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走筆至此擱一半

第42章 走筆至此擱一半

包間裏很安靜。

不少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蔣總和那位年輕翻譯的身上。

雲瓷端着酒杯, 一動不動站着,面色平靜。

她不緊不慢地等,等蔣嶼渡接話。

她離他這麽近,卻始終不和他對視。

見他不舉杯, 她索性也不等了, 杯沿往唇邊抵, 似乎打算就這麽一次性喝幹淨。

蔣嶼渡反應過來, 截住她的動作, 拿過酒杯, 擱在桌上。

搖晃間,酒從杯子裏蕩出來,弄髒了他的衣袖。

周圍人倒抽一口涼氣。

雲瓷頓了下,回過神, 拿過餐桌上的紙盒。

“抱歉,蔣總,”她說着, 遞給他一張紙巾,“您擦一下吧。”

蔣嶼渡接過。

手臂上被打濕的那塊兒顏色要深一些,液體已然浸入布料, 慢慢往周圍擴散。

看着很像暈染開的眼淚。

這似乎勾起了記憶深處的某段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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蔣嶼渡看向雲瓷,覺得喉嚨好像被什麽給堵住。

這燈光亮堂的包間, 投射來目光的人群,都是橫亘在他與她之間的山巒。

“雲小姐年紀小, 又是姑娘家,”他緩聲開口, “敬酒就不必了。”

李坤微詫,“蔣總, 您別客氣啊,這是小雲對您的誠意...”

“我希望貴公司的誠意能在日後的談判工作中體現,而不是在酒桌,”蔣嶼渡目光投過去,泛着冷意,“李經理對新人的培養方式,應該好好想想要如何改進。”

李坤心中一緊,背後開始冒汗,“是,蔣總說的是。”

是他的錯覺,看蔣總被酒潑了衣袖也不生氣,還以為是位好說話的。

果然,暗含壓迫的淡漠語氣才是資本家的底色風格。

雲瓷被變相解了圍,不用繼續站那兒了,于是回了自己座位。

後半程的飯局恢複平靜。

結束後,衆人三三兩兩紛紛下樓。

這些白領中少部分人有屬于自己的私家車,他們揚聲問有沒有一個方向的朋友,可以順道送一程。

搭順風車的先往餐廳門口去了。

曲袅袅找着個可以送自己的,往車那邊跑的時候又停住,回頭看雲瓷,“雲瓷,那你...”

“我自己回去,沒事,”雲瓷朝她笑笑,“你快去吧。”

人陸陸續續都走了,雲瓷站在門口,點開打車軟件。

她初來乍到,相熟的人沒幾個,對于旁人的示好,她其實有點兒不太适應。

蔣嶼渡從一樓出來,就看見雲瓷站在門口的臺階上。

夜色微涼,晚風一拂,她的裙擺輕輕晃,把苗條的身形襯托得更加羸弱易折。

像一支細枝沾露的玫瑰花。

放慢腳步,他來到她身邊。

雲瓷餘光裏瞥見有人,擡頭。

看見是他後,她只驚訝了一瞬,随後神色如常,繼續低頭去看屏幕上的消息。

上次在膳食居的見面太倉促,方才在包間又有太多人,直到此刻,才真正算得上是重逢後的第一次獨處。

四年不見,小姑娘是真的長大了。

從前她只到自己的肩,他擡手揉揉小腦袋很方便,這親昵的動作曾經是他對她心照不宣的寵溺。

現在她穿着高跟鞋,長發微卷披肩,化着淡妝,五官褪去了從前的青澀,多了幾分娴韻的氣質。

荏苒時光将故人變得陌生又熟悉。

從前再正常不過的相處,到如今覺得生澀起來,連開口都不知該挑哪個話題。

“聽你秦姨說,上周回來的?”他低沉的嗓音随晚風吹到雲瓷耳邊,微癢的,腦海裏塵封已久的記憶被勾起,蠢蠢欲動有複蘇跡象。

“瑞斯總部在倫敦,調職過來是正常工作變動,還是有什麽難處?”他想起方才飯桌上巧言令色的李坤,頓了頓,輕聲問,“同事和上級還好相處嗎?”

獨屬于他對她講話的口吻。

溫柔的,關切的,得體的。

不偏不倚,和記憶裏的那份完全重合。

可雲瓷不再想聽他用這樣的語氣跟自己講話了。

再怎麽溫柔關切,如今都是揭開傷疤的利器。

她熄了手機屏幕,平聲,“蔣總。”

聽到這個稱呼,蔣嶼渡微怔。

“這裏沒有外人。”過了一會兒,他說。

“同事可能還沒走完,”她回,目視前方的霓虹燈和來來往往的車輛,“還是保持工作狀态比較好。”

“謝謝蔣總今天幫我解圍,”雲瓷接着道,“這段時間還有好幾輪談判,我會跟瑞斯的同事一起,盡綿薄之力促進你們雙方順利合作。”

“期間如果有任何需要我改進的地方,您盡管提,我會盡力配合。”

她字字句句談的都是工作。

蔣嶼渡啞然。

無奈又沒有辦法。

良久,他再次出聲。

“住哪兒?我送你吧。”

黑色商務車早已停在路邊,一直等着。

雲瓷看了眼手機,“不用了,我約了車,馬上就到。”

屏幕上車輛顯示已到達,雲瓷往路邊望,很快便瞧見正确的車牌號。

下臺階前,她腳步頓了下,淡淡跟他說了聲再見,然後便走遠。

汽車打着左轉彎燈,緩緩彙入車流。

随後很快消失在濃濃暮色中。

-

在瑞斯的工作有序推進。

做為一個知名度較高的企業,瑞斯少有的不內卷,到點兒就下班,周末正常放,也難怪在行業裏的口碑不錯。

雲瓷和曲袅袅的辦公桌是挨着的,這些天他們主要忙的是國際團與蔣氏的翻譯工作,一些重要的文獻資料、會議雙語記錄、以及雙方的溝通,都需要他們從中接洽。

曲袅袅搞完自己那部分後,如釋重負伸了個懶腰。

“今天中午我飯都沒來得及吃,緊趕慢趕終于在下班前搞完了,”她退出電腦裏的各項登錄,一邊關機一邊感嘆,“雖說咱不流行加班,但當天要是事兒沒做完還不得回去趕,哎,幸好幸好我效率高,今晚可以好好出去玩兒。”

她收拾着工位上的東西,扭頭,“诶雲瓷,今天我跟大學同學約了一起玩,定的地址跟你住的方向一致,咱一塊兒去坐地鐵呗?”

雲瓷齊了齊打印好的資料,聞言朝她笑笑,“咱倆真是撞到一塊兒去了——今天我也有約,先不回家。”

曲袅袅有點惋惜,“這樣啊,那好吧。”

“诶不過,約你的人誰啊?”她很快又八卦起來,“你在國外念的書這邊又沒什麽朋友,哪個男士捷足先登把你約出去了呀?”

雲瓷把她笑得賊兮兮的臉往外推,無奈笑道:“是一個親戚家,你想哪裏去了。”

那天偶遇到蔣家人,之後秦姨約了她兩次,叫她去老宅吃飯。

盛情難卻,她推脫不掉。

“我想歪很正常吧?”曲袅袅振振有詞,“如果你對自己的外形條件有清醒的認知,那你就一點兒也不會奇怪我的猜想。你看上次,就連人家大名鼎鼎的蔣總都對你憐香惜玉,高嶺之花尚且如此,更何況那些凡夫俗子?”

這不是曲袅袅第一次拿那天的事開玩笑了。

盡管雲瓷解釋過那根本沒什麽,難不成她灑他一袖子酒,他堂堂一大公司的總裁還能跟她翻臉計較不成。

“計較是不至于,但要是換一個人,态度肯定沒那麽和藹,”曲袅袅可不好糊弄,“會議上我就發現,蔣總總是看你——雖然不明顯,但絕對有!”

她啧啧兩聲,盯着雲瓷那張賞心悅目的臉,“你說,蔣總是不是真對你有意思?”

雲瓷鼻息透出一聲輕哼,“那我可擔待不起。”

有沒有意思,答案她四年前就知道了。

其實她也不懂蔣嶼渡現在究竟是什麽意思。

他對她的态度和從前一樣,好像不記得分別那天的慘烈。

反正她做不到若無其事。

話都挑明了,她演技不行,沒辦法扮乖巧聽話的侄女。

所以能不見就不見。

從公司出來,雲瓷去了老宅。

秦影蘭還和從前一樣,問她公司的地址,想讓司機來接。

雲瓷婉拒了,說可以自己過去。

她現在不是雲家的嬌嬌千金,只是一個租房擠地鐵的打工人。

也許在別人眼裏落差很大,但她自己倒覺得自食其力很不錯。

蔣家一點兒也沒變,院兒裏的一草一木,都是雲瓷熟悉的樣子。

阿姨也還是從前的阿姨,她還記得雲瓷,甚至還記得雲瓷喜歡吃的菜。

蔣嶼渡也過來了,應該是秦姨通知的,她喜歡大家在一起,團團圓圓。

“葭葭,多吃點兒,”秦影蘭給她盛飯,“你現在工作忙不忙,累不累啊?我看你總這麽瘦。平時自己一個人住會做飯嗎?泡面外賣這些要少吃,對身體不好,你要是懶得做飯就多過來,反正你的房間一直留着,在這兒住下也沒問題。”

雲瓷笑着說謝謝秦姨。

她當然理解秦姨的好意,只是現在,她想試試自己獨立生活。

“現在啊,我和敘庚基本閑下來了,經常是突然想去哪玩兒隔天就訂機票去,”秦姨笑說,“這日子以前都不敢想,都是嶼渡優秀,我們才能沒有顧慮地提前退休。”

雲瓷知道他們從前有多忙碌,現在由衷為他們感到開心,“那蔣叔和秦姨現在沒什麽可擔心的了,好好享受生活就行。”

“哎,還是有操心的事兒,”秦姨說到這兒,瞥了眼坐對面的兒子,“這個不省心的家夥,談了四年女朋友,說好帶回家看看的,結果又分了。”

雲瓷驚訝望向蔣柏楊。

他跟薛禾...分手了嗎?上次沒聽他提起。

他倆感情不是挺好的嗎,怎麽會。

“他現在什麽事兒也不跟我跟他爸說,以前話挺多的,現在成了個悶葫蘆。”

蔣柏楊無奈,“哪兒那麽誇張,我哪裏悶了。”

只是不太愛說話而已。

雲瓷看着蔣柏楊,确實覺得,他比以前要沉默許多。

可能是還沒走出失戀的陰影?

自從她去英國後,跟幾個室友漸漸斷了聯系,薛禾也是好幾年不知道近況了。

飄遠的思緒被秦姨拉回,雲瓷聽見她問自己有沒有交往對象。

“我才剛回來,怎麽會有。”她說。

“可我們葭葭各方面條件這麽好,怎麽會不談戀愛,”秦影蘭不信,“是不是在英國那邊談着呢?”

雲瓷笑了,“秦姨,要真談着,我還舍得回來嗎?”

确實是這個道理。

大家都笑了。

飯後,雲瓷坐了會兒準備告辭,秦影蘭讓蔣嶼渡送她。

這次沒辦法拒絕了,蔣嶼渡本就也要回市區,她刻意避着,反倒讓大家瞧出端倪。

夏末初秋,池塘裏的荷花謝了,連荷葉都枯萎,只剩寥寥孤寂的枝梗。

雲瓷和蔣嶼渡并肩走着,穿過後院。

後院小門外,停着一輛黑色賓利。

不是上次在餐廳外見到的那輛商務車,雲瓷猜,這應該是他自己開的私人車。

蔣嶼渡摁了車鑰匙解鎖,讓她上去。

再怎麽躲,基本的禮貌還是要有,總不能拿他當司機。

雲瓷咬了下唇,打開副駕車門。

坐上去後,她側身去系安全帶。

餘光忽然瞥見中央後視鏡下面的挂墜。

動作頓了頓,她擡頭去看。

竟然是她曾經送給他的禮物。

兩個編織的小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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