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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馬玄之所以會在一大早就如此心急火燎地往城東的一局賭坊跑,皆是因為自己此前已被清嘉那丫頭騙了多次,有些怕了。

司馬玄今早破曉時終于分接到一個确切消息,稱是永嘉郡主今日一早歸京。

話說那永嘉郡主趙清嘉,她的養母大長公主殿下前年薨殁,養父韓驸馬去歲也獲罪被革職奪碟,還是司馬玄親手将他送進的刑部大牢。

在這偌大的長安城裏,永嘉郡主如今可謂已是舉目無親。

大長公主雖然在身去之後給養女留下了殷實的家産,房産莊園不計其數,但永嘉郡主唯一願意落腳的地方,只有她母親留下來的這座坐落在一局賭坊後面的無問園。

“我從外面一路過來都不曾聽下人禀報什麽,你這黑臉莫不又是撬了我的門窗偷溜進來的?”永嘉郡主進門就看見了坐在圓桌前烤火的司馬玄。

她揚了揚帶着冷意的柳葉眉,出口的語氣雖然不解,神色卻是一點也不驚訝,細看之下甚至還帶着那麽幾分随意之色。

永嘉郡主嗔了司馬玄一句後,先是取下了身上這件還落着雪的寒衣,而後來到司馬玄旁邊坐下,邊擡下巴示意司馬玄給自己倒盞茶:“說罷,這回找我是何事?”

聞言,司馬玄輕輕地挑了一下眉毛。

自己明明是光明正大地過來的,老黃頭套的那輛侯府規制下的、石青帷飾銀螭繡帶的黑漆齊頭四駕馬車,眼下就停在一局賭坊門口,難道還不夠顯眼麽?

可最後司馬玄還是聽話地倒了盞熱茶遞給永嘉郡主,神色看起來略微有些清冷,聲音沙啞,略帶鼻音,“她回來了。”

她終于回來了啊。

永嘉郡主對此雖然有些出乎意料但卻并不吃驚,她擡袖半掩住送到嘴邊的茶盞連着吃下好幾口熱茶,終于覺得冰冷麻木的身子稍微通暢些許了,她這才偏過頭來打量身邊的司馬玄。

只見永嘉郡主點點頭,嘴角噙了一抹似有若無的笑意,閑閑地眯起顧盼生輝的眼睛,清亮的眸中又不失有一份探究意味的打量。

那神态着實如一只高貴慵懶的富家寵貓:“關于去年的河州萬安寺後山失火一事,我路過河州時無意間聽家兄講了兩句——”

說着,她向司馬玄這邊探身,故意壓低了聲音,略顯神神秘秘:“老實講罷司馬元初,依照那位的性子是絕對不會輕易饒過她的,你到底從中作了甚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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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這個樣能作甚麽梗?”司馬玄一歪頭,坦坦蕩蕩地回看永嘉郡主,又是一副純善無害的俊秀模樣:“再者,據我所知,令兄沈去疾可從來不是個話多的人。”

想套司馬玄的話卻被這人識破,永嘉郡主擺擺手,坐回身子哂哂一笑,仿佛在說——得了罷,別人不了解你也就罷了,我還不知道你司馬元初是甚麽德行嗎?

司馬玄抿嘴,挑眉,好吧:“那你能否告知我,平域哥哥他,他現下身在何處?”

“平……?!”永嘉郡主猛地掙開半眯着的眼睛直直地瞪向司馬玄,驚得差點将手裏的茶盞扔出去。

頓了一下後,郡主娘娘還是沒有忍住,于是狠狠地在司馬玄的左肩上招呼了一個大巴掌:“司馬元初!你這厮找死啊!”

“嘶——”随着永嘉郡主的這一巴掌落下,司馬玄捂住左肩向旁一躲,龇牙咧嘴着就把眉頭擰得老高,左側額角上那道隐隐的刀疤都跟着蹦噠了起來:“我說趙清嘉,你能不能像個女人一些啊……”

“又受傷了?”永嘉郡主也不驚了,反而收回手來用手背若有所思地蹭着下巴,感嘆到:“啧,看樣子你家老爺子的心思絲毫不減當年吶,哎我說,要不要我去給你當當和事佬?”

“你給我上一邊兒涼快去……”司馬玄垂下頭,捂着左側的鎖骨處歇緩了片刻,本就有些沙啞的聲音變得更加低啞了些:“我要的東西呢!”

“給你給你給你,你個不要小命的瘋子……”永嘉郡主從袖兜裏掏出一方疊得整齊的素色絹布,翻着眼睛沒好氣地扔給了司馬玄:“仔細到最後竹籃打水一場空,你哭都沒地兒哭去,見過傻的沒見過你這樣傻的,司馬公真是倒黴,枉他老人家一世英雄,沒承想後世得了你這麽個實心眼兒的嫡孫……”

司馬玄并不去理會永嘉郡主趙清嘉的碎碎念,她單手将絹布抖開鋪在腿上細細看着,不過片刻,密密麻麻寫滿蠅頭小楷的絹布就被丢進了腳邊的炭盆裏,引得盆裏燃起一陣明火。

“……”永嘉郡主眨眨眼,又眨了眨眼。

司馬玄你老子娘的呀,這可是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托了我哥哥親自出馬才弄到手的東西,就這麽被你這家夥給燒了?!

“我費了姥姥勁兒才幫你弄到手的東西啊,就這麽被你燒了,”永嘉郡主盯一眼絹布燃燒過後留下的灰燼,別有深意地偏頭看旁邊的人:”司馬元初,我覺得你得賠我點兒什麽,作以安慰我這顆略微有些受傷的心。”

司馬玄好像挺滿意絹布上的內容的,聞永嘉郡主之言,扭過頭來愉悅地朝她揚了一下眉毛,好像在說——想要什麽盡管說。

永嘉郡主沉吟片刻,手肘撐着椅靠後轉而用手托着下巴,擡眼道:“你派到我身邊的那名影衛,喚個甚麽?”

就問這個?司馬玄眨眨眼,有些不明所以地看着永嘉郡主,最後如實地吐了兩個字,“十六。”

默了默,司馬玄欠了欠身子又補充到:“真的不用這邊派人幫你找麽?眼瞅着已經過去将近兩年的光景了。”

“不用,”永嘉郡主站起來,有些疲憊地直直腰,邊擡腳踢了踢司馬玄坐着的圓凳的凳子腿兒:“若是沒事兒的話這位君侯你便跪安罷,本郡主要歇一歇去了,累的很。”

“……那你先好生休息,”司馬玄站起身來,理理衣袖,規矩地向永嘉郡主拱手揖禮,“若是有事需要幫忙,便直接派人去尋我。”

永嘉郡主點着頭朝司馬玄擺手。

“元初,”在司馬玄走到門口時,永嘉郡主最終還是忍不住,喊住了正欲開門的司馬玄。

司馬玄應聲停下腳步。

素來大大咧咧的永嘉郡主再次猶豫了一下,出口的語氣竟帶着幾分小心翼翼的探究:“她……可是原諒你了?”

聲落,永嘉郡主好像聽見背對着自己的人輕輕笑了一聲,但那聲輕笑又好似不是笑聲而是是一聲輕嘆,讓人聽的不甚清晰。

“怎麽會呢,殺兄滅族之仇,理當不共戴天的罷。”

……

自古以來男大當婚女大當嫁,這是大晁國裏任誰辯不出歪理的正道,然而到了十六歲的慶徐嗣王司馬昆這裏,這句話似乎就有些不太适用了。

“二哥哥你可算是回來了!”司馬玄甫一踏進暖廳,就被斜刺裏撲出來的一團花裏胡哨抱住了胳膊哭訴:“二哥哥你若是再不回來,恐怕日後你就再也見不到你唯一的弟弟了嗚嗚嗚……”

“……”司馬玄額角上那道細小的刀疤不由自主地跳了幾跳——來者乃是她同父異母的弟弟,慶徐王世子司馬昆,司馬元祉。

司馬昆這一撲力道頗大,毫無意外地扯痛了司馬玄前肩的傷口。

司馬玄抿嘴,忍着肩下處傷口的疼痛将左胳膊從司馬昆的手裏掙出來,換用右手揪着這位小祖宗的後衣領一路把他拎到花廳裏面的圓凳上坐着。

“這回又闖了甚禍事,說來聽聽。”司馬玄到茶幾旁的圓椅裏坐了,沒好氣地睨着司馬昆。

候在旁側的小丫鬟低着頭,規矩地上前來給主子和世子斟熱茶。

“此處暫時也別無它事,你且先下去候着罷。”司馬玄直接從小丫鬟的手裏接過無蓋的茶盞,溫聲吩咐到。

小丫鬟屈膝福禮應了一聲是,卻在轉身時忍不住偷偷瞄了一眼俊俏世子司馬昆,不巧正好被伸手接茶盞的司馬昆給擡眸看見了。

白皙俊逸的小世子那一雙眼睛亮若星辰,只随意一眼看過來,便能輕易地讓人的心官砰砰亂跳,小丫鬟立馬羞紅着臉小跑了出去。

目睹全程的司馬玄:“……”

“二哥哥,二哥哥,”司馬昆搬着凳子往司馬玄這邊挪了挪,雙膝并攏着,兩手抄進袖管子,斂眉垂目,坐姿乖巧,好一副溫良純善的委屈模樣。

他道:“二哥哥救弟弟性命啊!母親她也不知是着了甚魔,非要逼着我娶內閣鄧适昶家的嫡長孫女為妻,二哥哥你可是知道那鄧家的孫女?我是見過的,醜死人了的!她那張臉簡直就不像是——”

“元祉住口!”司馬玄低眉垂目,端着茶盞沉聲打斷了司馬昆的話。

天不怕地不怕的司馬昆立馬噤聲。

只見司馬玄的眉心微微攏起,周身的氣場愈發清冷了幾分,語氣未見有絲毫的怒意,卻讓司馬昆不由得一縮脖子。

“恁多的先賢書冊、聖人教誨,都讓你堂堂慶徐世子讀去了哪裏?哪個混賬東西教你對姑娘家的相貌評頭論足的?尋出來,待孤與他好生讨教一番。”司馬玄沉聲說。

“……弟弟知錯了,”司馬昆嘆氣,終于洩了氣一般地趴到了桌子上,下巴抵在兩個小臂上,模樣頹唐的讓人有些心疼:“我心中雖然還不曾有人,但是我還是不想娶鄧适昶的孫女,二哥哥,我不想娶她……”

司馬玄此前早已聽留生說了慶徐王府欲與內閣鄧适昶結成姻親的事,便自然也知道慶徐王妃緣何非要她獨一的寶貝兒子娶鄧适昶的嫡孫女,想了想覺得還是規勸元祉兩句的好。

“公門侯府,娶妻嫡賢,鄧家是長安城裏累世的官宦,想來那姑娘該是當得上一個賢字的,這‘嫡賢’二字人家皆都占了不說,況鄧适昶家也還是降爵的公爵府,如今雖成了侯爵,實力卻也不容小觑,放眼滿長安的簪纓貴胄,她配你最适合不過。”

見司馬昆還欲開口反駁,司馬玄呷口茶潤潤有些幹澀的嗓子,幹脆到:“你若實在不放心,那便讓咱們大姐姐再去幫你打聽打聽。”

“大大、大姐姐啊……”司馬昆癟嘴,暗自在心裏進行了好一番利害較量,最終頗為失落:“罷了,大姐姐親自帶着孩子與晴兒和桓兒,一邊還操勞着整座将軍府的中饋,已然十分辛苦,弟弟決計不能再給她添麻煩的。”

司馬玄沒再說話,只是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拿起鐵夾炭棍戳炭盆的弟弟司馬昆,而後捧起茶盞自顧吃茶。

片刻後,也不知司馬昆自己想到了哪裏,正戳着炭盆的他咣當一聲将炭棍丢到地板上,嚯地一下凳子上從站了起來,頗有些忿忿不平:“二哥哥,我還是心裏不甘!”

司馬玄沒有應聲,反而是先往空茶盞裏添了新茶,後才捧着茶盞頗有趣味地擡眼看司馬昆。

接收到哥哥司馬玄的眼神,司馬昆拱手彎腰向司馬玄揖下禮,聲音因彎腰而顯得沉悶,更因不甘而顯得急切:“二哥哥既能癡心守二嫂嫂多年至今,即使未得善果卻也算是堅持過掙紮過了,那弟弟緣何不能同二哥哥一樣,萬一要是能覓到一個知心的人,可以相守白頭呢?”

“……”司馬玄沉下眸光,身上那從屍山血海裏積攢的戾氣不受控制地一閃而過,吓壞了口不擇言的司馬昆。

相守白頭?狗屁啊!

司馬玄薄唇微抿,自己這個蠢弟弟啊,該說他是年幼無知呢還是說他天真白癡呢?!

莫名的,偌大的花廳裏一時靜得只剩下了側耳可聞的呼吸聲,倏而,炭盆中的火炭啪一聲燃了聲響,驚得一時沖動的司馬昆陡然冷靜了下來,他舔舔嘴唇,借着廣袖的遮擋慢慢擡頭去看司馬玄。

只那一眼瞧過去,偏生不巧與司馬玄投過來的視線四目相對,司馬昆的手心登時便生出了一層冷汗。

他知曉自己口不擇言之下戳了自家兄長的唯一痛處,只好拱着手埋下頭去不敢再說話。

不怪司馬昆膽小。

司馬玄本就是個冷臉的人,加之其又是出身軍伍,總是周身罩着一層冷冽淩厲之氣,尤其是不言不語面無表情的時候,不經意與誰對視一眼便能輕易地将對方吓得腿軟。

更有甚時,司馬玄的眼神會讓人覺得恐懼,沒來由,卻是發自骨子裏的,一種對死亡的恐懼。

見司馬昆躲閃着不敢與自己的眼睛對視,司馬玄放下茶盞,視線有些飄忽地落在了自己的膝蓋上,待意識到自己失神了的時候,司馬玄的眼前已沒了弟弟司馬昆的人影,“曹徽”二字不知何時也已經脹滿了心房。

司馬玄捏捏眉心,原本挺直的脊背倏地放松下來,擡手捂住眼睛,略顯頹然地靠進了椅子裏——終于還是覺得有些累了。

沉沉地嘆口氣,弟弟年幼,不知世事艱難人事不易,他竟然會相信什麽相守白頭,真是可笑。

不過是有時候,故事最初的開始并非是什麽上天注定的美好緣分,而是一場處心積慮的步步為謀。

然所致的後果,卻要入局之人用盡一生來承受。

作者有話要說:

作者君(招手):來來來,你們給大家打個招呼。

永嘉郡主(眯眼):“江湖悠遠,承蒙照顧。”

司馬昆(笑得露出一口小白牙,興奮地手舞足蹈):“大家好,我是司馬昆,你可能不認識我,但我覺得你肯定認識我二哥哥,哈,我二哥哥就是那個‘于萬軍陣中直取單于首級,時年十七’的司馬元初呀!哦對,我還有個嫂嫂,只不過她去年意外離世了,我二哥哥為此還頹廢了好久——哎哎哎??——”(被人拎走)

拎走司馬昆的司馬玄:“舍弟頑皮,見笑了。”

永嘉郡主總結陳詞:“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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