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天青色
第05章 天青色
雲瓷覺得自己那點兒朦朦胧胧的心思昭然若揭,心跳不穩,垂眼不敢去看他神色,撲簌着睫毛飛快掠過話題,“不,不打擾你了小叔,我先回房間了。”
女孩子匆匆離去的背影像只落荒而逃的翩翩蝴蝶。
蔣嶼渡望着空蕩的門口,須臾,目光重新落在文件上。
行書字跡,筆墨未幹。
他似乎并沒有說什麽重話。
罷了。
-
蔣敘庚和秦影蘭出差回來後,第一件事便是确認這幾日兒子是否老實,蔣嶼渡睨了眼偷偷同他眨眼示好的侄子,淡淡說,不錯,勉強聽話。
日日淩晨踩點回家的邊緣行為,暫且放過不提。
叔叔阿姨回來,家裏原是熱鬧了些,可小叔卻回了市區。
“這邊确實偏了點兒,嶼渡又一向喜清淨,除了過節吃個飯,其餘時候都不見他回趟老宅,”秦影蘭微微嘆氣,看了眼剛回家又準備忙工作的丈夫,不禁多說了兩句,“嶼渡好歹是你親弟弟,他小時候你就沒能多陪陪,如今好不容易在一個城市住着,上點兒心吧,多關心關心人家。”
“他二十六了,早就是獨當一面的成年人,還把他當小孩兒一樣操心合适嗎?”蔣敘庚擺擺手,“白天在公司不是也能見着?我瞧着他一切都好,就別多幹涉了。”
蔣敘庚和蔣嶼渡差了十八歲,都說長兄如父,可蔣叔叔對小叔和對蔣柏楊的态度卻大不一樣。
“瞧我爸說的,要我也到市區裏挑個房子住十天半月不回來,他早就追過來踹門了,”蔣柏楊靠在客廳沙發打游戲,裝模做樣搖搖頭嘆口氣,“對小叔的态度是一切民主,到了我這兒,就是疾言厲色咯。”
雲瓷從茶幾上的果盤裏揪幾顆帶着水珠的葡萄,斂眸慢慢剝皮,“小叔足夠讓叔叔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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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說來放心和關心并不沖突。
“他好像總是一個人。”
這句話說得很小聲,卻還是被蔣柏楊聽到了。
“你說我小叔啊?我沒跟你說過吧,我奶奶當年是拼着并不怎麽好的身子高齡生下的他,沒幾年就去世了。小叔生下來時我爸剛十八歲,正忙學業呢,一年到頭回不了兩次家,後來畢業了又回國接手集團國內事務隔得更遠,小叔就一直跟着我爺爺長大。”
“我爺爺這人可兇了,望子成龍的嚴厲型家長,對小叔的要求一直特別高,”蔣柏楊手指在屏幕上靈活運作,嘴上也不耽誤,“他很固執的,一直讓小叔按着他的要求走,幸好我從小離他遠,不然日子可沒這麽逍遙...其實小叔這次回國我還挺出乎意料的,具體原因也不好問,反正他們也不會告訴我...哎卧槽這魯班一個人上去推什麽塔啊白白送人頭...”
說起家長裏短的事兒,蔣柏楊還是一如既往想到哪兒說哪兒,思緒打斷了也忘了繼續說。
雲瓷沒有繼續問。
假期結束重返學校,各門學科正式步入授課進程,不過也才剛開始,學習任務不算重。新學期社團招新進行得如火如荼,雲瓷從衆學長學姐塞的一堆傳單中,選中了攝影社,懷着試試的心态去了面試,結果幾天後出來。
蔣小公子安安靜靜讀了幾天,大概是回想起自己國慶過得豐富多姿,說好帶雲瓷好好逛逛的承諾還沒兌現,突然給她發了微信,說這周末有場瓷器拍賣會,他從母親大人那兒薅來邀請函,問雲瓷想不想去。
雲瓷單名一個瓷,正是媽媽秉着對瓷器的癡迷給她取的,由于從小耳濡目染,她對這塊兒也情有獨鐘。
蔣柏楊這提議顯然是投其所好了,雲瓷沒猶豫,幹脆答應。
拍賣會的舉辦地點在玉軒院,大廈聳立中的一處宅院。
聽聞這裏原是民國時期一富貴人家的住處,後來犯了事兒被抄封,收歸國有後修繕了一番,留為歷史遺跡,平日幾乎不對外開放,這次拍賣會審批下來,外人才有機會進來瞧一瞧。
主宅大廳裏一切就緒。來客都是受了邀請函的,規模不算大,拍賣品稀而奇。
彩釉來自乾隆時期,這位清代皇帝偏愛紛繁富麗,瓷器也多花飾;有明代青花麒麟紋碗,柔和雅致;康熙年間郎紅釉的出現引得一波加價小高潮,蔣柏楊撓頭,有些不解。
“這件有什麽不一樣,他們怎麽都争?”
“郎紅色很難燒制,要嚴格控制窯溫。”後面不斷有人舉牌加價,雲瓷托腮,看着臺上拍賣師偶爾低頭掃視,知道他在确認資料上的預估成交價。
“成功率低,自然就物以稀為貴。”
孟清瀾這些年各處搜尋來的瓷器不少,家裏專門給她辟了一間收藏室。雲瓷記得
那裏已有康熙紅釉觀音尊,還有一只明代紅釉碗。
雲瓷這次來其實也是想碰碰運氣,若遇到合眼緣的就拍下來送給媽媽。
可這送禮也是件令人頭疼的事——孟清瀾的藏品夠齊全,這無疑拔高了給人驚喜的難度。
結束的時候,衆人紛紛散去。雲瓷起身,見蔣柏楊望着不遠處眼前一亮,招了招手,“小叔!”
雲瓷循着視線望去,果然看到了蔣嶼渡。
蔣柏楊已率先往那邊去,“小叔您今天也來了?早知道剛才和你坐一起了。”
在拍賣會剛開始的時候,蔣嶼渡就看見了他們。一衆西裝禮服賓客中,他倆學生氣十足,坐在第一排很顯眼。
他看了眼侄子,“什麽時候對這種活動感興趣了?”
“剛好有機會就來了嘛,反正周末也是閑着。”蔣柏楊笑說。
蔣嶼渡身邊跟着位上市公司的總經理,看了看眼前兩人,“小蔣總,他們是...”
“這是我內侄,”蔣嶼渡向他介紹蔣柏楊,清疏的目光掃過雲瓷時,有很短一瞬間的停頓,“這位是侄女。”
交好之家的女兒來京讀書幫忙照顧雲雲,解釋着太繁瑣,蔣敘庚為雲瓷的世叔,她跟着發小喊他一聲小叔,便也算是他半個侄女。
“原來是蔣總家的小公子,”總經理恍然,“長這麽大了?上次聽人說起,還在讀中學呢。”
蔣總膝下只有一個獨子,沒聽說過有女兒,不過既然小蔣總都已稱呼為侄女,那想必身份自然不簡單,約莫是哪家的千金。
這樣想來,這位總經理态度和藹可親,“兩位可有中意的拍品?我在拍賣會裏有相識的朋友,若方才有失之交臂的,趁還未交付,可以更改物主。”
這明晃晃的強盜行為,竟被他說得如此堂而皇之。
蔣柏楊笑說,“算了,哪能奪人所好,不太厚道。”
雲瓷跟着點點頭。
“李總,今天就先到這兒吧,”蔣嶼渡淡淡出聲,“有關城東的項目,後續蔣氏會公布招标細節,一切按流程辦。”
搭了好幾層關系才約到小蔣總,借拍賣為名想聊聊城東合作的事,奈何效果不佳。臨時遇到和小蔣總關系匪淺的兩位年輕人,想着從側面入手讨讨歡心,也沒能得逞。
小蔣總這話的意思已有隐約不耐,再厚着臉皮往前貼,搞不好會弄巧成拙。
掂量之後,總經理面色笑容不減,“沒問題蔣總,招标的事我們一定好好準備。李某還有點瑣事處理,就先告辭了。”
剛走一個乖嘴蜜舌,又來一位滿面春風的西裝革履。
“小蔣總,”拍賣會的負責人走到他們身邊,“小蔣總光臨敝行,有失遠迎——方才忙着監督工作上各種流程,沒過來及時招待,還望見諒。”
寒暄幾句,負責人邀請他們去二樓,“這次除了拍賣會,我們還籌辦了瓷器展,都是收藏價值極高的,我帶你們去看看吧?請往這邊來。”
二樓的展品精美琳琅,這次展覽也是拍賣行與許多地方博物館聯合舉辦,大部分展品從博物館借展,還有一些來自私人收藏,展覽結束後将完璧歸趙。
雲瓷按年代标識慢慢觀賞。不愧是收集于五湖四海的珍品,主辦方在籌展時定然是對展品用心斟酌了一番,再加上合理的展示位序,鋪出一條中國瓷器發展史。
蔣嶼渡和負責人站在一角談了一會兒後,回頭一望,看見蔣柏楊在展廳中央晃悠,瞧兩眼左邊玻璃裏的鬥彩,拍個照,又轉過去看另一邊的釉下堆白。
正拍着,聽到有人喊自己,蔣柏楊擡頭,看見小叔過來了。
他望了望周圍,這才發現自己跟雲瓷不知什麽時候分開了。
不過他很快在人群中找到雲瓷。
她正站在一臺玻璃展櫃前,展櫃不大,裏面只放了一件瓷器。
準确說是一套,銀色名片上燙金字體介紹說,此為清光緒時期的一對青花釉鴛鴦杯,杯上花紋不盡相同,一只杯壁畫柳絮池塘古院,一公子玉樹臨風;另一只畫一女子倚靠門邊,羞匿身影于樹後。
“雲瓷!你怎麽還在看這個啊?”
呼喚聲讓雲瓷回過神來,她擡頭,看見蔣柏楊往這邊走來,身邊跟着蔣嶼渡。
“這個有這麽好看嗎?”蔣柏楊低頭,隔着玻璃瞅瞅,“鴛鴦杯?這圖案寓意是什麽啊,愛情?這姑娘...站樹下幹嘛?”
他什麽都不懂,卻也有興味,半開玩笑道,“雲瓷你對瓷器熟悉,考考你,這樹是什麽樹?”
這問題明顯是難為人了,考什麽瓷器知識,偏題不知偏到哪裏去了。
不過,雲瓷垂睫,盯着鴛鴦杯看了看,“我猜,應該是青梅樹。”
“啥?依據呢?”
都說了是猜的,依據當然是憑感覺了。
雲瓷艱難将目光從展櫃裏挪回來,想說就瞎猜的,擡頭卻對上了蔣嶼渡的視線。
他正看着她,幽深黑眸蘊了一絲流轉的微光。
雲瓷心間一動。
他好像知道她在想什麽。
果然,他低低出聲,“李清照?”
心底有一團輕盈的雲飄起,是與人找到契合點的驚喜。
她點點頭,“對。”
“她前期的一首詞,《點绛唇》。”
——見客入來,襪刬金釵溜。和羞走,倚門回首,卻把青梅嗅。
杯上的畫應該就是借鑒的這首詞。翩翩公子來家裏做客,未出閣少女驚羞,想逃走又舍不得走,于是假裝嗅青梅,偷偷多看幾眼。
“從前只知道瓷器上會畫一些經典歷史人物傳或神話,我第一次見到為詞作的畫,”雲瓷很開心,不僅是為這個新發現,還為有一個人和她想到了一塊兒,“真的很漂亮,釉色完好,畫面清晰,手工人技藝精湛,保存得也很好。”
她說着,目光又黏了上去,眉間染着韻柔,一絲絲雀躍洩出,溫如暖玉。
蔣嶼渡從踏入拍賣會那刻開始,一直與各類人周旋打交道。商人之間互相恭維的場面話千篇一律,聽多了難免讓人生厭。
而這會兒聽雲瓷說起瓷器,言語間的興致勃勃盡顯純粹,那些仿佛還停留在耳邊的嘔啞嘲哳一下就驅散了。
心底有縷倦意在悄然流走,他垂眼望着展櫃裏的藝術品,須臾,掀眸看那張柔和乖軟的側臉。
“就這麽喜歡這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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