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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後來是怎麽被蔣丞帶出事故現場的，顧飛已經有些記不清了，他只記得一向愛幹淨到要把指甲剪得幹幹淨淨的蔣丞，架起了他滿是泥濘和汗水的胳膊，工裝褲上沾着的帶着泥水的草也染到了蔣丞的西褲上，還有自己被用力塞進了副駕，發狠一樣給自己系上了安全帶的蔣丞，又坐回駕駛座上，抱着方向盤哭到失聲。顧飛伸過去想抱他的手抖得不行，本來還想安慰他的話怎麽都說不出口，他都不敢抱上去，只好緊緊抓着蔣丞的襯衫，眼淚也跟着止不住地流。

回家路上蔣丞把顧飛的手機遞回給他，說了一句話，事實上這一路上蔣丞也就說了這一句話，差點沒讓顧飛喘不上氣。

“顧飛，你不在了我也就死了，但我會活着，二淼我還是得管。”

當天晚上兩人直接把車開進了地庫，沒有和段非凡和江闊碰面，回到家後蔣丞給段非凡打了電話說沒事了，謝謝他守着的這幾個小時，又給江總打了電話說顧飛找到了，人沒事。顧飛就愣在他旁邊，就一步遠的距離，聽蔣丞打完了兩個電話。

“跟着我幹嘛，洗澡去啊？”蔣丞說。

“你嗓子啞了。”顧飛開了口，發現自己嗓子也啞了。

“我失聯一回你也啞。”蔣丞進了卧室把衣服褲子都脫了遞給顧飛，就留了條褲衩，“衣服洗了。”

顧飛拿着衣服，還是不動，腳上的泥蹭到了地板上，就這麽看着蔣丞。

“去啊，趕緊收拾下，你洗完了我洗。”蔣丞被他這個呆愣愣的樣子弄得笑了一聲。

直到這會兒顧飛才覺得蔣丞的魂兒回來了，他說，“嗯。”然後就轉了身去浴室。

夏天熱水器調了40度，并不高，但在澆到顧飛頭頂上的那一刻，他才敢去想發生車禍的那十幾秒。下雨的緣故光線不好，既定在下午5點就能收工的拍攝任務拖延了整整一個小時，往回開的時候雨越來越大，路上老李一直在和他讨論老村的旅游事業，看着個五十多歲的人興致盎然地談論起扶持鄉村的項目，顧飛也不好意思在路上拿出手機打斷他，可已經一天都沒聯系過蔣丞了，問了司機還有四十來分鐘就能到，他也實在想念，剛拿出手機就感覺到一股強大的推背感，又一股帶着猛勁兒的後坐力，只有前座的安全氣囊彈出來了，老李的腰寸着勁兒了沒法動，顧飛本來想穩住他後，從自己這邊打開車門繞到他那邊扶他下車，可剛打開車門又被後面撞了一下，情急之下只能松開手自己往邊上滾了下去，幸好他們是在最邊上那根車道，也幸好高速路的護欄足夠穩當，如果在中間那根車道，後面的車再碾上來……

顧飛深深嘆了口氣，他不敢想下去了。

因為自己那不當人的爸，顧飛從小就一身戾氣，揍人一擊必倒，心裏一點兒畏懼都沒有，那時候還會憤怒、還會怨天尤人、還會在那座山那一個人瘋跑瘋喊，一個人躲在林子裏一整夜，哭着問老天爺為什麽！憑什麽！！他甚至想着怎麽就不直接把他給打死！！

打死了就好了……打死了……就不用害怕了。

一年級拿到期中考試成績單的時候，顧飛的總分是班級裏的第二名，他突然意識到自己還挺聰明的，那天晚上，他手裏拿着已經捏皺了的成績單，遞到他媽面前，想着能換一句嘉獎，或者換他媽多做一頓晚飯也好，沒想到他媽媽看了一眼卻慢慢推開了他的手，告訴他，“媽媽懷孕了。”

顧淼出生後，他起初是讨厭的，原本就感受不到愛的家庭裏，就算是這樣狹隘、逼仄的透不過氣的空間，也要與其他人共享，但看着和自己七八分像的臉、幾乎一模一樣的眼睛，顧飛還是本能地抱起了她，即使她很少有回應，顧飛還是會溫柔地喊她“淼淼，淼淼”。他第一次感到害怕，是自己的親爸上手打只有兩歲的顧淼，紅痕在她身上好幾天了都退不掉，顧淼一開始還會哭着叫自己“哥哥、哥哥”，直到……那一次之後，她就再也不說話了，這是顧飛第一次由心底感到比害怕更強烈的情緒，極度地恐慌。

後來，顧淼成了他不得不活下去的支柱，他心甘情願地戴上了鐐铐、閉上了眼睛，就這麽一條路走到黑吧，就這麽過吧，在鋼廠誰不是這麽過呢。

可他遇見了蔣丞，拽着、拉着把他從泥潭裏拉了出來，蔣丞說，他一點兒也不喜歡鋼廠，但他還是會懷念那裏，因為在那裏，他把自己給挑出來了。

他看見了我，還救了我。

他拽我的時候比我自己還疼。

但他始終沒有松手。

他告訴我，會有辦法的。

一切都會有辦法的。

顧飛從不得不活下去，到想活下去，想活下去和蔣丞一起看這個世界，他也做到了。可今晚他差點讓蔣丞覺得自己要死了，想到這裏，顧飛懊悔為什麽不多借幾臺手機、多問幾個人、或者不顧一切地就從高速路口離開，管他媽的什麽警戒線，去他媽的四五十公裏，他都不用嘗，就知道蔣丞的淚又鹹又澀，握着淋噴頭的手越捏越緊，呼吸都快跟不上了……

“顧飛？”蔣丞打開了洗手間的門，把顧飛快要受不住的思緒拉了回來。

顧飛吸了兩下鼻子，“啊？”，鼻音還是很重。

“40分鐘了，殺豬都夠了，趕緊出來。”

蔣丞一開口，他心裏的雨就停了，顧飛說：“你們學霸還會殺豬呢？”

“別廢話，我這也髒着呢，難受死了。”

兩人都洗完收拾完後，都過了十二點了，臨睡前顧飛倒了杯溫水，讓蔣丞喝兩口再睡，本來嗓子就啞了，又着急上火的，再不潤着些該發炎了。這一晚顧飛在背後抱着蔣丞睡的，滿足了湯勺式的睡姿，這一晚顧飛在蔣丞耳邊說了很多話，蔣丞沉默着，淚流了又流，打濕了顧飛抱着他的臂膀，也濕了枕頭。

他說——

“丞哥……別怕……”

“我絕對不會留下你一個人，絕對不會。”

“我現在太幸福了，一丁點我都不願意放手、打死不放手……”

“別哭，我舍不得，我疼……”

“我也怕……我不敢想……”

“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

“我好愛你，蔣丞。”

第二天顧飛送蔣丞去上班的時候，在車裏拽着蔣丞的手不肯放，蔣丞表面上哭笑不得，心裏卻發軟，他下巴向顧飛拽着他的手挪了挪，“放手啊。”

“不放，你今天能不能不上班？”顧飛也笑了，眼睛一直盯着他。

“不行，”蔣丞假意甩了兩下手，“今天江總來，彙報呢。”

顧飛捏了蔣丞兩下手心松開了，擺出一點小遺憾的臉，“沒辦法咯，現在老板比老公大。”

蔣丞手背拍了他一下，“說清楚，誰是老公？”

“你是我老板，也是我老公，行了吧？”

“小兔子乖乖的認慫速度超出歷史了啊。”蔣丞打趣道，又像想起什麽似的說了句，“相機壞了吧？一會去店裏看看新款？”

“嗯……得去，畢竟吃飯的家夥什。”顧飛說，“老李昨晚發信息來問我怎麽樣了，我早上才看見，說要把相機給我報銷了，哎，這也賴不着他們。”

“那給他們拍的照怎麽辦？”蔣丞問。

“卡還在，這倒沒事。”

“那行，不用再折騰去一次了，趁着就給你相機升級換代了吧。”

“好的，謝謝老……”顧飛看了一眼蔣丞睨過來的眼神，“公。”

“走了啊，要遲到了。”蔣丞下了車，心滿意足。

顧飛又把副駕那邊的車窗放了下來，“晚上在家吃飯啊，我做飯。”

“知道了。”

顧飛簡單和老李打了個電話，說了下這屬于意外，大家人沒事就好，相機的事情不用他們雜志承擔，自己也會盡快修好片發給他們。接着去了商場，看了下相機和鏡頭，鏡頭要額外調貨，說至少得等個倆禮拜，顧飛也只能說好，看來要做兩個禮拜的閑人了。

買了菜回家後，顧淼從屋子裏出來了，顧飛喊了一聲二淼後就去廚房把菜放好，一個回頭發現顧淼跟着自己到了廚房門口，給他吓一跳。

“吓死我了二淼，你倒是出個聲兒，怎麽了？”

顧飛說了一長串，正覺得自己說得有點快也有點兒多了，才想着放慢速度再說一遍，沒想到顧淼卻先開口了。

“哥。不回。丞哥，疼。”顧淼蹲下去，把手蓋在了上次蓋蔣丞的小腿肚的地方。

一二三四五六。六個字。

六個字！

顧飛有點激動，咽了口唾沫，這是迄今為止顧淼說得字最多的一次了，甚至、甚至他能明白顧淼說的意思，她說自己沒回家，丞哥、丞哥疼！？

“二淼，”顧飛強壓着心裏突突的感覺，又問了一遍，“哥哥沒聽懂，再說給哥哥聽一遍好不好？”

說着顧飛從褲兜裏拿出了手機，點開了語音備忘錄，得錄下來……得錄下來，他要讓許行之幫忙也看看，這、這是不是顧淼有了突破性的進展了。

顧淼的語速很慢，一個字一個字往外蹦，“哥。不回。家。丞哥。疼。”，然後大力地在顧飛的小腿肚上抽了一巴掌。

顧飛心裏沒準備，顧淼手勁又沒數，抽得他疼得倒吸了一口氣。

“哥回來了，丞哥是不是就不疼了？”顧飛問，其實這種正向反向問問題的方式，也容易幫顧淼訓練思維。

顧淼嗯了一聲，點了點頭，就回房間了。

他把剛剛的錄音分別發給了蔣丞和許行之，興奮得都要拿不住手機了。

蔣丞很快就回複了，說二淼太棒了，說了整整七個字，還特意發了條語音過來，一定讓顧飛放給顧淼聽，是丞哥對他的鼓勵和肯定，似乎還是不夠能表達興奮，蔣丞還直接打了個電話過來。

“最後那一聲響兒是什麽？”

“她照着我小腿來了那麽一下狠的，小姑娘手勁太大了，疼死我了。”

“哈哈哈，那天我小腿抽筋了，她看見了。”蔣丞頓了頓，說了句，“你活該。”

許行之則是發了條46秒的長語音過來的，除了表達了7個字的突破之外，還額外恭喜了一下顧飛，說顧淼看來已經有了些抽象思維了，“家”是抽象概念，說明顧淼已經有了實質性的突破了，希望她再接再厲。

顧飛簡直不知道該怎麽表達自己的高興，三十來歲了也不好抱起個二十出頭的小姑娘轉圈，但實在是想做點什麽來紀念這一刻，就敲了顧淼房間的門問，“哥哥給你拍張照，好嗎？”

顧淼沒什麽表情，點了點頭，特意從貓窩裏抱起了肉肉放在腿上，相機壞了顧飛只能拿手機拍，咔嚓了一下後甚至發現顧淼的嘴角還有點笑意，他都不确定是不是自己太興奮了看錯了。

“我們二淼真好看。”

顧淼也跟着用力點了點頭，“嗯。”

晚上吃飯的時候顧飛把照片給蔣丞看，蔣丞倆手指在屏幕上撐開，照片放得大得不能再大，盯着嘴角那可勁兒研究，“笑了笑了，這肯定是笑了。”

“我都不敢肯定，怕是自己的幻覺。”

“你是不是還想吃淼淼女王一掌？”蔣丞笑着問。

“哎，太疼了，手印兒都給打出來了。”顧飛也笑。

今天蔣大律師主動申請洗碗，顧飛趁着這會兒給他媽打了個電話，說顧淼能說七個字了，電話那頭誇贊的聲音都叫漏音了，還有個渾厚的男聲在那喊“好好好”，馬尾藍紙的形象跳到了腦子裏，顧飛突然覺得有點兒辣眼睛，忍不住眯了眯。

“哎大飛，劉立問你們啥時候回鋼廠來看看啊？年後還沒回來過呢。”

“啊，我問問蔣丞。”顧飛挂電話前這麽說。

“嗯問問，蔣丞那個出租屋說是要賣了，老太太确定不回來住了。你正好問問他怎麽打算的，東西是搬咱家來還是怎麽說。上回劉立去給他打掃衛生的時候隔壁鄰居說的，在中介挂着牌兒呢。”

“要賣了？”顧飛有點兒驚訝。

“是啊，但那小破屋估計一時半會賣不出去吧，也沒聽說誰要來看房的，但這也吃不準啊。”

“知道了。”

顧飛媽又啰嗦了幾句，才把電話挂了。

蔣丞這會兒碗洗好了，也坐到了沙發上，抽了張紙巾擦手。

“哎不是讓你用擦手巾來着。”顧飛看着他，這人讓自己買擦手巾又不用。

蔣丞啧了一聲，“那兔耳朵擦手巾太可愛了，弄髒了不好看。剛說什麽，什麽要賣了？”

“鋼廠，你租的那房子。”

“噢……”蔣丞若有所思。

“我這鏡頭調貨得倆星期，也閑着，要不我回一趟鋼廠？把東西收拾到我屋裏去？”顧飛問蔣丞，其實他不太确定蔣丞還想不想回去。

“一起回呗，帶上顧淼，你媽好久也沒見她了吧。”

“嗯，嗯？！”顧飛有些驚訝，“你請假方便嗎？”

“買房這種大事，兩個業主總得一起到場吧。”蔣丞對顧飛挑了個眉，“你數數家當，咱回去買房。”

顧飛笑得眼睛都濕潤了，眼前這個人，真的如自己所想——

騎着七彩大馬，揮着七彩長劍，帶着一壺酒，許了他一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