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章

第 51 章

耳伴琴聲,明悅悠悠轉醒。

“誰在彈琴,擾人清夢。”

琴聲悠揚清脆,曲調抑揚自如,宛如美玉擊碎,風穿竹林,蘊生滿腹心事。

腳步聲漸近,宮娥站在隔簾後,道:“姑娘,我家宮主思念親族,撫琴通靈。”

明悅赤腳下榻,“我知道了,你先出去。”說着,她拿起衣裙,穿戴整齊。

一路追随琴聲。

殊榮宮殿前,溪水環流小山,山石雜亂斜聳,梧桐古樹屹然生長,枝幹伸展纏繞,卻在樹頂散開,形似窩狀,仿佛在等鳳凰歸巢。

明悅拎起裙擺,跨過門檻,道:“漂亮公主,你的琴調像在招魂,但細聽又不是。”

長風卷動帷幕,紗簾徐徐展開。只見女子影影綽綽的身姿,撫琴的動作一頓。

一道清冷女聲傳來:“昨日說寄人籬下,凄凄慘慘,今日就尋到正殿,指點江山。”

明悅輕笑,鬼使神差道:“昨日是相識,寄人籬下,今日就是熟識,暫居友家。”

程殊心下一動。

殊榮宮的樹木突然展現生機,就連絕跡十幾年的梧桐古樹,一夕之間也開了花。

宮娥們争先恐後地跑到殿外。

明悅粲然一笑,道:“你……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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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殊道:“那句話,我義姐也說過。”

明悅聽楚天仙說過,通靈族在仙魔大戰裏全部殒命,只有程殊一人被救下。

仙族族長感念通靈族的慷慨就義,賜名程殊,封為仙族公主。

說實話,程殊不是一個好名字。

明悅道:“聽宮娥說當年的今日,通靈族奔赴戰場。你思念親族,為何不去報仇?”

程殊擡眸望向明悅,“我在等楚澤。”

明悅微怔,一雙眼睛睜得大大的。

不知是為程殊的絕世容顏,還是那一句“我在等楚澤”。

程殊沒有在意明悅的失禮,将淡藍色披風搭在肩上,走出殿內。

她穿得完全不像公主,素衣裹身,衣襟泛着淡藍,垂落的衣擺已有褶皺。不過就算穿得樸素,也難掩冰霜氣質和絕美之色。

殿前,兩人長身玉立。

明悅道:“戰神失去弟子,你不去嗎?”

程殊道:“蔣庚這個人狂妄自大,當上戰神是因為陸昀戰神只有他一個弟子,他修為勉強夠格。蔣曜懦弱無能,資質平平,何況還有楚澤對比,可蔣庚執拗,偏要強求。”

“蔣庚以為蔣曜是他親兒子的事瞞得很好,但仙族都是裝聾作啞。蔣曜之死,是意料之中。這下,戰神之位非楚澤莫屬。”

程殊說完,明悅才道:“繼承戰神?不需要戰績?還以神為名,冒犯神族。”

驚雷乍響,花葉競相凋落。

程殊擡手接住一朵花苞,忽然露出笑容,道:“走吧,帶你去戰神宮找楚澤。”

目的達成,明悅不再多言。

遠遠望去,山巒參差斜聳,數座瓊宇樓閣錯落有致,半隐于缭繞的雲霧裏。

戰神宮坐落在山峰之巅。

兩人漫步在幽徑小路上。

明悅道:“望子成龍當真害人。若是沒有蔣庚的野心,蔣曜的命數不至于如此。不過陸昀戰神也是悲慘,為報答恩情,被迫收蔣庚為徒,戰死後還被抹黑。”

程殊笑道:“一朝登高臺,妄想永占。蔣曜幼時也曾被陸昀戰神教導,可惜蔣庚執意親自帶,最後養的懦弱無能,嫉妒成性。”

明悅道:“楚天仙是蔣曜撿來的?”

程殊忽然腳步頓住,道:“楚澤被撿時正值寒日,他還是流落街頭的小乞丐。蔣曜撿他有幾分善心,但更多的是想有一個玩伴。只是有一日,這個不起眼的小玩伴突然展露修煉天賦,心裏自然越發不平衡了。”

明悅嘆道:“……楚天仙真可憐。”

沉默一瞬,她又道:“你跟我講這麽多是不想我牽扯進去吧?別處宮娥都說你和楚天仙有婚約,但你似乎不太喜歡楚天仙,不,你是不喜歡整個仙族。”

被猜中心思,程殊也不惱。

“你和楚天仙很奇怪。”明悅轉身,居高臨下地直視程殊,“你們在相互利用?”

是的,程殊心裏道。

最初楚澤做她程殊,望族遺孤的未婚夫,能有體面的身份,讓戰神不敢暗下殺手。如今她做未來戰神的未婚妻,讓通靈族不被遺忘,讓她能夠上一次戰場。

婚約雖假,利益是真。

說到底這筆交易,楚澤才是被迫的。

當年蔣庚妄想收她為徒,正是看中她望族遺孤的身份和全族的威望,又因她修煉陣法,不會影響他兒子繼承戰神之位。

程殊從來都不會任人擺布。她表面上答應,但拜師那日,她回到族內宗祠。

蔣庚太怕丢臉,不得已推楚澤解圍。

程殊因楚澤同她一樣是孤子,待他有點好。蔣庚懷疑拜師一事,是兩人謀劃。

到底是她的錯。

為保住楚澤性命,程殊向仙族族長透露自己看中楚澤,并派人散布謠言。

這麽多年過去,一直都如此。

明悅折斷一根雜草繞在手指上,邊走邊道:“你們這般利用彼此,也是難見。”

短暫的安靜。

程殊道:“前面就是戰神宮。”

明悅側過身,“你不進去。”

程殊擡眸遠眺那座宮殿,一本正經道:“我與戰神水火不容,怕出言氣死他。”

明悅:“……”

戰神宮主殿,一片肅靜。

靈柩落在殿中,宮娥跪拜兩側。

白色蠟燭燃燒殆盡,各路仙人悼念,一個個将手裏的幾根香炷插進香爐裏。

明悅偷溜進殿內,一眼找出跪坐在靈柩右側的楚澤。楚澤似乎真的很難過,瞧見她靠近,只是瞥了一眼,也沒說什麽。

明悅擢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她環顧周遭,瞥見幾處不妥的擺設,朝靈柩靠近,兩根手指從楚澤的一側肩,順着後背滑倒另一側肩上,輕輕地點了幾下。

蔣曜躺在靈柩裏,臉色死白。

明悅探頭一看,聞出魔族氣息。她突然看向蔣庚,勾起唇角,會心一笑。

“你跟我說蔣曜待你好,但程殊說他待你極差,特別是你修煉後。”明悅蹲下身,打理楚澤雜亂的鬓發,“你師兄,蔣曜不僅嫉妒你,憎惡你,更想殺你。”

頓了一頓,她又道:“楚天仙,你有點天真。顧念幼時舊情,美化自己的師兄,又忘不掉他的那些殺意和舉動,所以騙自己将一切罪過安在你師尊,蔣庚身上,對嗎?因為師尊自始至終就厭惡你,想殺你。”

都這種地步了,楚澤還想欺騙自己,他張了張嘴,卻連一個反駁的理由都說不出。

明悅拍拍他的後背,沒來由地心疼道:“他不配你一次次找理由,為他辯解。”

楚澤轉頭看向明悅,眼睛血紅。

世界仿佛被隔絕在外。

兩人對視良久,楚澤閉上眼眸。

情愫暗生,早已盤根錯節。仿佛豁出畢生勇氣,他主動将頭埋進明悅的肩窩處。

明悅側過身,布下結界。

她撫摸着楚澤的腦袋,道:“你教我如何在人界生存,陪我徹夜練習畫符,就算我明知故問,還是耐心解惑。”

“楚天仙,你好得太過離譜。”

說着,明悅深深地嘆了一口氣,“這天地間難找出你這麽一個傻得離譜的美人。”

那麽,我助你得到屬于你的一切。

無能者不能居高臺,而你必登高臺。

不知過去多久,殿內仙人漸漸離去。

明悅環視一圈,擡眸對上一道淩厲的目光。

燭火搖曳,映照在來者的臉上。他踏進殿內,衆仙齊聲道:“見過族長。”

明悅看清他的容貌,儒雅清俊。

這就是仙族族長,殷玄銘。

兩人視線在空中相撞。

殷玄銘道:“你是楚澤帶回來的姑娘?”

明悅正欲搭腔,楚澤搶道:“族長,她暫居殊榮宮,過幾日我會送她離開。”

殷玄銘微笑道:“楚澤,陸昀殒命,你師兄也被魔族害死,你該準備去幽都山了。”

蔣庚握緊拳頭,眼底劃過狠毒,但面上不顯,裝作心疼徒弟,婉拒道:“族長,楚澤不過十七,我擔憂……”

“戰神,我知道你失去蔣曜難受,但楚澤修為頗深,我相信他能擔起責任。”

殷玄銘打斷蔣庚,轉頭望向楚澤和明悅,明知故問道:“怎麽不見程殊?”

明悅輕啧道:“不想來吧。”

沉默半晌,殷玄銘忽然笑道:“她最近身體不适,戰神善解人意,不要責怪。”

蔣庚按耐住心思,道:“自然不會。”

話音一落,明悅探頭偷瞄一眼蔣庚,正好看見他面上青筋暴起,難耐至極。

善解人意,就他啊!

這仙族族長好會說話。

明悅憋着沒笑出聲。

等仙族族長離去,她借口頭疼想回殊榮宮,逃遁出去。沿着幽徑小路,她走到山腳,誰料撞上仙族族長在賞花。

殷玄銘和善道:“不知姑娘名喚什麽?”

明悅假笑道:“明悅。”

“明悅?”殷玄銘低聲重複一遍,凝視明悅的臉,直到觸及那淡漠的眼眸才回神,他一臉了然地淡笑道,“好名字,仙族靈地适合修煉,姑娘若不嫌棄,多待些時日。”

“靈力濃郁,的确适合修煉。”明悅道,“不過沒有熟人,待着也是無趣。”

殷玄銘微微一怔,道:“聽聞姑娘喜酒,半神殿有幾壺靈酒,姑娘可去品嘗。”

山風穿過,樹葉簌簌作響。

明悅挑眉道:“好。”

蔣曜喪儀過後,楚澤住在戰神宮,被明悅軟磨硬泡請進殊榮宮。

美名其曰請教畫符。

同時,程殊派宮娥散播她和楚澤壓根沒有婚約,只是見他長得像幼弟,疼惜幾分。

程殊的幼弟與楚澤只是年歲相仿,不過那些愛八卦的仙族人自會添油加醋。

主殿內,程殊抱着長琴,一動不動。

楚澤踏進殿內,“為何不與我商議?”

“你啓程去幽都山,離戰神之位只差一步。我相信你,不是忘恩負義的人。”

楚澤道:“你不是一直想上戰場殺魔族?現在這樣做,只會斷掉你……”

程殊一步步走近楚澤,神情自若,卻哽咽道:“我不想以莫須有的名義上陣,那是對通靈族的折辱。這些年,你我捆綁是因為要依靠彼此活命,現在不需要了。”

“你繼任戰神,我擇道修煉。”程殊嘴裏發苦,修長的手指擦去眼角淚,認真道,“我不願意當仙族吉祥物。魔族也好,仙族也罷,都要祭奠那場大戰的通靈族英魂。”

程殊突兀的發洩,叫楚澤呼吸一滞。

他從來沒有見過不顧顏面的程殊。

從初識到如今,他們見過很多面,但程殊始終帶着一張不露神色的面具。

哪怕他知道她痛恨魔族,但有時也會懷疑,因為從她臉上看不出一絲。

“你的決定,我不會幹擾。”楚澤道,“若有需要,我一定盡我所能。”

得到意料之中的答案,程殊沒有退後,繼續靠近楚澤,幾乎鼻尖對着鼻尖。

直視楚澤的眼睛,她忽然一笑,“我在你眼裏看見一種緣,”

“你想抓住,你,”到嘴邊的“喜歡”堵在喉嚨裏,她退後幾步,“對明悅。”

話落,楚澤神情驀然一冷。

程殊深吸一口氣,緩緩道:“真好。”

腦中回蕩着明悅那日的話:

——“以他人未婚妻的身份上陣?”

——“你沒試過,為何不去試?”

——“不就是得罪邱家,有何可怕?”

——“怕什麽,我陪你呗!”

自見到明悅的第一眼,她抑制不住自己的醜陋。憑什麽她要家破人亡,全族喪命。

一個公主的身份。

竟也想抵過她全族的犧牲。

她的苦難因魔族起,也該因魔族落。

紗簾随風擺動,模糊了兩人的身影。

這日,明悅從半神殿跑回殊榮宮。

楚澤正坐在溪邊,雙腿在水中晃蕩。

“我聽族長說,你明日出征。”

楚澤回頭道:“嗯。”

明悅雙膝跪地,湊在楚澤耳邊,道:“我送你一份大禮,明日給,吊着你。”

楚澤:“……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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