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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不已經是一條繩上的螞蚱了嗎?這幾日你與我出入,我又對外聲稱你是我從黑市上找來的幫手,若是魚死網破,別人豈不是要疑我是你幫兇?”
“再者,你也知道,見過你女裝真面目的只有華子,那小子木讷,壓根兒沒往通緝上想,但其他人未必好騙。假文牒只要有門路,黑市裏頭也不是搞不定,但海捕文書不撤,總會惹麻煩,此去玉門關可有千裏之遙。”他雖口稱無奈,但氣勢上卻隐隐占據上風,也不知道究竟是誰在算計誰。
荊白雀捧着酒杯,呼了口氣,冷漠地看着杯中層層的漣漪和破碎的倒影。
“坊間傳聞,那個孩子是你的刀奴,見師旻閣主落得下風,所以才站出來認親,拖延時辰,而後又反水,将你內功的要害以及刀法的破綻透露給閣主,你擔心落敗,因而不忿,這才動手殺人。”
“你信麽?”荊白雀沒有辯解,而是慢吞吞地将問題抛還給他。
“我不信,”寧巒山無所謂地聳肩,“民間的傳言一向比較離奇,不添油加醋博人眼球,不符合獵奇心理。何況你不是晉人,身份又不明不白,不能指望江漢的百姓對你多麽友善,你要是在正常的比武中力壓師旻閣主一頭,甚至殺了他,那多沒面子,背刺比較能顯得你像個小人。”
荊白雀撲哧一笑,南北積怨已久,能以這樣口吻毫不掩飾自損立場的人,她還是頭一回見。
寧巒山繼續說:“沒給你編一段因愛生恨的狗血三角戀已經算是對你武功的莫大尊重了,也虧得師昂前輩地位超然,受人敬仰,天下武林無人敢拿他說事,否則就這麽個不明不白的私生子,你女流氓女惡棍的形象沒得跑。”
笑歸笑,荊白雀把杯子一放,幹脆道:“我要聽真正的原因。”
寧巒山挑眉,飛快地說:“我怕死,萬一你含冤受屈又出不去,一不做二不休拉我陪葬呢!”
誰料,聽了這話,荊白雀反而嘆了口氣,實誠地說:“如果真到了這一步,我只會挾持你闖關,至于生死,就看你這個人肉盾牌值不值錢了。”
寧巒山給自己又斟了一杯酒,也不再周旋:“我研究過你每一場比武,從巴蜀劍谷對戰褚文正,到不狼山戰張經世,哪怕是被嶺南番禺大小門派圍攻,你也只是沉默地一一迎戰,所以,你不是這樣的人。”
身邊的女人撩起眼皮。
“先前你也說了,受人之托帶那孩子來荊州,既不是刀奴,對你武功心法破綻何來了然,即便真是跟你好些年,這年頭誰還沒點壓箱底的寶貝,哪能随随便便就給人曉得了去。”
“而且,我還聽過一個說法。”
“當年秦國奇襲洛陽,洛陽官民死守,師昂前輩為救洛陽奔走,并攜沈勁将軍後人遠赴前線。沈将軍從前于晉燕洛陽之戰不屈而死,為人敬重,因而洛陽軍民以期能借此鼓舞士氣,撐到八方救洛。”
“只可惜,并無援軍。”
“城破之時,為保沈小姐平安,後有一女俠挺身而出調虎離山,不但引走姚秦精銳,甚至還在栾川山中救下遇刺的師昂前輩。前輩重義,在其就義後,将屍骨帶回帝師閣發喪出殡,有傳言道,前輩因此動怒,甚至一人一馬深入敵營,屠殺了姚崇麾下一小支先鋒軍為她報仇。”
說到此間,他的語速逐漸慢下來,每個字都值得推敲:“你說,這位姑娘為何甘心假扮沈小姐深入虎穴?又為何要舍身救師昂前輩?前輩一生光明磊落,行事更是謹慎周全,深謀遠慮,什麽樣的關系才會引得他不顧安危,甘做屠刀?”
“前輩不是糊塗之人,想騙過其他人容易,想騙過他,除非是他心甘情願,否則不管是滴水不漏的說辭也好,滴血認親相逼迫也罷,以他在江湖乃至天下的威望,只要他不認,中原武林就會信他。”
荊白雀正色道:“換言之,只要這位天下第一不松口,我就走不出這荊州,是麽?”
“現在你可願意告訴我,百丈淵上,帝師閣中究竟發生了什麽嗎?”他順勢拿出一只翠碧色的瓷瓶,推過去:“有時候不是想走就能走的,你受了極重的內傷。”
“華襄說你就任之後,江陵沒有破不了的案子,原不是吹……”
荊白雀拿過瓶子,還未開頂,一股沁人心脾的香氣便往鼻孔裏鑽,叫人精神一震,奇經八脈頓覺舒坦,她驀然擡起眼皮,定定望着他,似乎想從那張鳳眼上挑,俊俏無俦又似笑非笑的臉上看出一丁點端倪。
這可不是一般的療傷藥,這種品級的聖藥,一般小門小派都拿不出手。
他居然随手就掏了出來?
不過,人家既然敢拿出來,也就不怕她查。
荊白雀稍一掂量,伸手卷來,将瓶子抄入懷裏,随後把那夜的詭事娓娓道來:
“三月廿十日,我自長沙郡順流而上,到達帝師閣。”
他掐指一算,正是花樓案中小盈死亡的九天前。
“我上百丈淵本是想挑戰師昂前輩,但是師旻閣主先站了出來,說前輩閉關,除非先勝過他,否則絕無可能,我只能應下比武。約莫一個時辰後,他落了下風,眼看不出三招我便可勝他,但就在這時,經生跑了出來,攔在中間,跪求見師昂前輩一面。人當然不是想見就能見的,可是帝師閣的先生們看見他的樣子時,驚疑不定,尤其是師旻閣主,竟當真叫停比武,派人去睡虎禁地請。”
“前輩真的出關了?”
“沒錯。”
荊白雀微微仰面,凝視着油燈一動不動,眼神潺潺如波。那是追憶的模樣,記憶中的畫面定然美不可方物。
“他從流雲翠碧中走來,白衣白發,手扶着一把古拙的斷紋琴,不染一絲穢土,那大抵是仙人模樣。”
世俗華麗的辭藻堆砌,對他來說都是一種折辱,那種氣質是無法用言語形容的。
“他看到經生,并沒有說話,但經生卻沖上去喊了一聲爹。”
寧巒山眉頭緊蹙。
“當中有個急脾氣的先生欲出手阻攔,師昂卻将他拂開,不過眨眼,已從雲外閃身至經生身邊,解下他手上環着的一顆寶珠——那顆寶珠是他從小帶到大的。”
荊白雀的眼裏蒙着一層看不透的霧氣。
“然後呢?”
“他一手扶琴,一手牽着孩子,依然什麽也沒說。”
“他想把人帶走,但十二先生跪地阻攔,要求滴血認親,我只能住下來。翌日一早,閣中弟子來請,我便随他們去湊了個熱鬧,老實說,來此之前我并不知曉這當中還有如此複雜的恩怨糾葛……等我到達太簇堂時,儀式已在進行,兩者血液相容,乃衆人有目共睹。”
“十二先生因此大駭,但師昂前輩似乎一直面無表情,既沒有難堪到勃然大怒,也沒有因父子團聚而悲憫哀恸,很複雜,我說不出來,當中摻雜了太多情緒。”
荊白雀眼珠動了動,別過臉去。
“後來,經生掙脫了師昂的手,懇請他将比試推遲到七天以後,不然就不跟他走。”
“那你呢?”
“我?無所謂。”荊白雀面無表情道。
她做事從來不看老黃歷,對此沒有任何異議,不過今次之後,卻有些動搖。
不是怕事,而是怕麻煩。
“我随身的另一把佩刀,不是這把,因為之前同師旻閣主比武時硬拼內力而裂開,閣中有位叫官英的先生善于打鐵,常鑽研暗器武器一類物件,之前曾在附近水莊教人金工,便說幫我看一看,能否在比武前修複。”
“他在第二天夜裏,将我的刀取走。”
寧巒山疑惑:“這般輕信,不怕他們動手腳?”
“再怎麽動也沒有用,那就是大街上随便買的一把刀。”
“大概亥時左右,我在房間裏休息,聽見動靜去開門,卻發現中呂堂的先生陳貞然慌慌張張地走開。陳貞然你知道麽?”荊白雀将目光轉向他。
寧巒山點頭。
“八面郎中”陳貞然,非是因醫術而盛名在外,而是此人知交遍天下,一年十二月中至少九月都在四方訪友,人緣好到兩袖清風也不會餓死。
“我在草叢中撿到了他身上掉落的藥丸——是毒藥。”
“毒藥!”
“嗯……我沒有回頭,直接跟了上去,不多時,陳貞然和另一人碰面,那個人是姑冼堂的盧慕鶴,範陽盧氏的那個盧。”
“我前腳剛到,後腳就聽見盧慕鶴嘆了一句——‘糊塗啊!’”
寧巒山摸了一把下巴,沒接話,目光自始至終沒有從她臉上挪開。
換作他人,大抵會有一種被人審問的壓迫,但荊白雀卻不甚在意,又繼續往下說,平鋪直敘,仿佛置身事外。
“盧慕鶴就叫陳貞然趕緊把藥處理掉。陳貞然走的時候,又被他叫住,說他們都知道那個孩子和師昂毫無血緣關系,覺得白天的滴血認親有貓膩,來此是想請教陳貞然,作為大夫知不知道有什麽法子可以改變血液。”
“我怕他們對經生不利,只能一路跟着,路上途經夷則堂,他們又遇上了厲孤鴻,此人武功極高,我無法靠近,眼看着他跟陳、盧二人打了個招呼。”
“厲孤鴻臉色不佳,特來向陳貞然讨要助眠藥物,後者便帶他回了中呂堂。他們進了藥房,我不敢逼近,只能遠遠留心,直到厲孤鴻提着藥包離開。”
“我想機會來了,正準備靠近,盧慕鶴突然沖出來,手裏拿着一把尖刀,嘴裏振振有詞——看來只能這樣了!”
不同于孤僻高手厲孤鴻和會兩招花拳繡腿的江湖郎中,盧慕鶴出身世家大族,謙和有禮,溫潤如玉,殺雞宰魚都沒幹過,大半夜驟然拎把刀,縱使經驗老道的荊白雀,也不得不被他駭了一跳。
“沒辦法,我只能又繼續跟,然後我發現——”
話到此處,忽然停了下來,她雙目幽幽,沒有一絲光亮,那一瞬間像被人奪舍的提線木偶。
不知怎地,氣氛詭異起來,寧巒山正拼命回想,除了閣主殒命,帝師閣好像沒有發生別的命案,就聽見她慢吞吞說:“盧慕鶴被人打昏在地。”
寧巒山撇撇嘴:“你可真有說書的潛質!”
“我和你現在的表情一樣,不明白他們到底在搞什麽鬼,于是上前查看,就在這時,一條白色的影子從我身側掠過,我便跟了上去。”
“你不怕是陷阱?”
“盧慕鶴兩手空空,他帶出來的東西不知所蹤,俨然被人取走,除了刀,我不知道還有沒有別的,我不敢賭。”
“那白影是誰?他又往何處去?”
“我被引入劍川。”
劍川一出,寧巒山驟然坐直脊背。
帝師閣坐落于雲夢大澤之心的三山之上,為四湖一海所擁,三山之中,在左的劍川禁忌最多,可謂一派禁地,即便是閣中弟子先生,也不能随意在此處走動。
荊白雀誤闖其間,恐怕不是巧合。
果不其然,她驚動了師昂。
“我知道他在睡虎地閉關,他追了出來,我很想和他過招,但是看到消失的白影,又發現經生沒有被帶在身邊,我擔心是沖經生來的,不敢戀戰,轉身逃離,就在離開的路上,我撞見了死去的師旻閣主,他的身後還插着我的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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