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章

第 8 章

先一步吃過晚飯，走出食堂，天空由昏黃轉至無邊無際的灰白。

在人流蜂擁之前，周星野和許成玉回到教室。

她們身後，還跟着本周的衛生“三人組”，李曉東，江雨寧，以及沈亦安。

借力凳子，踩上後排半殘的廢舊課桌，周星野從一盒彩色粉筆中，挑出淡黃和白色的兩只，淺淺勾勒幾筆，再着重描畫花心，一朵盛放的白玉蘭便躍然而出。

“不錯嘛。”許成玉也踩上了課桌，順帶不吝啬地點評。

她彎下腰，一邊主攻其他板塊的設計，一邊好奇似的聊着，“你什麽時候開始學的畫畫？”

握筆的動作未停，周星野回答：“小學二三年級吧。”

身旁又問，“現在怎麽不學了？”

她一窒，停頓的呼吸幾不可察，“因為現在沒人逼我了。”

分明平靜無瀾的語氣，許成玉側頭一眼，隐約還是察覺什麽，知情識趣地繞開了這一話題。

李曉東這時拽着拖把，從後門進來。

一手撐着木杆站立，他美其名曰欣賞作畫，實則明目張膽地偷懶，“唉，你們還缺人嗎？我可以任由使喚。”

周星野頭也不回，“那就使喚你給我們打掃衛生。”

被逗笑，許成玉也打趣着說：“對啊，你是班長，理應身先士卒。”

李曉東作勢捶胸頓足，一通搞怪誇張的哀嚎。

還想再淺淺唠嗑幾句，前排矜矜業業打掃的人看不下了，沈亦安冷聲打斷他，無奈嘆氣，他只得攤手繼續勞作。

面對黑板，周星野默不作聲勾唇。

肩膀突然被碰了碰，許成玉這時側頭問她：“你和沈亦安，是不是早就認識？”

周星野反感皺眉，“哪傳的謠言。”

“沒有謠言，我只是随便問問，”許成玉解釋，“碰巧聽說了你們中學同校。”

她張了張口，秀氣的臉頰藏着欲言又止，看似還有疑問，但蜂擁闖入的喧嚷沒給她機會。

回到教室的同學，帶來晚夏黃昏的清涼。

這段無痛無癢的對話，周星野自然也未放心上。

版畫有條不紊地進行了幾天。

明眼人都能發現，班上原本井水不犯河水的兩位傲系美女，關系突然密切起來。

連江雨寧都忍不住好奇，“你們這麽快就成為朋友了？”

朋友？周星野撐住下颌不作聲。

或許吧。

曾經對面不識的一個人，突然頻繁出現眼前，想要融進對方的圓圈，如果不是為了成為朋友，又能是什麽呢？

所以食堂裏，當許成玉端着餐盤，主動提出坐下時，周星野自然而然沒有拒絕。

林靈不需她介紹，自來熟地打過招呼。

許成玉回以淺笑，“所以你們經常一起吃飯嗎？”

周星野剛要回答，才發現她目光所指向的并非林靈，而是餐桌對面，如同狗皮膏藥般，甩也甩不掉的兩個人。

勺子扣在桌面，周星野才想起來，無語地對李曉東挑唇，“食堂這麽大，你們就不能找其他地方坐嗎？”

“太無情了吧，你昨天抄我作業的時候，可不是這麽說的！”李曉東委屈地嚎叫，順帶攬過鄰座的脖子，“我可是有人證。”

沈亦安被勒得歪頭，同樣一個白眼，“手放開。”

對面一來二去鬥嘴的間隙，周星野感覺胳膊被輕輕挽住。

林靈捂嘴湊近，賊兮兮地笑，“基情滿滿。”

周星野應聲瞄去，目光落在沈亦安青蔥的眉眼，和略顯冷淡的唇線。

曾經被江雨寧偷偷藏進抽屜，一閃而過的漫畫封面，此時與他的臉重疊，沒來由地，一陣惡寒。

周星野抖着身子叫，“咦~你少惡心我了！”

林靈乖張地推搡她，兩人不會兒笑作一團，全然未覺身邊端坐的另一人，臉色漸暗下來。

“以後你要抄作業，可以來找我。”許成玉沒頭沒尾的一句，橫插進對話中。

周星野着實愣住幾秒，才反應過來她的意思，随即喜笑顏開。

一個響指打在李曉東鼻尖，她示意，“聽見沒有，看看人家。”

李曉東被逗樂了，嬉笑着，眼睛卻自然瞟了瞟許成玉的方向，連帶沈亦安，也探究似的看過去一眼。

許成玉即刻垂眸，沒來得及漾開的羞澀，在他起身時凍結。

好學生就算在吃飯速度上，也向來遙遙領先。

許成玉緊跟在他們身後起身，只是沒走出幾步，拐彎時候，似乎沒留意斜方餐角一人伸長的腿，慌張向前絆倒的瞬間，她下意識，伸手抓住距離最近的人。

然而事情發展，總是出人意料。

直到很久以後，也沒人能說清楚，沈亦安到底是怎麽錯開她的。

餐盤連帶人一起摔到地上，“哐當”一聲巨響，周星野目瞪口呆地，和林靈發出同款驚呼。

應聲回頭的沈亦安，一臉不明就裏，“怎麽了？”

他認真迷惑的樣子，實在不像說謊。

李曉東默了片刻，都不知如何解釋，只得趕緊扶起許成玉，然後失笑地拍了拍他肩膀，“兄弟，你運動神經厲害呀。”

沈亦安思索片刻，大概猜出事情原委，有些無奈，“對不起，下意識避人的反應。”

他如此誠懇道歉，許成玉反而不好再說什麽，只能紅着臉搖頭。

目送他們走遠，林靈終于合上嘴巴，為這和諧的收尾，啧啧拍手鼓掌，一邊還感嘆：“你家白菜，馬上要被豬給拱了。”

大腦仍停留消化剛才那一幕，周星野脫口而出，“我家只有豬，沒有白菜。”

反應過來說了什麽，她自己都笑了，“啊呸呸，你什麽意思？”

林靈無語，“你傻啊，她喜歡沈亦安，這還看不出來！”

周星野篤定，“不可能，許成玉不像會暗戀的人。”

林靈好笑地哼了聲，一擊即中，“那依你看，我像會暗戀的人？”

周星野朱唇輕啓，瞬間無話可說。

“相信我，早晚會拱了的，不信我們賭一把啊，一包辣條。”林靈興奮舉起右手，等待擊掌。

周星野懶散地擡眼，舉起手，結果只是拍掉了她半空的胳膊。

“不賭。”

林靈呵呵，“還不是慫了。”

周星野不想繼續話題，也懶得同她争辯。

當然不至于上升慫的程度，但聽起來，心情還是多少，有些難以言喻的……

奇怪。

可說到底，關她什麽事呢？

板畫的工作依舊持續，将近完成二分之一時，也是周值日的最後一天。

周星野手握粉筆，時不時，對上身旁許成玉專注的側臉。

晚飯空檔，三四個懷抱籃球，大汗淋漓的男生率先回到教室，空間無形中因吵鬧更顯擁擠。

沈亦安他們加快打掃速度，很快到最後一排。

不知讨論到賽場哪一精彩時刻，男生群好像産生了分歧，争相起身，借由教室還原當時動作。

不想一個錯手，籃球竟直直朝後飛了出去。

周星野半彎腰，正沉浸描繪花旁的枝葉，許成玉尖利的叫喊驚醒了她。

半殘的課桌腿被猛力撞歪，失去木板支撐後，狠狠搖晃起來，甚至來不及害怕，眼前的景象迅速傾倒，她雙手無處抓放，大腦空白之餘，只剩下該死的、完蛋的念頭。

然而，恐怖的四爪朝天并未發生，半空的虛景晃了晃，竟然重新定焦。

周星野捂着胸脯站定，不敢置信的，向下閉眼又睜開。

入目，是沈亦安細碎短發下清削的側臉。

事發突然，慌亂之餘人只能憑借本能反應，抓住她雙腿以穩住身體，沈亦安全然不會想到，這個距離和高度，他的視線，剛好與她校裙下的膝蓋平齊。

只一眼，他便匆忙轉過頭，耳根下的殷紅頃刻蔓延。

周星野驚魂未定，毫無察覺。

她找回聲音，謝字才發出一個音節，沈亦安卻當即松手，帶着拖把離開教室。

只甩給她一個漠然的背影。

周星野嘴角一抽，莫名其妙。

但好歹她安然無恙，許成玉就相對倒黴了，雖也沒摔下去，驚吓的過程卻扭傷腳。

李曉東旋即背起她去醫務室。

怕只有男生不方便，于是周星野跟了過去。

床單通白的病床上，醫生姐姐捏着她腳踝問過幾個問題，得出結論：只是輕微扭傷，避免用力，休養一周即可。

作為班長，李曉東着實松了一口氣，先行返回教室，跟班主任報告。

周星野留下來陪坐在病床旁，一起老實地，聽醫生交代注意事項。

白色帳簾被拉上，圈繞起來的空間恢複慣常安靜，和許成玉對視一眼，周星野不知該說些什麽，加之照顧人這件事，還是第一次。

她想了想，起身倒杯熱水，遞給她。

許成玉溫聲道謝，不知是因為驚吓過度，還是疼痛難忍，眼角隐約泛點微微的紅。

半晌過去，“你是不是喜歡沈亦安？”

“什麽？”猝不及防的問題，讓周星野手一抖。

幾滴水落到床單，洇開一團淺色的濕跡。

苦悶壓抑的校園生活，女生們習慣三五成群聚在一起聊天，話題從吃喝玩樂，再到偶像明星，但所有加在一起，也不抵讨論男生的比重。

尤其是最引人注目的那些。

許成玉是人，也是女生，即便外在看起來驕矜高冷，但說到底，還是融在這個群體的分母之一，所以周星野并不奇怪。

她驚訝的是，他們應該還沒到可以讨論這類話題的關系。

“你沒有否認。”許成玉又一個直球扔過來，措手不及。

周星野無語到笑了，“這麽荒唐的問題，疑問就代表否認好嘛！”

“可他剛剛幫你的樣子，不像不熟。”

“這你應該去問他。”

誰知道他今天哪根筋搭錯了，周星野不禁在心裏吐槽。

前一秒的确幫了她，可下一秒就翻臉不認人，沈亦安的心思，哪裏是難以捉摸，簡直深不可測，她才沒有那個閑情逸致去揣摩。

仔細斟酌她一臉嫌棄的表情，不像說謊。

許成玉放下水杯，眼睛終于盈了點笑意，“所以，其實你讨厭他呀？”

看似疑問的語句，聽起來更像自言自語，自然，也就省略了回答。

周星野輕抿下唇，不舒服似的，換了個坐姿。

她想，回不回答又有什麽關系，讨厭沈亦安是肯定的，這一點，毋庸置疑。

喇叭的提示音這時響起，通知取藥，将思緒抛擲一邊，周星野同許成玉對視一眼，起身走向藥臺。

接過白色塑料袋，窗口裏遞出一份紙單，“在對應的取藥欄簽字。”

塑料板夾起的紙張，爬滿密密麻麻龍飛鳳舞的字，周星野心不在焉地于末尾一行簽名，交筆時，不小心蹭掉夾板。

松開的紙單摔回首頁。

她撿起來，正要重新夾好，眼睛不經意掃過上面。

第一行碘伏及雙氧水的名列，熟悉且清隽的字體，赫然出現沈亦安的名字。

日期是開學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