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荊白雀嗤笑一聲,抱臂走開:“你記得把炭灰帶上,外間日頭大得很,一會鬥草時尋機會找補,別像昨日那樣,給汗水浸潤成了花臉貓。”
他二人都不習慣人服侍,只牽了馬出府。
到城外約定的地點,走了許久不見人,只聞山間流溪,鳥鳴娟娟,寧巒山心道該不會給侯家大公子耍了,他現在對侯府的人有莫大的信任危機,荊白雀卻沉着臉一直在前探路沒說話,等沿溪而上時,聽見水邊有動靜,這才把寧巒山擋在身後,自己率先撥開六月霜叢躍出去。
溪邊站着一人,穿着蜀地常見的苎麻白衣,趿着一雙木屐,那衣服寬大的像是随時都會垮下來,又因為腰如約素,像随時要憑虛禦風而去一般。
因今日戴了一頂紗帽,他的頭發束得規規矩矩,但那冶麗近妖的容顏和着溢滿欲望的眸子,無不透露着紙醉金迷,便與端方毫無關系,與名士高松之華更是相去千裏。
“又見面了,丁夫人,”那人擡眸看向她身後,那半只腳還卡在灌木叢中,顯得滑稽十足的寧巒山,“以及丁大人。”
“大公子今日鬥草,又準備輸什麽?”寧巒山撣了撣身上的草籽和泥土,收起詫異,施施然向他走去。
侯齡之笑笑不說話。
這時,一顆沾着口水的果核飛了過來。
寧巒山堪堪躲過,瞥眼一瞧,果然又是那個冤家——侯笙坐在草席上,手還保持着抛投過後要落未落的姿勢,給了他一個白眼。
“你不知道随便亂扔東西不道德?”寧巒山想不通,同樣都是私生子,怎麽自己的待遇差那麽大一截,難道真是因為美媸之別?自己骨相五官怎麽也在平均線之上,也就因為假扮丁酉春改了膚色,又披散頭發顯得不怎麽精神,怎麽惡意就這麽大?
“扔就扔了,怎麽,髒東西還有意見?”侯笙牙尖嘴利地諷刺。
寧巒山朝侯齡之嘆了口氣,都怪這家夥那女娲炫技的臉,根本不是凡人之姿,給這冤家養刁了眼睛。
大公子的目光慢慢飄過去,低低喚了聲侯笙,那丫頭反常地沒再繼續唇槍舌劍,跟他殺個三百回合,而是乖巧地招手:“大哥,過來吃紅莓果,我和老二剛摘的。”
瞧見忙得灰頭土臉又半句話插不上的侯二和自己一個待遇,寧巒山頓時心理平衡,拉着全程不想說話的自家夫人去搶那丫頭的果子。
侯齡之大方地分出一盤,侯笙還沒來得及拒絕,就見自己的莓果被寧巒山三兩口吃掉一半,十分不客氣,忍不住嘟囔:“你是死肥豬轉世嗎,只知道吃!”
“小氣鬼,你眼睛裏長了工尺裝了稱麽,我就吃了四顆。”寧巒山轉念一想,忽然捧着後牙喚侯齡之:“哎呀,好酸啊,大公子莫吃了,別給你酸倒牙!”
侯齡之剛從侯笙手裏接過來,拈着那顆紅豔豔的果子猶豫不決:“在下确實怕酸。”
但扔了又可惜,他忽然沖荊白雀搭話:“夫人可食得?”
荊白雀還沒答他,寧巒山先應聲,說:“我突然發現酸一酸能開胃。”
一看他要去搶,侯笙先咋呼起來,撲過去争奪:“我挑的,給誰也不給你。”他倆隔空動手,最後莓果飛出來,在侯二的臉上打了個碩大的朱砂痣。
侯明之忍不住叫停,但被妹妹踹開,倒是侯齡之倒了酒,才将兩人分開,向丁酉春夫婦擡手一敬:“上次家宴未歸,着實失禮,今次請二位來小聚,賞風鬥草,不必拘禮,若不嫌棄,亦可随侯笙喚我大哥。”
侯笙最不願和別人一樣,起身要發作,寧巒山趁勢也來了勁:“叫大哥多沒意思啊,是不是,齡之哥哥……”
“別攔着我,我要吐他臉上!”侯笙果然被惹火,上手去揪他頭發。
“夠了!”
荊白雀被叽叽喳喳的幾人吵得耳朵痛,把酒杯一落,卻不慎失手掐了個粉碎,碎片崩到幾人臉上,連帶侯笙在內立時鴉雀無聲。
“……”
荊白雀面不改色道:“……不要誤會,我只是對鬥草好奇,想趕緊試試。”
寧巒山心說,你那氣場和眉眼間的殺氣像是好奇麽,分明是想掀桌走人,但夫人都放話了,今日便不與小女子計較,遂問道:“文鬥還是武鬥?”
“文武雙鬥!”
侯笙拍拍手,兀自安排起來:“你們倆一對,我和大哥一對。”
“怎麽還打起擂臺來。”
寧巒山遲疑。
她又挑釁道:“怎麽?怕了?這樣吧,如果你們贏了,以後我看到你勉為其難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不過如果你贏了,要給我磕頭叫姑奶奶!”
“笙兒!”侯齡之搖頭。
“那,那以後見到我退避三舍總行吧,你乖乖回江左去,不就什麽事都沒有了。”侯笙嘟囔着,不大情願改口。
侯二舉手:“那,那我呢?”
“你去撿些柴火。”
侯明之沒動。
侯笙推了他一把:“要不你就坐這兒吧,給我們評定評定。”雖然看出親哥不情願,但侯笙根本不理會他,直接拍板敲定。
所為武鬥,則是尋取莖稈柔韌的草,兩兩将草莖交叉呈十字狀,各自握着莖稈兩端,用力朝身邊拉扯,誰的草先折斷誰輸。
侯笙點名要和寧巒山比試,寧巒山起身在附近轉了一圈,找了根車前草。
侯笙根本沒動,從裙邊揪了一根雜草就和他的套上,她篤定姓丁的不會武功,于是內力一送,将他的草震成了七八段。
對她鑽空子的行為,幾人多少有些惱火,尤其侯笙還沾沾自喜:“服不服?你服不服?”
那話音尖銳刺耳,平白招人厭,荊白雀想要挺身,寧巒山卻忽然按住她的手,低聲道:“服服服,侯笙小姐,你厲害,我看我還是趁早卷鋪蓋滾蛋。”
果然,順着性子來,侯笙立馬眉開眼笑:“算你識相。”說着,竟将腳邊未開蓋的酒瓶子扔給他:“這是大哥從漢中帶回來的,賞給你,就當提前給你踐行!”
寧巒山拿過來,給自己滿上,這好酒不喝白不喝,反正他也不是真要留下。
“大哥,該你了!”侯笙轉眼瞧過去,竟是比自己對局還要着急,先前她只顧着要給“丁酉春”一個下馬威,卻忘了她身邊那個女人是會武功的,生怕侯齡之吃虧,一會要給他找草,一會又摩拳擦掌想幫他動手,總而言之是坐立難安。
荊白雀對這種把戲不感興趣,随便掐了根茅草,侯齡之竟沒有趁人之危捉韌度高的車前草來,反倒是比着樣子,也取了根一模一樣的。
兩人交叉疊草,侯笙撲在前頭,提氣搶了侯老二的活,緊張地呼喊:
“開始!”
荊白雀纖指一捏,用力往回拉,卻忽聞淺笑一聲,擡起頭來只見侯齡之笑吟吟盯着她的面紗,目光中含着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随後慢慢松開手指。
“哎呀!”侯笙尖叫。
“手滑了。”他垂眸往草裏撥了撥,寬大的袖子來回拂動,那根草葉早不知飛到何處,他便幽幽嘆了一聲,“找不到了,這局便算我輸吧。”
“可是……”侯笙不滿,撲過去把草皮掀開。
“侯笙!”
大公子被飛揚的草籽迷了眼睛,忍不住寒了臉色,侯笙聞聲,居然打了個寒顫,什麽也沒說,乖乖退回坐席上。
侯齡之揉了揉她的頭,安撫妹妹:“不是還有第三局麽。”
而文鬥則要風雅許多,勝負評判既在數量也在質量,數量則是花草種類之比,而後者則有些像飛花令,雙方互對花草之名,不僅考驗見識長短,也考驗文字功底。
侯笙怎麽看也不像能出口成章的,出口成髒還差不多,因而她率先離席,發誓要在一炷香內找到最多的花草,即便不認識,也要先從量上遠勝對方,至于對名字,還有侯齡之在,大哥對這些游戲歷來信手拈來,是絕不會輸的。
為了穩贏,她甚而無恥到以撿柴火為名,把侯明之也拽去幫忙。
荊白雀和寧巒山假模假樣跟着往附近走走看看,等籃子裏盛了些草後,心思便不在于此。荊白雀随手把筐往枝幹上一挂,抄着手問:“看出什麽了?”
“侯笙這個人相處起來很簡單,只要拿捏住‘順她者昌,逆她者亡’即可。”
“不過逞口舌之快,”荊白雀點頭附和,“現在只剩下侯齡之。”
“此人城府極深,看不出來。”寧巒山認真想了想。
想到他剛才出其不意的認輸,荊白雀不由道:“侯府中人對他的評價多是放蕩不羁,花天酒地,連弄碧夫人都氣他鬼混不做正事,這兩次的接觸,能感覺到他行事不遵章法,叫人拿不定心思,但我覺得,沒準與他身為長子有關,約略是為了可以掩藏鋒芒,不與他人露底。”
寧巒山卻搖頭:“我考慮過這一點,但讓我做出判斷的,是昨日那場對局。”
多年樗蒲無敵手,讓他對自己的手法志得意滿,因而回府的一路上都陷在了掌控全局的興奮之中,但夜裏靜下心來後的複盤,和剛才侯齡之和荊白雀對局時所展現出來的散漫自若,叫他忽然生出一個全新的想法——
一個性格并不招搖莽撞的人,是不會一連擲出王采的,因為迫不及待想贏,很容易給高手反制的機會,這完全不符合侯齡之耽于玩樂的經歷,即便當真是藏拙,有些經歷也是實實在在的,否則如何瞞得過侯夫人,令其放心。
“你的意思是,我們自以為盡在自己的掌控中,但其實輸贏都是別人給的?”
不知何時,他們已走回方才的白溪,荊白雀驀然擡眸,望向溪邊那道迎風的白影,慢慢向其靠近。
侯齡之彬彬有禮沖她點頭微笑。
寧巒山懶懶在後,荊白雀在離他兩丈左右駐足,三人成三角角力,只有侯笙還在賣力地挑撿花草,轉頭抛給自家大哥,并趁他們分心之際,盯上了寧巒山挂在一邊的籃子,悄悄溜過去,抱在懷裏:“哪個笨蛋不要了。”
寧巒山恍然,轉頭去将侯笙掩在長草裏的籃子占為己有,兩人互相威脅,又互不肯放手。不過對于侯笙來說,她的一生從來沒有忍讓這個詞,因而臭着臉率先将手裏的籃子砸翻,寧巒山一向以他人為鏡,不甘示弱。
兩人就像倆發脾氣的小孩子,把東西摔得到處都是,連累荊白雀和侯齡之幫着重新撿,後者撿完腳邊的還順手幫了臉上陰晴不定的荊白雀一把。
他将那些雜亂的,翻卷的草葉依次整理,再微笑着遞給身側的美人,目光始終流連在那張素淨的面紗上,沒有一絲淫逸的放蕩,幹淨得攜着一絲欣賞,宛如琉璃。
而争鋒相對的侯笙和寧巒山兩人,摔完東西不過瘾,眨眼的功夫,已經就地相鬥:
“春蘭。”
“夏槿。”
“秋葵。”
“冬紅。”
“蝴蝶草。”
“老虎須。”
……
兩邊的花草都将耗盡,殺得不可開交的寧巒山和侯笙幾乎同時轉頭看向各自身邊的後援,盼着他們手裏還有底牌。
荊白雀悄悄攤開手掌,掌心裏頭還剩下一顆紅色的種子,她記得自己并沒有采過這種植物,眼前忽然回閃過些許片段,而後轉頭先望向了侯齡之。
難道是剛才撿草的時候……
“我沒有了。”她輕聲道。
寧巒山眼底閃過一絲狐疑。
侯笙立刻拍腿大喊:“大哥,快,只要再拿出一根,咱們就贏了!”
誰知道侯齡之也兩手一攤,道:“我也沒有了。”
侯笙落了陣仗,內心感到十分掃興,一腳将手邊的籃子踹出去老遠,恨不得踹的是姓丁的腦袋。
但她很快笑不出來,抱着腳趾,像只滑稽的單腳鴨。
笑聲從背後傳來,侯笙回頭,怒道:“你幹了什麽?”
寧巒山如實說:“剛才順手往籃子裏添了點石頭,準備帶回去給我窗前新植的那盆小蘭花夯夯土。”
她侯家阖府上下就找不出一塊破石頭,還得從山裏撿?侯笙急火攻心,這人分明鬼話連篇,再想想自己和大哥強強聯合,竟然沒贏過他夫妻倆,更是委屈:“我明明記得大哥還有最後一片葉子的……”
“會不會他倆互相藏了……”侯二心疼妹妹,安慰道。他倒不覺得這有什麽,客人輸了尴尬,侯笙輸了鬧脾氣,平局反倒是一種合适的手段。
“那也是平局。”寧巒山支過腦袋,哼哼着。
侯笙仍不服氣,回去的時候,一個勁喊累,甩手不收拾,先上了馬車不說,一想到居然不輸不贏,自己又要在府中和陰魂不散的“丁酉春”共處,便忍不住使壞。
那小心思一個接一個蹦出來。
她一扭頭,盯上了那兩匹低頭吃草的馬,寧巒山摸透她的脾性,自然防着她,和侯明之前後腳趕過去。
荊白雀一向不緊不慢,只是沒想到侯齡之也故意落在後頭,她怔了怔神,快步走過去,将相思子還給他:“應該是剛才拿錯了。”
“那我豈不是要把這斷腸花也還給你?”侯齡之側身擋住她的去路。
荊白雀未置可否。
侯齡之看了一眼手裏那抹紅,忽然低頭,深深地凝望着她的眼睛:“你還我相思,還要我斷腸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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