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章

第 60 章

天雷轟鳴，淺草和謝淮匆忙趕至千福觀，下一瞬就被輪回臺的異象震驚住。

輪回臺上空浮現出一幕幕绮麗的景象。

争先恐後的亡魂，血紅傾斜的引魂柱，漫天綻放的紫蓮和一根已然破碎的白玉笛，

鬼界諸君，全都在那一刻靜望輪回臺。

慕江蓄力一掌拍碎身下惡鬼的魂體，擡首望向大開的輪回之眼，難以置信。

直到另一只惡鬼趁機揮刀砍中他的脖頸，他方才回神，一個揮袖，攔腰斬斷。

淺草擡手拔下發髻裏的玉簪，和謝淮攜手，将企圖逃離的惡鬼滅盡。

回眸瞥見慕江的身影，她朝謝淮投去一個眼神，閃身來到慕江身旁。

“東界鬼王，少主何在？”

見是淺草，慕江暗自松了一口氣，道：“鬼帝像崩塌，仙族戰神帶走了少主。邬童在尋少主，你去找明策，帶去驚神殿。”

“好，我會盡快找到小少主。”淺草收起玉簪，擡眸見慕江血肉模糊的半邊側臉，“謝淮和各領主即刻趕來，再堅持一會。”

慕江冷笑，“一群小鬼，不足為懼。”

淺草愣了一下，旋即消失在原地。

結界處，屠宿踏出界外，就見等候多時的武神和法神，他微微颔首，側身讓路。

通天塔連接三界，驟然消失無影，豈能瞞過神族。鬼界混亂，兩界也定會被波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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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一刻，似乎不需要一段言語。

擦肩而過時，傅無虞瞧了一眼屠宿，道：“明衡鬼帝之殒，鬼界滿得真緊。”

屠宿道：“鬼界有主，名喚靳歡。”

武神悄悄退回來，看好戲道：“地點诏，天不複诏，算不得名正言順。”

話音方落，傅無虞想起秘境裏，靳歡舉劍引天地殺戮之力的一幕，恍然道：“她繼承的是明衡鬼帝的命格。地點诏，便是鬼界承認，天不複诏，是因為天門不曾開。”

沉默良久，屠宿道：“無論如何，也改變不了少主是鬼界之主，明衡鬼帝囑托魔鬼城衆鬼輔佐少主，一定有其道理。”

武神望向輪回臺，眼睜睜盯着洛霜的虛影消散，道：“洛霜長老恐怕已經……”

此言一出，傅無虞和屠宿同時看向輪回臺。

只見絢爛的紫蓮裏，玉笛化為灰燼。

屠宿喃喃道：“……洛霜長老跳進輪回臺了。她沒有輪回轉世的命格，這是……”

傅無虞自嘲般扯了扯嘴角，低頭看向挂在腰側的劍穗，道：“洛霜做事向來決絕，當年自願跳下神界，舍棄神位，如今又跳輪回臺，甘願……魂飛魄散。”

誰也摸不清她究竟是怎麽想的。

誰也不知道她做事為何如此果斷。

傅無虞望着輪回臺，暗想，若他有洛霜一半的勇氣，或許青梧與他也不至于……

武神道:“法神，洛霜長老跳進輪回之眼，現下該去找鬼……少主和邬童城主。”

傅無虞摸了摸腰間劍穗，擡眸盯着屠宿，道:“重鑄的斷魂劍，可否借我一用？”

屠宿搖頭道：“……不能。”

“轟隆”一聲，魔鬼城牌匾砸落下來。

這一變故讓本就鬼心惶惶的衆位長老臉色巨變。他們彼此相視，像是無聲下定了什麽決心，不約而同地點了點頭。

于是，一位眼神空洞的白發長老道:“時逾，吾等願共歸虛無，以求鬼界安寧。”

話落的瞬間，她失去僞裝，化為生前死相——雙目被剜，脖頸纏白绫。

另一位長老扶起魔鬼城牌匾，轉頭朝千福觀嘆了一聲，又輕又淺。

微弱的紅光浮現在她周遭。當星點的光芒散去，高挑的身形化為小女孩模樣。

離城門最近的長老褪去黑袍，眷戀地摸了摸自己烏黑的秀發。淚落那一刻，滿頭秀發在風中散開，淩亂飄揚，漸漸變得透明。

……

衆魔鬼城長老不忍鬼界崩塌，一個接着一個恢複原本的模樣，高聲附和白發長老。

成千上萬的目光凝聚在時逾身上。

他怔愣住，尚沉浸在洛霜獻祭輪回臺的震驚裏，又被此刻的場面震撼極了。

這一刻，他才明白為何鬼界位居高位的魔鬼城長老和各地領主大多是女子，為何少主總把邬童他們資質卓越挂在嘴邊。

雨幕裏，城門前的無數鬼兵褪去光鮮亮麗的表面，恢複了初次踏進鬼界的模樣。

“時逾，滅魂陣唯有你和洛霜修習，如今洛霜已為鬼界獻身，望時逾能成全吾等為鬼界，為少主奪一線生機的遺願。”

白發長老語氣堅硬，甚至有命令之意。以她的資歷命令時逾，也是合乎情理。

“時逾布陣吧，興許少主看在你和洛霜為鬼界獻身的份上，幫那可憐女娃一次。”

聲音溫柔至極，但細聽也是不容置喙。

時逾妄圖補全親女魂魄不算秘密，他以為滿得很好，但只瞞過了洛霜。在靳歡的默示下，衆長老為洛霜着想，裝作若無其事。

時逾沉默了好一會，面向衆長老，神情驀然一凜，目光慢慢凝聚。

他忽然自嘲一笑，帶着一絲憤怒，身體完全不受控制地布起鬼帝親自傳授的滅魂陣，一個看似輔助，實則殺戮鬼魂的陣法。

他沒資格自嘲的，以男子之身居高位，靠的是修習滅魂陣，如今鬼界危難，身為魔鬼城長老，又受鬼帝恩惠，怎麽配反悔呢？

驚雷爆響，光怪陸離。

“魔鬼城方向，時逾長老他……”

屠宿帶着法神和武神飛速奔向驚神殿，瞥見魔鬼城上空的禁制，心底生出寒意。

傅無虞道:“滅魂陣，我見識過。”他伸手拉住屠宿，扯了扯嘴角，“以魂輔魂，至少要上萬修為高深的鬼族自願獻出靈力給布陣者。一旦結陣，必死無疑。”

武神眉頭緊蹙，上萬鬼族犧牲，若不能及時壓制鬼界危難，只怕會迎來天地劫難。

“法神，先找鬼界少主。”

傅無虞再次直視屠宿，“斷魂劍……”

屠宿嘆氣道：“斷魂劍被重鑄為冥鋒劍劍鞘，是洛霜長老親自鑄就的。”

傅無虞:“……”

武神道:“別管那斷劍。此事過後，我把玄鐵給你煉一把新劍，快找鬼界少主。”

……

懸世殿，靳歡倚靠在牆角邊，面無表情地捧着鬼鏡，一幕幕鬼界慘象在鏡中閃過。

最後落在千福觀破裂的壁畫上。

淡淡的梧桐花香飄近，程殊抱着古琴，緩步靠近靳歡，坐在她身邊。

不知過去多久，曲調輕緩的琴聲響起，漸漸地喚回靳歡的神智。

靳歡道：“你改曲譜了？”

程殊撥動琴弦的動作一頓，道：“那曲譜殺意過重，你聽不得，也不想給你聽。”

靳歡将鬼鏡扔在地上，話鋒一轉：“這些年殺了不少人吧？何時結束？”

“不久之後。”程殊眼睫輕顫，苦笑一聲，“我還是不敢相信族長……通靈族征戰在外，我時常待在半神殿，他教我修煉，與雙親無疑。在此之前，我、我沒想過是他為保住邱袁兩家和蔣庚，欺瞞我這麽多年。”

“你父母是怎樣的人，還記得嗎？”

程殊道：“不大記得，但知他們愛我，會與我商議收養通靈族族內的遺孤，怕我心中不暢快，會帶我去南海之濱游歷……”

這是靳歡第一次聽人族說與父母的相處，好像同她和父帝無甚區別。

記憶裏，“母親”一詞是很陌生的，洛霜對她的母親靳幽也是避而不談。

鬼界對母親的離去有很多版本。

她最相信母親不喜父帝，躲進懸世殿。

這認知是否正确，她也不知道，腦海裏有很多混雜的傳言。年幼的她在這套說辭裏構建出自己的一套邏輯，并恰如其分。

她也不怨恨母親的，那時她還小，能做什麽惹母親不喜她，但又不敢怪疼愛她的父帝。日子一長，她對母親的眷戀漸漸變淡。

父帝陪伴她的時日不多，但一直對她言聽計從。天道沒作惡之前，父帝會帶她坐在懸世殿外，邊教她修煉，邊望着殿門發呆。

後來，父帝在通天塔閉關修煉，她時常跑去塔外自言自語，想來也是幼時被父帝拉着守在懸世殿外的那段經歷磨練出的。

靳歡曾以為，這輩子若是做錯什麽事，或者頒布的法令于鬼界不利，也不用擔心。父帝會護着她，在一旁守着她慢慢前行。

那些被掩飾忽略的過往攤開在眼前。記憶在識海裏翻騰，她好像早就察覺到了，但又不想去相信，騙她最深的是她自己。

靳歡冷聲道：“殷玄銘必須死。”

她握緊手裏的六角銀鈴，想起那顆在萬鬼窟化成齑粉的銀鈴。

記憶回溯，她記起這兩顆六角銀鈴是母親的法器與骨血所煉。她比誰都清楚，父帝是如何忍痛成全母親最後的遺願的。

父帝啊，曾在她眼前一遍又一遍地撫摸六角銀鈴，說銀鈴會像她母親一樣守護她。

當年萬鬼窟，她奮力将銀鈴朝雷劫投擲，可她微乎其微的靈力又如何化解雷劫。

“你出去吧。”

“好。”

程殊抱着古琴踏出懸世殿。

視線落在一根高大的殿柱下。

那裏坐着一個五六歲的小男孩。小男孩滿身血污，雙手抱膝，手裏玩着一根紅绫。

她鬼使神差地走近，蹲下來拿手帕給小男孩擦拭臉上的血跡。看着看着，她覺得這小男孩長得漂亮，像楚澤幼時的模樣，但清澈透明的眼眸，和明悅初次見她一模一樣。

沒有一絲懷疑，她道：“你母親很好。”

明策驟然露出笑容，道：“我知道你，洛霜長老帶我去過仙族，你和殷玄銘不一樣，他是大壞蛋，想殺我母帝。”

聞言，程殊席地而坐。

當年萬鬼窟雷劫，她趕過去時，眼睜睜地看着明悅身軀瓦解。這麽多年，她應該是唯一知道明悅還活着的人。

通靈族先祖是從神界殒落的地師，通曉穿梭人神鬼三界。

父母教過她前往鬼界的地陣，義姐也帶她試過一次。不過這地陣需要一個媒介。

她當時來不及多想，拿起銀鈴瞬間結陣，但也遭到反噬，抵達黃泉，她一刻也不敢耽誤，在忘川河找到被鬼界護送的明悅。

明悅容貌大變，她憑着楚澤親手做的梨花額飾認出，也聽見鬼兵喚明悅“少主”。

回到人界，楚澤拖着傷體求她帶他去一趟鬼界，她拒絕了。只是沒想到楚澤會趁中元節，鬼門打開之日，強行闖進鬼界。

明悅再次踏入人界，楚澤斷定靳歡是明悅，她都沒想到。她那麽快去見楚澤，甚至情緒崩盤，逼他承認明悅魂飛魄散。

但楚澤沉浸在明悅歸來，沒有在意她過激和異常。或許是以為她報仇心切，害怕耽誤滅魔族，但她已經籌謀百年，不差一時。

那時，她的本意是阻止明悅認出楚澤。

人鬼殊途，總是錯不了的。

“父親。”

明策倏然站起來，朝楚逢君跑去。

楚逢君彎腰抱起她，擡眼看向程殊。

程殊想起自己的所作所為，垂眸不敢與楚澤對視。餘光中瞥見楚澤身後的人影，她驀地擡起頭看去，用力眨了兩下眼。

蘇朝然笑道：“程殊，好久不見。”

“你沒死在北海？”程殊道，“殷玄銘說……”

“林終南尊者當年化身殷南，在殷玄銘重傷我，奪……斷我佩劍時，救了我一命。之後，我被迫躲起來了。”

蘇朝然沒說太多，殷玄銘奪走她的神格已成事實，說與不說都改變不了。她回頭看了一眼齊遇，又将視線放在懸世殿殿門上。

“父親，母帝為什麽不出來？”明策雙臂環着楚逢君的脖頸，道，“我想見母帝，母帝肯定需要我陪她，父親帶我進去嘛。”

楚逢君抓住明策亂晃的雙腳，低眸輕語。不知講了什麽，明策咯咯笑起來。

過了很久，齊遇道：“天門還不開？”

這時，天光散落在殿門前。

靳歡就站在那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