40 絨絨

第40章 絨絨

洞穴中,黑虎和骨龍各卧一邊,江晝閉目休憩。

聽外面傳來動靜,他睜眼,起身出洞。

風洵效率很高,月亮都還沒從半輪變成滿月,他就已經帶着一個人來找江晝了。

看到江晝出洞,站在風洵身旁的薩孤蠻眯起眼,只覺得剛恢複好的腳腕隐隐作痛,“是你?”

江晝瞥了他一眼,想不起來再哪兒見過,只當不認識,沒理。

薩孤蠻看看風洵,又看看他,了然點頭:“你不再跟着那個仙洲來的領主,改投奔八域主,還算明智。”

他說的八域主,自然是指風洵。

江晝這才對他有點印象,

“二域主?”

風洵點頭,“你讓我查的那個人,最後消失在二域。”

江晝問:“死了,還是跑了?”

風洵看向薩孤蠻,等他回答。

“那個仙洲來的奴隸,沒幾天就被玩死了。”薩孤蠻哼笑,“你們找他有事?”

“我在仙洲見過他,”江晝走到薩孤蠻面前,“你撒謊。”

薩孤蠻的表情變得很不對,語氣憤怒,問他:“你都見過了,還來問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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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晝點頭,确認道:“他果然跑了。”

薩孤蠻愣在原地,似乎在用腦子,片刻,否認:“不是,他死了。”

江晝沒再理他。

江晝問完了,眼神示意風洵說話,風洵跟他用眼神交流了幾個回合,開口:“二域主。”

薩孤蠻看他。

“通道已經第二次放開,你和你的人,還不準備進入仙洲?”

薩孤蠻皺眉,“又放開了?骨龍呢?”

沒人理他,他想了一會兒,自顧自地搖頭,“不去。”

風洵又問:“你對仙洲沒興趣?”

“有,”薩孤蠻眼中膨脹出野心和欲望,臉上露出巨大的笑,“等我當上領主,就帶人出去踏平仙洲,把那群奴隸們全抓回來。”

“所以,”風洵問他,“在當上領主之前,你不會出去?”

薩孤蠻:“沒錯。”

江晝把風洵拽到一邊,問:“你覺得,他這樣像誰?”

風洵眉頭皺起,什麽也沒說,回了洞穴。

江晝回到薩孤蠻面前,直截了當地問他:“宋揚跟你,說了什麽?”

有風洵在,薩孤蠻還能好好說兩句話,此刻風洵走了,薩孤蠻看不上這個沒有勢力的新人,同時心中記恨着他挑斷自己腳筋,此刻目光陰沉盯過來,握緊兵器,手臂肌肉暴起,周身翻湧上殺氣。

不久,薩孤蠻兵器被丢在一邊,整個人摔進黑沙裏,全身的血口子汩汩向外淌着鮮血,江晝在他身旁擦刀,又問:“宋揚跟你,說了什麽?”

“……”

聽他說完,江晝并不意外。

“他許諾你,只要不出去,就讓你當領主。”江晝問,“你相信?”

薩孤蠻擡起胳膊,在懷裏掏半天,掏出一張紙,江晝拿過來一看,是宋揚給他的保證書,保證道,如有違約,天打雷劈。

然後洋洋灑灑簽上了自己的大名。

薩孤蠻仰躺到黑沙上,語氣篤信:“我找其他奴隸看過,他們說人人都知道,這是仙洲最毒的誓言,宋揚,不敢騙我。”

江晝神色複雜地把那張紙還給他,用刀背憐憫地敲了敲他的腦袋。

他很能打,這讓薩孤蠻畏懼又敬佩,他對江晝說:“你今天不殺我,等我當上領主,也不會殺你。”

江晝搖頭,“你當不上領主。”

宋揚想效仿當年的雲晏,在八方域中選一個人為他所用,把其他窺探過仙洲的八方域人全部消滅掉,然後封鎖通道,流放新人,重造一個新的八方域出來。

那他手裏必然要握着新名單,有了名單,才有辦法壓制住這群八方域人。

宋揚這次回到雲家,不論是假扮江晝還是大辦婚禮,處處都顯露出一種要跟五大派割席的意思。

這就更讓江晝覺得,他一邊握着新名單,一邊想利用季雲琅幹些什麽。

季雲琅對自己師尊的感情,別人不清楚,宋揚清楚。

現在五大派那邊的消息是“江晝死了”,宋揚肯定也是确認了這一點,才敢假扮他,所以這種時候,誰是“江晝”,誰就能拿捏季雲琅。

江晝越想越不舒服,他們都覺得徒弟是傻子,以為随便誰來假扮師尊都能把他騙住,其實季雲琅精得很,真師尊都拿捏不住他,假的能有什麽用?

而且徒弟那麽專情,就算知道師尊死了,他也不會去找那些披了一層假皮的冒牌貨。

他死了,季雲琅只會跟他一起死。

江晝自我調解一下,心裏舒服多了,拽起薩孤蠻推進洞穴,說:“進去,讓八域主告訴你。”

他們當年是怎麽利用花珈,血洗八方域。

薩孤蠻這個腦子,坐不上花珈的位置,只能當被血洗的那群人之一。

宋揚就算想效仿當年雲晏那麽幹,也不會找他。

薩孤蠻進了洞,至于怎麽說服他、讓他知道自己被人耍了,就是風洵的事了。

江晝現在需要去确認一下,為什麽,江晝死了。

他回到觀海峰下的那片湖邊,躍入湖中,找到當初停放雲晏屍體的地方,果不其然,原地又多了一口新棺材,裏面躺着一個衣衫齊整、俊雅又安詳的江仙師。

江晝從懷裏摸出貓毛,化出黑霧去他耳後摸,準備看看這回又是找了誰來假扮。

撕了半天,撕不下來。

黑霧在他手心緩慢消散,無聲表示:這是真臉,不是人皮。

“……”

江晝在湖底呆了很久,盯着江仙師這張真臉,把這具屍體翻來覆去檢查了好幾遍,完完整整,幹幹淨淨。

江晝才不信世上有人能跟他長得一模一樣,最初人臉術師來做這張臉,本來就是調整修改了很久才出來,江晝本人提了不少建議,全被采納糅合進去,才得了這樣一副面皮。

過去雲晏總是很上心,要隔幾天檢查一下他這張臉的狀态,給他各種奇珍異寶讓他好好保養,畢竟是為自己準備的。

誰能想到費盡心思保養得那麽完美好看,直接讓季雲琅愛上了。

江晝本來因為過往種種,對這張臉有些膈應,但是每當季雲琅把他抱在懷裏,溫柔盯着他這張臉看,唇軟軟地印在臉頰上,然後誇兩句“真好看”,“這麽招人喜歡”,江晝的心就飄了。

這就是他的臉,季雲琅喜歡,他就戴一輩子。

會擁有這張臉的江晝只有一個,其他的都是冒牌貨,至于這個“真臉”的江晝,更是冒牌貨中的冒牌貨。

江晝抓着他的肩,把他的屍體扔起來,然後拔刀,在水下砍掉他一只臂膀,再把那只臂膀砍成好幾段,從乾坤袋中拿出一顆微小的靈光炸彈,把其中一段炸得稀爛,然後坐在湖底,靜靜盯着面前這堆碎裂程度不一的殘骸。

血肉靜靜在湖水中擴散,吸引了不少湖底生物,它們卻只是聞了聞就轉頭離開,有一只小魚不小心含進嘴裏一口碎肉,連忙在水中打了好幾個旋兒,把肉吐出來,連嘔帶吐地離開了。

看來這肉不怎麽好,連水底的小動物都不吃。

江晝在湖底坐了很久,偶爾有小魚游過來,拿嘴巴啾啾他的臉頰,江晝每次都面無表情把它們彈開,說:“再亂親,把你們喂小貓。”

又想到徒弟身上也流着小貓血,他垂眸,唇勾了勾,又補充,“只給小貓親。”

小魚:“……”

被它彈過的小魚聯合起來,商量了一番,一起游到他面前,噗一聲,吐了他一大口泥。

為了小貓拒絕小魚,沒品味的人類!

江晝擦掉臉上的泥,又在湖底坐了一會兒,目不轉睛地盯着那具屍體。

最先凝聚起來的是比較小的碎肉,接着是那只被砍成幾段的手臂,手臂勉強拼接出一個形狀後,就緩慢朝屍體挪動,精準地接了上去,最終拼接出一個完整的人形。

走近看才發現,剛才被砍的地方全是裂痕,肉骨拼接的痕跡很明顯,想要變得光潔如新,還是需要時間恢複。

不過這就足夠江晝确認,那天被他炸毀的雲晏,又把自己的肉拼了起來,而這張臉,直接拼成了江晝的模樣。

江晝有些惡心,盯着他的臉問:“為什麽?”

你都死了,還這麽努力,就這麽想成為“江晝”?

當年,他假意裝作一副癡情于雲晏的模樣,表示自己願意為了他做任何事,包括獻出自己的身體。

雲晏感動壞了,當即拿出來兩大盒黑漆漆的藥丸,你一盒我一盒,兩人對着吃,誰也不剩吃了個精光。

然後關切地問他,身體有沒有什麽異樣。

江晝搖頭。

雲晏說,“好。”

又說,從今天開始,他二人就吃同一種藥、喝同一種仙露、品同一種美食,甚至要賞同一種景,吹同一種風,攝入的東西越相近,兩人的身體越會契合。

江晝吃下雲晏的一大盒藥那天,是帶季雲琅回來的第一天。

雲晏破例允許他養一個徒弟在身邊,或許是覺得區區一個小孩子,殺起來方便,留下也無妨。

江晝現在才意識到,他就是從那時開始嗜睡,并且在自己毫無意識的情況下,覺得那是正常作息。

從此之後每回見雲晏,他都會被喂些奇怪的藥物,大多時候都用些手段吐掉了,有些躲不過的就只能咽下去。

雲晏見他聽話,态度也一天比一天溫順,大概是覺得江晝愛慘了自己,做很多事都開始帶着他。

跟五大派來往,需要經常去一個比蓬萊島更偏遠的小島上,五大派聯合創立的組織就落腳在那裏。

在仙洲,每個人分散于五個不同門派,一旦進到這裏,就都成了一家人。

高聳入雲的大樓中央挂着一塊長方的牌匾,上面雕刻着一個蒼勁有力的大字“閣”。

江晝第一次見,不理解,問:“什麽閣?”

雲晏告訴他,這是因為五大派各有一個好名字想往上面放,誰也不願意讓着誰,這麽多年争執不下,有一回兩個門派的長老打起來,互相抓花了對方的臉,鬧得很難看,幹脆就決定不起名字了。

江晝明白了,點頭。

的确是關系很好的一家人。

雲晏帶他去,是要讓他露臉,讓“閣”裏的人都知道江晝,等以後雲晏接手了他的身體,再回來也會方便許多。

但是“閣”裏的很多事務都是對标八方域的,江晝就是八方域人,雲晏不可能傻到讓他窺探那些秘密,所以每次都是讓他止步在這座高樓的最外圍,讓他等在原地,哪兒也別去。

江晝乖乖點頭,含情脈脈注視着他,讓他早些出來。

然後等雲晏離開,他腳不沾地哪兒都去,随着來的次數增加,江晝也逐漸摸清了這整座樓存在的意義。

各個宗門都會有犯錯的弟子,平時仙洲裏也會出現不少惡人罪犯,“閣”裏這群人的任務,就是把這些身上有重大瑕疵的、沒必要繼續活在仙洲的人流放進八方域,去充滿殺戮的蠻荒做無知蠢笨的“羔子”。

還自認為很仁慈地抹去他們的記憶,摘除他們的靈智,讓他們不至于因為“想起自己曾經是仙洲人”而感到痛苦。

他們的名冊上記錄着每個被流放進仙洲的八方域人。

嘴上說着只流放犯錯的弟子或者惡人罪犯,可名冊上往往會出現不少奇怪的人,風燭殘年的老人、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連剛出世的嬰兒,幾歲的小孩子,都能被列到“惡人罪犯”一欄。

每當要流放這種特殊的“羔子”,“閣”裏人都會很興奮,湊到一起看,迫切想要觀察到這些“羔子”進到八方域會出現什麽樣的反應。

上來就死掉的,他們會痛呼,努力活下來的,他們會興奮,哪種類型的人活下來的多,他們接下來一段時間就會熱衷流放那樣的類型,用來增加八方域人的存活量,人越多,他們能看的樂子越多。

也不知道去哪裏找了這麽多同類型的“惡人罪犯”來。

他們沉浸在自己的娛樂中,高高在上地掌控着別人的生命,江晝那時才知道,江逝水和雲征月當初發現的五大派的秘密,就是這個。

這樣了都還瞻前顧後,不願意放八方域人出去。

他們顧及仙洲,五大派可不會顧及他們,他們破壞了“閣”裏的狂歡,最終的命運就是被除掉。

江晝又想吐了。

他沒見過江、雲兩人的屍體,雲家那個老仆人給他的信上卻講得很細,細到他每次想要刻意遺忘,腦海裏就會浮現出畫面,爹娘的笑臉和血肉在他的腦子裏一起游蕩,不停刺激着他的神經。

江晝恨五大派,恨仙洲,也恨自己,全要除掉,一個都別想跑。

風洵說得對,當年要是他在,事情不會變成這樣。

他就應該聽話,留在八方域,打那些無聊的架,殺那些無聊的人,然後當那個無聊的領主,管住整個八方域,幫助爹娘一點一點往外放人。

而不是跟他們吵架,負氣離開八方域,給花珈提供大把的機會。

花珈從來就不喜歡仙洲,也不喜歡爹娘。

他還是吐了,在上岸的下一刻,萬幸沒吐在湖裏,不然要全沾到身上。

他把湖底的屍體帶了出來,回到觀海峰。

燒過的地方已經複原,看不出一絲痕跡,因為這是季雲琅曾經居住的地方,清霄門生怕季雲琅回來看到了發怒。

清霄門,包括整個五大派對季雲琅的态度都誠惶誠恐,他們知道,只要季雲琅想,八方域裏的這批人随時都出得來。

可惜季雲琅不想。

季雲琅不想做的事江晝不可能逼他,小徒弟什麽也別管,乖乖待在家就好。

江晝把這具屍體搬進房間一角的地窖,找到一個箱子藏了進去,然後摸出自己乾坤袋中所有的鎖,鎖得嚴嚴實實,接着套進一個更大的箱子裏,最後用靈光封死,走出地窖,再把地窖的入口也封住。

雲晏這樣一直死不透、陰魂不散,讓江晝很膈應。

他在湖底不知道待了多久,不清楚蓬萊島那邊的情況,揪出懷裏剩下的小貓毛,放到嘴邊一吹。

他現在想跟徒弟說說話,希望季雲琅不要不理他。

-

季雲琅抱着小貓,在雲姝和江仙師散完步,拿袖子邊擦手邊回房的路上跟她走到一起,讓她抱過小貓好好哄哄自己的手。

就在剛才,雲姝躲閃不及,還是被那個江仙師眼疾手快摸到了手背。

“你知道嗎,”雲姝說,“我剛才險些沒克制住自己的巴掌。”

“知道,我分析了你擡手臂的弧度,力度不小,能把他臉皮扇掉,”

季雲琅遺憾,“誰能想到你只是去撩頭發?你要是一巴掌招呼上去,不用等成親,我今天就動手。”

雲姝搖頭,“這可不行。你師尊沒說嗎?就是要你大張旗鼓在婚禮上劫走他,讓所有人都知道,江晝被他徒弟抓走了。”

季雲琅不說話。

雲姝問:“你在想什麽?”

季雲琅把小貓從她懷裏接回來,摸着毛絨小腦袋說:“我在想,江仙師這麽高調在雲家辦婚禮,必然做好了準備等我找來,說不定這就是個陷阱。我師尊現在讓我自投羅網,是不是因為他根本不關心我的死活?”

“喵喵!”炭炭在他懷裏搖頭,拿肉墊拍了拍他的手。

雲姝一路不語。

進了房,她說:“我剛才問那個江仙師,明知道季雲琅在蓬萊島,為什麽還要跟我成親,他不害怕徒弟找來嗎。你猜他怎麽說?”

“他說讓我,有來無回。”

雲姝問:“你聽見了?”

“嗯,剛巧想聽一下,就聽到這句了。”季雲琅把小貓放到桌上,戳着它的小胖臉,輕輕笑,“你說我要是真的出了什麽意外,死在這兒,我師尊會怎麽樣?”

雲姝:“啊?”

炭炭急了,在桌子上猛跳一下,告訴他:不會的!我會保護你!

這時,炭炭的腦袋頂閃了一下光,季雲琅凝目去看,抱起小貓問:“這回不亮尾巴了?”

小貓低着頭,把腦袋抵到他耳邊,傳出江晝的聲音,“雲琅。”

“……”

季雲琅拿遠小貓,盯它腦袋頂看了一會兒,又抱近,對着小貓腦袋,不鹹不淡回道:“嗯。”

江晝說:“宋揚,從八方域跑了。”

“嗯。”

江晝問:“你在家嗎?”

“不在。”

江晝:“在雲家?”

“嗯。”

江晝不出聲了,似乎在思索,季雲琅捧着小貓等了會兒,叫他,“師尊。”

江晝應了聲。

季雲琅問:“你讓我一個人來搶婚,不怕我有危險?我要是死了,你哭不哭?”

炭炭耳朵一顫,小貓眼瞪大看向他。

你怎麽直接問了!說了我會保護你!

江晝說:“你不會死。”又補充,“你死了,我也死。”

季雲琅耳朵貼着小貓腦袋,毛絨絨,熱乎乎的,他笑,說:“那我不死,不然我死了你都活不下去。”

江晝:“嗯。”

江晝說:“你把宋揚劫走,關到家,然後不要出門,等我回去。”

季雲琅皺眉,“你什麽時候回來?我不想等你,一天不回來我就要多等一天。你去幹什麽了?我不能去找你?”

江晝沒出聲。

季雲琅盯着小貓腦袋說:“師尊,你現在要是敢突然不理我,我就……”

“雲琅,”江晝叫他,“等我找你。”

季雲琅:“不等。”

季雲琅:“讨厭你。”

季雲琅:“你……”

小貓左耳尖尖忽然一亮,擡起腦袋來,往他唇上碰了碰。

像是江晝在親他。

季雲琅不出聲了。

他抱着小貓往桌上一趴,半晌,聲音很輕,又說:“讨厭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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