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章

第 28 章

櫻花再度如火如荼盛開了，日本早櫻，聽說花開時幾乎見不到葉子，只有鋪天蓋地爛漫的淡粉盈滿視野。

風一吹，落滿單車的前籃，潺潺青色的水池，以及運動場鏽紅的塑膠跑道。

花瓣墜落的速度，讓時間都放緩了腳步。

背靠運動場連接櫻花道的圍欄，周星野舉起右手，感受穿過指縫溫熱的陽光，“今天天氣真好。”

她身邊臺階上，坐着大喇喇脫掉外套，只餘短袖的林靈。

一只手反撐在身後，林靈正悠然享受步入夏天的第一支冰淇淋，而她的目光，緊随操場上男生們熱血奔跑的身影。

聽見那頭人群傳來清晰的口哨和震耳吶喊，林靈突然一躍而起，不管不顧拉住周星野，就朝緊密的人牆沖鋒陷陣。

原來是跳高比賽正式開場。

被推擠到最內一圈站定，周星野來不及表示抗拒，伴随熱烈激動的歡呼，在預備區候場的賽員中，一眼看到，身着藍白色校運服的沈亦安。

不單因為出挑的身高，也因為隔着重重光影，他一舉一動與旁人迥異的氣質。

江雨寧曾說過，班級帥哥裏，沈亦安是屬于皮相大于骨相的一類，周星野現在覺得她的話不全對，至少沈亦安給人的清冷，分明不是從皮相，而是從骨子裏透露出來的。

即使環境如此嘈雜，與人言笑晏晏，他周身的疏離，仍絲毫未改。

像一株藤枝的薄荷，長在了早春低低矮矮的草葉之間。

周星野以前渾然不覺，也許是因為離得太近，目光似乎有一瞬與他交彙，遠遠地她不自然別開臉，同時，想起了某個短暫被遺忘的問題。

“對了，你聽說過麽？”

林靈視線依舊樂此不疲地搜尋帥哥，頭也不轉，“什麽？”

周星野說：“沈亦安手受傷的事。”

林靈頓時側頭囧起眉眼，五官亂飛的表情明顯在說：你居然問我？

周星野将散落的頭發捋到背後，“不是看你有順風耳。”

“那也比不上你們近水樓臺啊。”林靈說完，反倒被勾起好奇，挪動身體貼近她，“他手怎麽了？”

周星野斜過眼睛，還給她一個大無語的眼神。

被逗樂了，林靈朝候場區方向咧開嘴，說：“放心吧，這不還活蹦亂跳呢，應該問題不大。”

“......”

對她刁鑽的用詞無言以對，早知道就不該問。

畢竟也預想到，沈亦安那樣性格的人，但凡有他想隐瞞的事，沒有人能真的知道。

周星野緩了兩秒，正想将注意力轉至比賽，突然被人從另一邊，抓住手腕。

人影自她們頭頂蓋下，另一半，映射在光影具顆粒感的塑膠跑道。

頂着女生炯炯的目光，孫應南依舊很快局促地背手，站立不安，只是不同以往，這次他的眼睛沒有逃避，而是寫滿堅決。

他開口，表示想同周星野單獨說幾句話。

以為他又要像往常锲而不舍地告白，周星野頓覺反感，剛想回絕，不料他率先開口，“再過幾天…我就要轉學了。”

熟悉的天氣，熟悉的句式，甚至…熟悉的語調，以至于周星野當即愣住了，不止一秒。

猝不及防被回憶，和一種詭異的遺憾情緒襲擊，所以後來，孫應南又補充幾句，盡管她聽的模糊，卻不自覺放柔了聲音回應。

也許正因如此，給了對方短暫希望的錯覺。

孫應南竟生出勇氣，措手不及握住她手，直接将她牽離人群，畢竟賽場不是方便說話的地方。

挨不住他的誠懇請求，林靈放棄跟上他們，只能抱着有瓜不能當面啃的遺憾，目送周星野一步三回頭地離開。

岔開的人牆，很快恢複嚴絲合縫。

周星野回眸的最後一眼，只來得及看見，那道熟悉的藍白身影，跑進場地中央。

沒走幾步，到了安靜的地方，周星野率先甩開手站住。

情緒來得快去得也快，先前那股子心軟已經煙消雲散，眼下，她只求速戰速決。

孫應南羞赧地笑，撓了撓頭，“我是想跟你說……”

話蹦到嘴邊，緊張猶豫的剎那，意外被人群突然爆發的驚呼打斷，周星野跟着訝異回頭，不明狀況。

只見從人群裏，突圍出幾個同學，飛奔着越過操場，朝醫務救援的帳篷跑去。

抓住其中落後的一人，周星野奇怪詢問：“怎麽了？”

該同學掙開她的同時，快速喊着：“有人摔傷了！”

愕然松開手，周星野僵愣幾秒想到什麽，充耳難聞孫應南的勸阻，當即返頭向跳高的賽場跑去，但因逆着人流，十多步的距離，卻跑出一個世紀那麽遠。

圍堵的圓圈終于讓開一條岔道，在體育老師和幾個男生的簇擁中，周星野看見了被攙扶走出的人。

他的臉幾乎蒼白到失去顏色，屈折在胸前的那條右臂，仿佛喪失了生命力，被衆人小心托舉着。

忍痛緊繃的眉頭，挂在深鎖的眼睛上方，可他卻倔強地抿唇，不肯松口。

周星野定在原地，突然不敢上前。

他們就這樣疾步從身邊擦過，靠近時，沈亦安額角剛好垂落的汗滴，砸進周星野失神的眼睛裏，幾乎炸響她的腦袋，一片空白。

直到人煙漸遠，林靈從背後抓住她，激動地喊，“什麽情況什麽情況？”

周星野回過神，嚴肅地擰皺鼻子，原封不動還給她，“你居然問我？”

林靈讪笑，“這不剛跟人聊天太忘我了。”

旁觀者的議論，一時七嘴八舌湧出，有人說是沈亦安起跳的步調出了問題，有人說是因為安全措施不到位，也有人說，他是被過度的自信反噬了……等等。

過度的自信？呵，周星野翻過只餘眼白的眼睛，覺得過度好笑。

別說自信了，就算是自負，那也是他沈亦安當之無愧的，輪不到眼紅的人來說教，也同根本不認識不了解他的人，沒有任何關系。

來不及同林靈告別，周星野快速扒開衆人，甩頭向醫務室奔去。

......

醫務室裏需要保持極度的安靜。

焦心等待結果的同時，體育老師張信，便将圍觀嚷鬧的同學全都趕了回去，自己留在診室外。

周星野是趁門打開，醫生同張信低聲交談的間隙，偷溜了進去，躲進相鄰病床，她悄無聲息拉合簾帳。

不多時，似乎聽見張信返回的腳步，然後開始同沈亦安關切的交談。

沈亦安的右臂确實摔斷了，好在送醫及時，醫生的意思是目前打上石膏，外加精心休養一到兩月，不出意外，後期便能夠恢複正常。

造成這般情況，校方的安措方面多少難辭其咎，不過，處在第一現場的張信也看的真切，更何況，多年的教學經驗不是擺設，所以才會有這一問——

“起跳的時候，到底為什麽分心了？”

周星野屏息躲在簾帳內，看不見隔壁情形，但憑感覺，聽見沈亦安不同尋常暗沉的聲音，“沒什麽。”

沒什麽，又是沒什麽。

周星野以為，這句話從他嘴裏聽多了會免疫，此刻卻不知為何，油生一種心澀和焦灼。

明明一個正值年少、青春肆意的少年，哪裏學來那麽多成人的，言不由衷和口是心非。

他不願坦白，張信也不再多問，只是還有一點，“我聽醫生說，去年校運會也有過手傷，怎麽回事？”

人證物證皆在，沈亦安似乎再找不到其他托詞，只能承認。

他簡單幾句帶過，張信聽完短嘆口氣，“你們小夥子有熱血有氣性，比賽想贏的心情我也理解，只是再拼盡全力也該适量，不能逞身體的強，不然多讓身邊的人擔心！”

靜默須臾，沈亦安終于卸下幾分沉穩，輕聲應答着。

于是張信又說：“我已經通知家長了，你媽媽應該一會兒就到。”

聽見沈露馬上會來，抓準其他人進入，簾帳被拉動的機會，周星野趕緊溜跑出來。

漫無目的地走在校園，人流絡繹從身邊穿過，像電影裏背景虛化且滾動的長鏡頭，有嬉笑，有争吵，也有傷心抽噎。

想了很多，又似乎什麽都沒想。

清醒過來，她才發現自己正在原地打轉。

......

沈亦安的胳膊需要靜養，下午便直接同沈露回了家。

傍晚周星野提前返回，打開門，他們似乎正在客廳對話。

沈露溫柔的聲音，“有遺憾嗎？畢竟最後一次運動會。”

面對沈露，沈亦安沒有說謊的必要，所以此時他不說話，基本就代表默認。

周星野垂下眼眸，趿着拖鞋走近客廳，接近晚飯時分，提醒他們安心等待晚餐，沈露很快便轉向廚房。

周星野挪動到單人沙發上坐着，眼睛無神，盯着電視機滾動的畫面。

半晌過去，她才問道，“你沒事吧？”

耐不住安靜，有點沒話找話的嫌疑，更感覺，自己問了個寂寞。

沈亦安似乎應聲轉過頭，因為察覺一道專注的目光落在身上，周星野控制不住開始發熱，不由自主地更換坐姿。

他終于挪開視線，卻意外地說：“不太好。”

周星野心頭一震，有點難以言喻的慌亂，結果又聽見，“因為你吵到我看電視了。”

居然還有心思戲耍。

她危險地眯起眼睛，本能想要回怼，轉頭，視線落點在纏繞他脖頸的藍色繃帶和石膏。

不知是不是燈光作用，沈亦安面頰的血色，仍同下午一樣慘白，加之本身淡漠的表情，這樣安靜坐着，整個人卻恍惚萦繞一種凄清的破碎感。

她不禁咬唇，轉念覺得這麽久了，自己也當有所長進的大度，至少不該同一個生病的人計較。

難得周星野乖順不回嘴，沈亦安卻不似以為的那樣高興，他思索兩秒，随即神色複雜地斂眸，不說話，也不知在想什麽。

靜默的客廳，結束廣告回來的電影畫面，出現女主角坐在出租車裏，望着車窗外打馬而過的霓虹街光，響起內心一段孤寂的獨白——

“有的人是确信的，有些人是否定的，那個時期，我們的感情，是沒有正确答案的。”

周星野聲音突然放得很輕，“反正大學還有很多次比賽，偶爾輸一次，也沒什麽。”

沈亦安擡頭迷惑了片刻，才确認，她是想安慰他。

只是這樣的安慰，不像她，也不适合他。

至少，在他們這個年紀，沒有人會喜歡輸的感覺，更何況，還是輸給自己引以為傲的自制力。

周星野餘光瞥着，從沈亦安的表情，明白自己的話并沒起到多大作用，于是接下來，她只能從行動中找補。

晚飯進行的中途，猜測他可能需要紙巾，便預先抽出一疊，想來他只能用不方便的左手和勺子吃飯，便悄悄将菜盤推向他那邊，預判他也許想喝水，于是提前擰開瓶蓋，擺到對面……

周星野微乎其微察言觀色的能力，或許，于今日發揮殆盡。

沈亦安不傻，相反，他太聰明，瞬間看得明白，所以晚餐結束，樓梯間她主動退後讓步時，他停下來。

“你是不是……”

話出口，對上她緊張又心虛的臉龐，他猝然拐了個彎，“你是不是…故意的，我是摔傷，又不是殘廢。”

周星野無聲松口氣，暗暗反省自己，好像的确過于明顯了。

可是沒辦法，她既心焦又苦惱，實在不知道該如何平複眼下奇怪紛雜的心情，只求這麽做，能獲得短暫的平靜與心安。

害怕被誤會是嘲諷，更怕被他直接拆穿，所以周星野想都沒想，急忙嚷着，“我關心你啊！”

沈亦安跨向房間的腳步頓住，回頭，他睨起眼睛，迷惑而又認真地打量她。

可周星野說的真情實感，表情看不出破綻。

她騙過自己。

卻絲毫不考慮，對面聽的人，如果當真了怎麽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