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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在醫院打針到半夜,病是好了一點,身體卻并不舒服,顏格裹着單薄外套,穿行在啓唐市繁華的夜色中,呼吸都是顫抖的。

身邊人來人往,商業區的最中心,永遠不乏燈光和荼蘼。

數不勝數的人流、金錢、酒色在此處聚散,倉促間,好像又什麽都沒有留下。

口袋裏的手機震了震,顏格微微怔愣,而後回過神來,吸了吸鼻子,摸出手機,是提前設定的鬧鐘響了。

紅紅的數字在屏幕上竄動,顏格漫不經心掃了一眼,眼神霎時凝固住,有些僵硬。

又到了七月中。他輕輕嘆了口氣。

明天,是可以去看母親的日子。

摸黑回到家裏,開門之前,顏格想起什麽,轉到門廊下,不死心地按了兩下開關,頭頂的廊燈沒有反應。

壞了很久了,一直沒修。白天還好,晚上就很不方便,尤其是那種沒有月色,漆黑一片的夜晚。

老舊的花園房處處都年久失修,巴掌大小的花園也是雜草叢生,顏格從來都無心收揀打理。

剛進門,還沒來得及換鞋,導演的電話就打了過來。

“你跟明淵商量了一下戲份嗎”

還沒等顏格開口,導演便先發制人,語速很快,不想耽誤時間。

“嗯。”顏格沒有否認,順勢肯定下來。

丢了就丢了吧,反正也只有一句臺詞,反正自己明天也沒空。

“那你明天不用過來了。”導演說。

“好……”

得到肯定的答複,導演争分奪秒地挂斷電話,沒有繼續聽下去。

顏格聽着對面忙音,長舒一口氣,擡手揉了揉脹痛的睛明穴。

次日清晨,顏格早早醒過來,抓過手機一看,時間才剛過五點。

但無論如何都睡不着了,顏格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發了一會兒呆,翻身下床洗漱。

昨天睡得并不好,夢魇如同糾纏不散的魅魔,籠罩了整個晚上,清醒過來的時候,顏格渾身都是冷汗。

收拾好一切,顏格趴在地上,從衣櫃最底下一層拿出那個舊布包,輕輕抖落上面的灰塵。

慢條斯理熬了一罐骨湯,顏格嘗了嘗,覺得差不多了,就盛了幾勺,放進保溫桶裏,提着布包出了門。

青山監獄在城市的最西邊,甚至離郊區都有一段距離,坐公交到最底站,還要上一條長得望不見盡頭的臺階。

探視的時間很短,一如既往地,獄警要檢查顏格帶過來的食物和日用品,小房間裏,只有一張很是樸素的桌子,對面坐着母親,顏格坐在這邊。

母親沉默不語地喝完自己煮的湯,定定地坐在對面,也不看他,眼神像是失了焦點,只落在面前的一塊地板磚上。

一時沒有人說話,直到獄警提醒探監的時間已經到了,母親才像回過神來,終于擡頭看了顏格一眼。

“還有多久”她問。

“三年兩個月。”顏格答。

母親點了點頭,起身跟着獄警離開,如同以往那樣,沒有多的話語。

從監獄出來,門口停着一輛車,顏格掃了兩眼,下意識繞開,沒成想車子緩緩挪動,又擋到面前。

車窗放下,裏面坐着一個妝容精致的女人,顏格步伐頓了頓,有些遲疑。

“顏先生”女人微微偏頭,确認了一下。

顏格點點頭。

“請上車吧。”她颔首,示意司機下車開門,見顏格有點猶豫,補了一句,“靳少讓我來接你。”

聽見這句話,顏格下意識四處看了看,有些不自在,面前車門已經開了,人高馬大的司機站在門邊等他進去。

坐進後座,顏格輕咳兩聲,車內香水的味道讓人有些昏昏欲睡。

女人坐在旁邊,懶散地支頤望向窗外,沒有要跟他交流的意思。

車子走了一會兒,顏格在膝蓋上擦了擦掌心,“我們去哪”

“港口。”女人禮貌地笑了笑,轉過頭來應他的話。

“找我有什麽事”顏格試探詢問。

“不清楚。”

“……”顏格被忤得沒話說,“你們怎麽知道我在這兒”

“有辦法。”

“……”

顏格沒再問了,反正肯定也問不出什麽。

車子駛出城區,進了環島公路,港口已經隐隐可見,近海上停泊幾只帆船,随着浪潮起伏搖晃,海鹽味撲面而來,顏格深呼吸一下,回過頭去。

“能不能不要跟他說我今天去了那裏。”

“當然,這是你的隐私。”女人面上沒有什麽表情,聽見他說話也只是客氣地回頭看他,半晌,又補充了一句,“如果他不問的話。”

顏格讪笑,嘴唇有些幹,“他問的話,就不是隐私了嗎”

“他沒問,就是你的隐私;他問了,就是我的工作。”女人聳肩,“除非你能給我開更高的工資。”

顏格一時失語,“那他會問嗎”

“不清楚。”

“……”

下了車,港口顯然沒什麽人,女人領他到一旁的休息室,找了個安靜點的單間,一進門,顏格就有些愣。

休息室裏有一張小巧的白橡木圓桌,兩把椅子,還有一張床。

“這……”

女人正在發信息,聽見他說話擡起頭來,看見顏格臉上神色有些僵硬,稍微反應了一下,才恍然大悟,“哦,不是的。”

“……”

女人擡手,指尖虛虛在空中劃了一圈,“據我所知他一般不在這裏。”

“在這裏什麽”顏格下意識反問,隐隐猜到一星半點,臉上有些僵。

女人收起手機,給他倒了杯水,擡眼掃他,像是在斟酌他到底是真不懂還是裝不懂,半晌才一字一頓,緩緩解釋,“跟人上床。”

直白話語,毫不遮掩,反倒顯得顏格難堪了。

把空調打開,讓他随便坐,女人确認了一下日程表,“靳少昨天晚上出海去了雅灣,待會兒就回來,你稍等一下。”

顏格站起身來,微微鞠了一躬,“麻煩你了。”

女人離開之後,顏格才放松下來,四處看了看,找了個椅子坐下。

這個休息室看上去靳思延常用,桌上的杯子是專門放在這兒,而不是休息區統一的玻璃杯。

想起剛剛女人說的話,顏格摸出手機,點開地圖搜了一下“雅灣”。

自從家裏出事以後,銀河號就被賣掉抵債,好幾年沒有再碰過帆船,也就沒再關注這方面的信息,連這座城市有哪些港灣,顏格都不知道了。

雅灣是西邊的一處避風港,昨天晚上若是出海玩,無需人為操縱,帆船順風航行半小時就能到,水下環境很好,沒什麽礁石。

想來昨天他應該是去玩了,雅灣也的确是休閑放松的好地方。

吸了吸鼻子,顏格覺得有點冷,把空調調高了幾度。

房間裏氤氲着淺淺的香味,并不濃烈,甚至剛進來的時候顏格還沒有聞出來,現在在裏面呆了一會兒,才注意到。

跟靳思延身上的氣味有點像,很難說是一種什麽香水,倒有些像酒,帶着點水果和木質的香味,如同沉澱很久,悠長而富有層次感。

深呼吸一下,鼻尖滿是熟悉的氣息,讓顏格想起靳思延送他回家的那個晚上,一路上都是這樣的感覺。

拉開窗簾,從這裏可以看見上午陽光正好的海灘,顏格眯了眯眼,遠處粼粼波光晃得眼睛有點疼。

稍微低頭,就能看見桌上靳思延專用的杯子。

與外表很不符地,靳思延意外地有些懶,懶到喝水都不願意仰頭,所以特地買了帶吸管的杯子,高中就是如此,如今仍然。

從這個角度來看,這人倒一點都沒變過。

顏格看着玻璃杯上面零散的塗鴉,也稍微覺得有點可愛,不由自主地勾唇笑了笑。

門外響起由遠及近的交談聲,在休息室外駐足,顏格一頓,忙放下手裏的杯子,轉頭對着玻璃窗理了理頭發,草草将外套抻整齊。

靳思延推門進來,身後跟着一個年輕的男人。

靳思延看見站在房間裏的人,稍微颔首示意,又偏頭去跟身後的人說話,“晚上雅灣風特別小,很适合新手去玩。”

年輕男人點頭表示同意,順嘴奉承了一句,“你是專家。”

靳思延手裏拿着一摞紙,毫不猶豫抽過去,聽見痛呼才輕哼一聲,讓人趕緊離開。

男人擡起雙手,掃了一眼站在一旁稍顯尴尬的顏格,面色無辜,“行,不打擾你約會了。”

“……”顏格站在原地,聞言有些不自在地瞥了靳思延一眼,後者卻面色如常,沒有任何反應。

看着男人離開休息室,靳思延才轉過身來,倒了一杯水。

也許是剛剛下船就回來的緣故,靳思延身上仍然穿着防曬的風衣,藏青色的外套,袖子上有“長風帆船俱樂部”的印花袖章。

脫下外套,靳思延喝了半杯水,低頭翻閱桌上的一摞文件,跟沒看見顏格似的,過了一會兒,才擡起頭,看着顏格,有些疑惑為什麽這人還站着,“你請坐。”

“你找我有什麽事”顏格沒坐,開口反問。

靳思延沒搭理他,只一邊喝水一邊把手裏的紙張翻得沙沙作響。

沒得到回應,顏格自己都覺得有些尴尬,掌心無意識蹭在衣角上,想着這人可能太專注了沒聽見,過了一會兒,再次開口,“你有什麽……”

“請、坐。”靳思延重複,聲音大了一點,帶着隐隐可察的不悅。

顏格臉色微僵,沒再說話,順着他的意思坐下。

靳思延草草看完,合上文件,扔到一邊,在顏格對面坐下,摸出一支煙點上,瞥了一眼有些正襟危坐的人,“拍過愛情片沒”

顏格微微一頓,點頭,“拍過。”

銀灰色的煙霧從男人指縫中流竄而出,如同流香一般,轉瞬消散,看得顏格不由自主地抿了抿唇。

“比如說”

顏格想了一會,答道,“亡鹿。”

《亡鹿》是顏格剛出道的時候,第一個出演主角的作品,雖然是同性題材,但好歹也算是愛情片的一種。

靳思延看着他,目光像在打量,沒說話。

顏格以為他不知道,忙開口解釋,“是一個三集的迷你劇,講的是……”

“不用你介紹,我看過。”靳思延擡手打斷他。

“你看過”顏格有點詫異。

“那當然。”

“噢。”

“你管這叫愛情片”靳思延皺眉,顯然有些難以置信。

“啊不是嗎……”顏格被他反問住了。

靳思延盯着他看了好一會,眼神有些複雜。

“怎麽了,我說錯了嗎”顏格被那雙眼睛盯得有點不自在。

靳思延似笑非笑,看着他的眼神也帶上一絲玩味,“寶貝兒,據我所知,這片子講的是非法囚禁和騙取器官。”

“……”

“這可不叫愛情片。”

“但……”

“男主角為了自己已故的盲人愛人,把現任男朋友騙到城郊殺害,然後取出眼角膜,哪裏有愛情——對了,你是演殺人的那個還是被殺的那個有點記不清了。”

“……殺人的那個。”

“看。這也能叫愛情片”

“……”

“這叫懸疑驚悚犯罪片。”

“……好吧。”顏格聳肩,還是不甘心,“但是感情線描寫得也不錯。”

“什麽感情線哪裏有感情線”靳思延追問,連珠炮似的反駁,“是那精神病男主跟戀屍一樣保存着自己愛人的遺體,還是他為了一個根本用不上的眼角膜去囚禁虐待另一個無辜的人這叫感情線你口味不輕。”

“……”

“有其他的嗎正常一點的戀愛劇。有嗎”

顏格絞盡腦汁,搜索自己不多的作品,最終還是認命一般搖搖頭。

“沒。”

“真可憐。”靳思延笑了笑,長嘆一聲,“本來打算讓你發兩部作品給我的,誰知道你拿都拿不出來。”

“為什麽”顏格不明白。

“送給導演啊。”靳思延偏頭,雲淡風輕地看着他,“你不是說上次我讓你丢了好多戲份,我現在找資源補給你不行嗎”

理所當然的語氣,讓顏格倒是有些沒想到,只輕輕聳肩,“謝了。”

靳思延不置可否,過了一會兒才沒轍了似的,“啧,算了算了,就《亡鹿》吧,總比沒有強,說不定導演就喜歡這種重口味的感情戲呢。”

顏格無奈地看了他一眼,微微搖頭。

“對了,你什麽時候有空”靳思延突然想起什麽,“李柯要你去試鏡。”

“這麽快”顏格吓了一跳,“李老師的劇本不是說要等到下半年嗎”

“現在就是下半年。”

“……我的意思是八九月份。”

“八月中旬開機,現在當然要開始選角。”

顏格倒吸一口氣,仔細看了看《而終》的通告安排,自從明淵把本該屬于自己的臺詞拿走之後,後面的戲份基本都沒有了,都得劃給明淵。

“我這個月底過了随時都有空。”顏格說。

“好。”靳思延比了個OK的手勢,“那你晚點也發幾個作品給我吧,最好是有代表性的,風格越不同越好——掃我。”靳思延遞出微信二維碼。

顏格自然是沒有拒絕,利落掏出手機掃了加上。

“呃。”靳思延突然擡頭,欲言又止地看着他。

“怎麽了”

“你叫什麽來着”

顏格張了張嘴,一時說不出話來。

“顏格。顏色的……”

“算了,你來打吧。”靳思延沒有等他說完,徑直把手機塞給他,“待會兒你是要自己回去還是讓林欣送你”

林欣指的大概就是剛剛接他的女人了。

“自己走。”顏格有點不想再跟她打照面,畢竟這人能随随便便知道自己的行蹤,跟她同處一室太沒安全感。

“路上小心。”

恰巧手機響了,靳思延朝顏格點點頭,也沒有客氣,走到陽臺接電話。

海風正盛,吹得靳思延白色的上衣微微鼓起,玻璃那側,說話的聲音聽不真切,只看得見一張一翕的嘴唇,顏格看着他的側影,擡手揉了一下眼睛。

離開的時候港灣仍舊人煙稀少,只有幾個帆船運動愛好者在遮陽傘下面休息,喝着冰鎮啤酒,讨論着最近極好的天氣。

太陽晃得顏格睜不開眼,恍惚中,餘光驀然瞥見一抹熟悉的影子,定睛一看,港灣處,一艘帆船停泊在此。

流暢的船身,過了這麽多年依舊堅固的桅杆,船舷的金屬質感仍然明亮,顏格微微怔忡,心跳都加快許多。

鬼使神差地靠近了些,顏格呼吸都停滞本分,目光在看見船身上的文字時,驟然震顫。

銀河號。

船身上面隐約寫着銀河號三個字,在漫長的光陰中,被海水和日曬浸潤得有些模糊,但顏格還是一眼就認出來了。

“這……”顏格錯愕不已。

當年為了抵債,顏格不得不把自己的帆船低價轉手,怎麽時隔多年,銀河號居然出現在離家千裏的啓唐海港

顏格緩緩走進,腦子裏一片空白,不由自主地擡手,掌心摩挲在闊別已久的船身。

“先生”身後傳來一聲詢問。

顏格吓了一跳,一轉身,眼前是一個年輕的陌生男人。

其實算不上陌生,半小時之前,他們還在靳思延的休息室遇見過。

“這是你的……船”顏格試探着詢問,聲音有些幹澀。

“算是吧。”男人笑了笑,偏頭望向停泊在面前的船只,眼睛裏滿是喜愛的光亮,“它叫銀河號。”

“我知道。”顏格開口,又突然意識到自己有些突兀了,輕咳一聲,指了指船身,“這裏寫了。”

“靳少給取的名字,挺好聽的。”男人又說。

顏格霎時愣住,好一會兒,才找回自己的聲音,“這船是他……”

“買的。”男人點點頭,肯定了他的猜測。

“噢。”顏格草草應了,轉身想要走。

“等一下。”男人卻叫住他,“你是剛剛在靳少休息室的那個嗎”

步伐一頓,顏格只覺得喉嚨有些幹。

“我說怎麽這麽眼熟。”身後的人輕輕一笑,聲音明朗,語調微揚,“你是顏格”

沒等顏格說什麽,那人又補一句,“挺厲害的,敢截明淵哥的胡。”

語氣平靜,聽不出褒貶,卻讓顏格脊背都有些發冷。

想起之前鬧得滿城風雨的荒謬謠言,顏格只想快點離開這裏,不尴不尬地笑了兩聲,“我跟他只是朋友。”

男人盯着他看了好一會兒,才狀似無所謂地挑眉,“我倒不是很關心你們是什麽關系。不過,看樣子你是一點也沒想起我來。”

這下輪到顏格一臉懵了。

“不是吧。”男人突然笑了,“你把我在地下室關了三個月,還挖了我的視網膜,現在居然不記得我”

顏格一頓,看着男人的眼睛,霎時恍然大悟。

這人不就是——幾年前跟他一起出演《亡鹿》的另一個男主角——那個被殺了的倒黴蛋——叫什麽來着……原、原……

“原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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