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司馬昆倒底不是個二百五的大傻冒。

他自知沖動之下說了不該說的話觸了長兄司馬玄的痛處,便沒等司馬玄回過神兒來就自己抖機靈撒腿跑出了荊陵侯府,抛開諸多煩惱灑脫地上朱雀街吃酒聽曲兒去了。

司馬昆離開之後許久,司馬玄還保持着原來的姿勢坐在原處一動未動。

直到厝晚軒的徐媽媽着急忙慌地尋來花廳,給司馬玄送來了一個不知是好還是壞的消息——曹徽病了。

曹徽病了,司馬玄便有借口光明正大地出入厝晚軒了。

厝晚軒,次間:

司馬玄進來時玉煙正站在床榻邊給曹徽更換降溫用的冷巾子,她正欲屈膝給主子福禮,便被一聲低啞的“免了”制止住。

此刻,錦被下躺着的人正閉目蹙眉顯得頗為難受,司馬玄來到曹徽的近前,見曹徽昏沉半睡着,臉上泛着不正常的紅,司馬玄便伸手用手背輕輕觸探了一下曹徽的臉頰,燙的很。

“大夫怎麽還不來?你再派人去催一催,”司馬玄扭頭看向玉煙,心中的急躁盡數浮現在了臉上,沙啞的聲音難掩急促:“若是再拖沓不至,孤便帶人平了他的無藥堂。”

雖然已經派了兩撥人去請大夫,但玉煙不敢多言,趕緊又低聲吩咐下人再去無藥堂催人。

自家君侯雖然是個冷臉之人,但平常的确少有此般與人動火氣或者慌張無措的時候,裏外只有玉煙知道,主子但凡如此之時,十有八/九就是與夫人相關。

那廂,被玉煙派去無藥堂催大夫的人還沒邁出荊陵侯府的二門,無藥堂的堂主司馬仁就背着藥箱自己晃進來了。

曹徽的風寒高熱來的急,免不了就是一番搭脈行針以降熱驅寒。

眼瞅着細長的銀針被一根根地紮進曹徽的穴位脈絡,負手立在一旁的司馬玄心中跟着異常不暢,便轉身朝隔斷外走去。

“孤不是交代了要仔細些麽?怎麽還是讓夫人受寒病了?”司馬玄将玉煙喚到次間的隔斷之外,沉着臉問玉煙。

玉煙跟在司馬玄的身邊也有不少的年頭了,她雖稱不上對自己主子的脾氣了如指掌,但多少也知道些皮毛,如今被主子這麽當面詢問,玉煙撲通就跪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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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煙也算兩廂為難,最終只得将一切如實相告。

……

大概又過了兩刻鐘的功夫,司馬仁為曹徽行過針,又書下藥箋讓玉煙去抓藥去,而後便提着藥箱出了次間,由候在門外的留生引着直接來到梢間裏。

司馬仁将藥箱遞給留生,留生便捧着藥箱守在了門外。

司馬仁進到梢間後四下看了兩眼,展袖給靠在暖榻裏的司馬玄揖禮:“草民問君侯安。”

“懷英叔叔不必多禮,”司馬玄抹一把臉,眼睛裏似乎帶着些許紅血絲,仿若哭過一般,略略擡手朝旁一指,聲音沙啞略帶鼻音:“坐上座,玄川茶。”

“就不問問貴夫人病情如何?”司馬仁在方椅裏坐了,捧起茶盞的時候又不着痕跡地打量了一眼司馬玄的面色。

司馬玄閉閉眼睛,随手将握在手裏的書卷扔到了暖榻的某個角落裏,眼睛酸澀,聲音發幹:“荊陵侯夫人曹氏……去歲冬月初一日殁于萬安寺大火,牌位供奉在侯府小祠堂中,懷英叔叔可是要去祭拜一下?”

“……”司馬仁低頭吃茶,一時竟不知該如何接話——自己雖然只比元初大了四五歲,可好歹長他一輩,但司馬仁卻覺得,元初這孩子的心思簡直比自己還要老成。

良久,司馬仁吃了一盞茶後長長地嘆了口氣,“元初啊,你何必這般跟自己過不去?她甚都不知就罷了,到了還要記恨于你……”

司馬玄沒出聲,只是将沉靜無波的視線投了過來。

司馬仁識時務地轉了話頭:“我瞧你臉色有些不對,像是舊傷未愈又添了新傷,罷罷罷,左右這幾日你要告假稱病在府,不若我再留張藥方給你,記得按時服用。”

說罷,司馬仁起身向司馬玄告辭。

“多謝懷英叔叔。”司馬玄靠在暖榻裏未動,只是向司馬仁颔首示意,喚了門外的留生送司馬仁出府。

荊陵侯府是個靶子,處處被人盯得緊,且司馬仁的無藥堂在長安城也小有名氣,他一進一出荊陵侯府不要緊,司馬玄卻不得不向官署告假,稱病在家休養。

且不說那無藥堂的司馬仁治病救人确實有兩把刷子,當天入夜十分,不過是一副藥的效果,曹徽身上的高熱就退了許多。

只是她本人還是有些昏沉,在睡夢中一會兒念叨着“哥哥莫走”,一會兒又擰着眉頭神色不安。

司馬玄端坐在床邊沉默不語地看着床榻上的人兒,玉煙說,夫人這是燒糊塗了夢魇了,待退燒之後人就會清醒的。

“你回去歇着吧,”司馬玄俯身摸了摸床榻下面地龍的溫度,擡頭看了一眼旁邊的玉煙,“今兒夜裏有孤在這裏守着就好。”

玉煙哪敢當真回去歇着,但她又不敢直接違拗主子的吩咐,便安靜地退到隔斷外守着去了。

……

曹徽是知曉自己身上發了高熱的。

她以前不是沒受過風寒,要退燒也容易,只要不咳嗽,不過是多喝些熱水再捂着被子昏睡幾日。

但當她昏昏沉沉地醒過來的時候,意識恍惚之中,還以為自己是躺在萬安寺後山的落霞觀裏,眼下渴了要自己爬起來尋口水喝。

雖是渾身酸痛無力,但口幹舌燥的難受扔驅使她從被子裏爬了起來,卻驚醒了不知何時靠在床尾那頭睡着了的司馬玄。

“怎麽起來了?”司馬玄面無表情地睜開眼,沉重酸澀的眼皮勾勒得她的眼睛輪廓十分明顯。

探身過來扶住曹徽,聲音較白日裏更沙啞了幾分:“可是身上還有哪裏不舒服?”

“……怎麽是你啊,”曹徽無力地靠在床頭,眼睛無意識地朝圓桌那邊瞥了一下。

司馬玄會意,過去倒了杯熱水過來扶着曹徽喝。

曹徽自然不願地別過臉去,結果被司馬玄捏着下巴強行喂下了半杯熱水。

曹徽最終無力地躺回去,偏頭就聽見自己的心跳,正如同擂進軍鼓一般咚咚咚快速且慌亂地跳着。

司馬玄就坐在床沿,不言不語。

“荊陵君侯,”不知過了多久,頭腦昏沉的曹徽聽見了自己蒼白且幹澀的聲音,難聽極了:“我已是死過一回的人了,前世種種前世滅,從今往後,你放過我,我也放過你,可好?”

司馬玄沒接話,耳邊卻回響起了今天白日裏玉煙給自己說過的話——“夫人說,時至今日,她真的不願再與主子有任何的糾纏瓜葛了,說是,說是望主子就此放過她罷……”

司馬玄驀地低低笑出了聲。

放過?

究竟是誰要放過誰?或者說究竟是誰欠了誰?自己和曹徽的命盤裏恐怕早已亂作一團,理不清了!

司馬玄伸手,帶着薄繭的手指輕輕地撫上曹徽未遮素紗的面容,略顯粗糙的指腹下,那被大火遺留下來的疤痕糾結不平,猙獰可怖。

然而,縱使她心中有萬般的憐惜,輕輕一笑卻又是極盡的嘲諷。

開口來,亦盡是涼薄與逼迫:“曹媛容,你手裏握着足夠讓我司馬家滿門抄斬的證據,甚至也捏着能讓我司馬玄死無葬身之地的把柄,你讓我放了你?呵,是夫人病糊塗了還是我聽錯了?”

“……你出去罷,我不想看到你,”曹徽閉上眼睛別開臉,弓起身子将自己蜷成了一團,聲音低得近乎耳語,“你讓我覺得惡心,你會下十八層地獄的,你會遭報應的……”

司馬玄不以為然,一手按住曹徽的額頭,一手捏住她的下巴,強迫她與自己對視,眸子裏盡是淬了冰的寒涼:“報應?你莫忘了,我便是修羅,何懼阿鼻。”說罷,甩袖出了次間,将屋門摔得震天響。

方才觸手所及,曹徽的額頭已經退燒了,司馬玄離開得毫不猶豫。

夜深人靜中,次間裏突如其來的一聲摔門響太過突兀,着實将守在厝晚軒四下裏不得不“聽牆角”的衆多暗衛吓了一跳。

乖乖嘞,主子這悶雷冷不丁炸一下可真不得了。

///

曹徽說不想再見到司馬玄,病好之後,她便果真再也沒見過那個百般熟悉又百般陌生的人,甚至連一星半點與之相關的消息都不曾漏進來厝晚軒裏過。

直到日子跌進臘月。

冬雪下了一場又一場,天氣冷的異常,丫鬟聽竹說,臘七臘八凍死叫花,但要是照着這個勢頭下去,來年莊子上的莊稼肯定是能有個豐收的,不然到時候周成管家就又要為了侯府的日常開銷而着急跳腳了。

曹徽聽了幾耳朵小丫鬟的閑言,覺着待在屋裏實在無聊,便背着在次間裏忙活的玉煙,偷偷拉着聽竹奔到了院子裏玩雪。

在河州萬安寺的那幾年裏曹徽的日子過的自然是清苦的,一日三餐佛前誦經便是天大的事了,就算是興之所至地在門前堆了雪人,最後也是空落一身的寂寥,莫名的徒增悲傷。

可是眼下呢?

自從回到長安,被司馬玄安置在這厝晚軒裏,自己食飽穿暖性命無憂不說,身旁還有不少能和自己說話的人。

曹徽正蹲在地上團雪球,思及此,腦子裏驀地就浮起了一張頗為俊秀的臉。

那是一張少年人的臉,因長年在苦寒的北境生活,少年的那張臉龐被日頭曬的有些黑,甚至皮膚也被風沙吹得有些粗糙。

在那張臉的左額角上,還有一道極易辨認的刀疤,細細的,長短有小拇指的指甲蓋那般長,是少年十歲之時在戰場上留下來的。

據說那一刀本是沖着少年的腦門斜砍下來的,吓得愣在原地的少年被同袍從旁推了一把,幸而才躲過劈頭而來刀刃保得一命,只讓鋒利的刀尖在額角留下這樣一條傷疤,九死一生。

曹徽正在愣神,總是緊閉着的厝晚軒的院門咯吱一聲被人推開了一條小縫,曹徽被開門聲吸引,捧着手裏的雪球擡眼朝院門處看去。

“這裏面有人嗎?”一道可愛糯軟的孩童聲音在門外響起,奶甜奶甜的,帶着滿滿的期待。

“院子裏都是雪,好像……”另一道童聲有些猶豫地響起來。

“哇那我們就可以躲在這裏啦!”奶甜童聲響起來的同時,厝晚軒的一扇院門被完全推開,一個穿着大紅團錦棉衣的小女孩推着一個穿着天藍色吉祥如意襖的小男孩沖了進來。

好巧不巧,兩個小家夥正好停步在了曹徽面前。

“只是院子裏有人……”小男孩嘴裏的後半句話終于在停下腳步之後緩緩說了出來,卻已經晚了。

“呀!”小女孩驚訝一聲立馬躲到了小男孩的身後,又好奇似的扒着小男孩的胳膊,巴巴的從後面伸出半個腦袋來看曹徽。

聽竹方才被支使找鐵鍬去了,曹徽自然不認得兩個小豆丁,便滿目好奇地向兩個孩童看去。

小女孩躲在小男孩身後只露出來半張小臉,而小男孩則是整個人毫不閃躲地站在那裏。

曹徽輕輕眨眼,這孩子生的白嫩可愛,但是眉眼之間卻依稀能看到幾分那個人少時的模樣。

可愛的小男孩歪起小腦袋,一雙漆黑水靈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同蹲在地上的曹徽對視着。

片刻之後,男孩兒指着她,童聲朗朗地問到:“這是我家,你乃何人?”

作者有話要說:

作者君忘了要說什麽,呃……估計是因為腦子被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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