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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馬玄是撒着步子一路跑來厝晚軒的,急得根本顧不得甚麽所謂的君侯儀态了,只恨不得一步就能沖到厝晚軒裏将那兩個要命的小祖宗給帶出來。

跑到厝晚軒門口,站定,理理略微有些松散的衣袍,再正正頭上的發冠與身前垂着的系帶,深呼幾口氣平複下有些急促的呼吸,直到覺着自己神态恢複如常了,荊陵侯司馬玄這才端着一方侯爵的沉穩地推門進去。

“爹爹!”

身量修長的玄袍之人方挑簾走進梢間裏,司馬晴便一骨碌地從暖榻上滑下來,張着兩條胖乎乎的小胳膊就撲倒了司馬玄身上。

她摟着司馬玄的脖子将臉往大人的頸間埋了埋,“爹爹你身上好冷呀,晴兒給你暖一暖。”說着,兩條小胳膊就緊緊地環住了司馬玄的脖子。

“桓兒,過來。”司馬玄将司馬晴抱在右胳膊上,平靜地對已經乖覺地從暖榻上滑下來的司馬桓招左手。

司馬桓似乎有些怕司馬玄,他低着小腦袋一步一猶豫地挪到司馬玄身邊,低聲喊了一句爹爹。

“不早了,回你們姑母那裏罷。”司馬玄盡量讓自己看起來和往常一樣沉穩平靜,轉身欲将懷裏的司馬晴遞給随後而來的氣喘籲籲的奶媽。

四五歲的司馬晴卻環着司馬玄的脖子沒松手,小嘴一癟,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裏登時就蓄起了淚花,奶聲奶氣的話裏仿佛含了天大的委屈:“爹爹,我不想走,我想和爹爹在一塊……”

司馬玄收回胳膊繼續抱着司馬晴,而後低頭看向立在自己身邊的司馬桓。

司馬桓與司馬晴乃是雙生子,他此刻正垂着頭有些怯地立在那兒,脖子上挂着一只五彩璎珞飾的金項圈,項圈下垂着一把帶着小鈴铛的金鎖,上面刻寫的“平安喜樂”四個字正在燭盞燈光下泛着柔和。

“你也不想去姑母家麽?”司馬玄的臉色有些沉,周身威嚴。

司馬桓的小身子聞言一抖,直吓得撲通一下就跪下來伏到地上不敢應答。

原本在司馬玄懷裏撒嬌的司馬晴被吓到了,她趕緊扭着身子下來伏跪到哥哥身邊,年紀小小的兄妹倆一起在自己的父親面前噤若寒蟬。

司馬玄也不想這樣在兩個小人兒面前擺譜拿架的,可這倆孩子今日是從将軍府裏偷跑出來的,簡直吓壞了他兩人的姑母、司馬玄的長姐司馬英,這兩人年紀小小便敢如此胡鬧,日後還怎麽了得?

“有什麽事好生說明就是,做……做父親的何必為難自己的孩子。”身後有女人溫婉的聲音平緩響起,引得司馬玄側過身去回頭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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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曹徽,她簡衣未飾,不疾不徐地從外邊走了進來,身上帶着冬夜裏沁涼的寒意,一只手裏還提着一個半大的食盒。

再看随在曹徽身後進來的玉煙,她手裏也提着同樣的食盒。

司馬玄有些閃躲地垂下眼皮,并不敢與曹徽有任何的眼神接觸。

她低頭看了一眼跪伏在地的兩個孩子,溫聲道:“稚子頑皮,擾了你的清淨,我來将兩人接走。”

說着,司馬玄蹲下身子将司馬晴從地上抱起來,又騰出一只手拉起自知闖禍而不敢出聲的的司馬桓提步離開。

……

等走出厝晚軒好遠之後司馬玄才放慢腳步,緩了緩被自己強行隐藏在冷冽氣場之下的慌張無措。

不是麽,每次見曹徽,即使是鼓足了萬分的勇氣,卻依舊是怯得如老鼠見了貓——自己欠她的東西,傾盡此生亦難以償還。

“爹爹,爹爹……”司馬晴伏在司馬玄并不怎麽寬厚的肩頭,胖胖的小手指摳着司馬玄的官袍領口,軟糯的聲音低得近似呓語:“她是娘親嗎?”

司馬玄的腳步倏地停下。

“不是。”毫不猶豫的兩個字,冰冷無情地打碎了兩個天真孩童的美好憧憬。

“那娘親什麽時候回來?”司馬晴問這句話的時候,一旁跟着的司馬桓也跟着悄悄豎起了耳朵。

司馬玄:“你們別想了,你們娘親永遠都不會回來了。”

小晴兒是個十分聰敏的孩子,聽了司馬玄的話後她愣了一下,她似乎知道什麽叫“永遠不會回來”,猛地把小臉埋進自己的雙手中哇地一聲大哭了起來。

邊哭邊訴道:“原來七寶哥哥和彩嫣他們說的是真的,沒有人要晴兒和哥哥了,娘親不要我們了,爹爹也不喜歡我們,我和哥哥真的是沒有人要的哇……”

司馬桓正拉着爹爹的衣擺,頹喪着小臉站在旁邊,卻突然聽見爹爹低頭問了自己一句話,“你可喜歡那個院子裏的那位夫人?”

“她是爹爹的夫人,”司馬桓仰起脖子與司馬玄對視,怕歸怕,他說起話來卻一點也像個四五歲孩子,甚至還帶着些司馬玄身上的淡然之态:“更是孩兒和妹妹的嫡母親,孩兒自然是喜歡的。”

“誰與你說的她是嫡母親?”司馬玄蹲下身子來盡量與司馬桓平時,還半曲着一條腿當凳子讓司馬晴坐着,那沙啞的聲雖然音壓的極低,眸子裏隐隐約約的緊張卻出賣了她此刻的不安。

司馬桓一時答不上話,卻也看不懂司馬玄眼睛裏的情緒,他與“父親”對視了片刻,終于還是耷下眉毛,眼睛泛紅地撲進了司馬玄懷裏,并着不知所措的妹妹司馬晴一起嚎啕大哭起來。

大概雙生子在某些方面都是一樣的,只見司馬桓和方才的司馬晴一樣邊哭邊解釋到:“孩兒曾在爹爹的書房裏見過一個好看的畫像,懷英翁翁說那是桓兒的嫡母親,雖然都是遮着臉,但孩兒知道她就是嫡母親……”

……

厝晚軒裏:

當司馬玄把兩個孩子帶走之後,曹徽便随手将手裏的食盒交給小丫鬟,讓她們自己拿去吃了。

玉煙随曹徽穿過梢間直接往卧房所在的次間裏去,追問到:“夫人您自己也未曾用飯呢,不若讓舒媽媽傳飯罷?”

“那就有勞舒媽媽了,傳些清淡的粥菜即可。”曹徽停下步子,轉而向玉煙微微颔首,“多謝。”

“是,奴婢這就去。”玉煙搭手屈膝恭敬地給曹徽回禮,而後立刻轉身朝屋外走去,心裏卻不免有些傷感。

她很久以前便曾在曹徽身邊侍候過,從曹徽嫁進司馬家起,到前首輔大臣謀逆事發,她在曹徽身邊服侍了整整兩年的時間。

玉煙記得,那時的大少夫人曹徽啊,既有名門貴族家嫡女的飛揚傲氣之神采,又有才名遠揚天下的文人淑女之謙和,既能幫着婆婆将府中上上下下打理的妥帖,又能助司馬家衆內眷将各種世俗關系交往的得體。

總而言之,那時的少夫人曹氏,乃是司馬家最得意的兒媳。

“主子?”玉煙一出屋門就和帶着孩子折途而返的司馬玄打了個照面兒:“問主子安,問大公子大姑娘安。”

“你這是去做甚?”司馬玄抱着女兒溫聲問玉煙。

“回主子,夫人尚未用晚飯,奴婢正要讓人傳飯去。”

司馬玄點頭:“那便讓舒媽媽多送些飯菜來罷,我三人亦不曾用飯呢。”說罷就掀簾進了屋裏。

曹徽也早已聽見了司馬玄和玉煙在屋門口的對話,返身在屋門口迎上來者,向司馬玄屈膝福禮,不置一語。

“他二人實在對你喜歡的緊,我強行帶不走,路上又哭又鬧的,”司馬玄走進去将兩個孩子并排往暖榻上一放,指着兩人哭花的小臉,總是沙啞的聲音聽起來頗為無奈:“只好再抱回來打擾你了。”

曹徽抿嘴不語,她曉得司馬玄肚子裏那點後知後覺的小心思,一時竟也不忍心戳破,便默默随了去。

司馬晴是個小人精,聞言立刻就從暖榻上滑下來,跑過去撲到曹徽身邊抱着曹徽的腿不松手。

只見她仰着哭花的小臉,抽抽噎噎着說到:“哥哥說您是娘親,您說不是娘親,可爹爹卻沒有說不是,那您就是晴兒和哥哥娘親!”

“……”曹徽被小晴兒言之鑿鑿的一串兒是與不是繞暈了,幹脆不接話地蹲下身來将晴兒摟進懷裏,拿出帕子給她擦拭這臉上未幹的淚水,邊讓丫鬟聽竹打熱水進來。

半柱香之後,司馬玄安靜地端坐在飯菜飄香熱氣氤氲的飯桌旁,目光所及的不遠處,是曹徽正在挨個兒地給司馬晴和司馬桓擦臉洗手。

“哦~吃飯飯喽!!”先一步洗好臉和手的司馬晴揮着兩只小胖手,肉滾滾地就朝司馬玄跑了過來。

曹徽随之拉着比妹妹要穩重些的司馬桓過來,擡眼卻見司馬玄的嘴角似乎彎起了一抹微不可查的笑意,曹徽立馬移開視線,不再向那邊多看一眼。

司馬玄本來就不打算連夜追究兩個小家夥從将軍府偷跑回來的事情的,見粉嫩嫩的小晴兒撲來自己身邊,司馬玄便從善如流伸手将扒着自己膝蓋往上爬的司馬晴抱到了大腿上坐着。

擡手點點她的眉心,溫溫一笑,漆黑的眉眼中盡是柔和:“你這個要揭房頂的小臭丫頭,怎麽一點規矩都不願意講了?”

“晴兒跟着,跟着五嬷嬷學了很久規矩的,”司馬晴側過頭來,仰着小臉看司馬玄,滿目的認真:“晴兒只是太開心了太餓了,一時忘記了要講規矩罷了,爹爹,規矩現在還要再講嗎?飯菜可能會變涼的哦。”

“……”司馬玄額角上的小刀疤無可奈何地跳了幾下:“那咱就不講了,先吃飯罷。”

玉煙将司馬桓抱起來放在了曹徽下首的凳子上,并立在一旁侍奉自家小主子用飯。

曹徽執起襄青玉的烏木筷箸準備開始用飯,眼角餘光見了司馬玄正在喂司馬晴吃飯,手裏的動作毫無意識地就緩了下來。

很久以前她曾想過,有朝一日自己或許會有一個孩子,無論是兒子還是女兒,司馬玄都會十分寵愛這個孩子的,這人和外面那些花天酒地,從不管顧孩子的世家子弟不一樣。

這人的心細的很。

曹徽想着,若孩子是個兒子,那司馬玄就會将自己這一身護國守土的本事都教給他,教他兵書戰法,教他無痕長刀;若孩子是個女兒,想來司馬玄就會抱着她在偌大的府院裏頭玩耍,撲蝴蝶,蕩秋千,騎大馬,放風筝。

可那些畢竟都只是曹徽年少之時幻想出來的曾經,一場被血雨腥風當作歷史給翻過去的曾經,一場被駭人聽聞的事實給遮掩下溫馨的曾經。

可是眼前的這幅景象卻與曾經裏的某個憧憬一絲不差地重合在了一起,頓時讓人不知所措,恨不成,愛不成。

……

飯後沒多久,經歷了人生中第一次離家出走的兄妹倆就分別倒在曹徽和司馬玄的懷裏沉沉睡去,玉煙伸手想将司馬桓從曹徽懷裏抱走,卻見司馬桓雖然已經睡熟,一只小手卻緊緊地攥着曹徽的衣襟不松。

“我抱着他就好,”曹徽微微擡起未遮素紗的臉,燭光之下,那塊占據在她臉上的疤痕溫柔平和:“你同聽竹去打些熱水來,若是能尋來幾件他們穿的衣服來便更好……”

“衣服家裏有,”遠遠地坐在暖爐邊的司馬玄終于找到了開口說話的機會,偏過頭來看玉煙,聲音沙啞到:“你讓留生帶你去,應該是都放在了崇光院的次間裏,取過來就行。”

玉煙領命退下,屋子裏一時陷入沉默,好在聽竹很快打來了水,曹徽便同聽竹一起熟稔地給雙胞胎擦洗手腳。

一整日的玩鬧,小孩子睡的又香甜又沉穩,無憂無慮。

好一番收拾之後,曹徽把兩個小家夥安置在了梢間隔斷裏側那張平時用來小憩的床榻上。

梢間隔斷的外面,揮退了聽竹等幾個小丫鬟後,司馬玄倒了一盞熱茶放到了曹徽手邊,并識相地退到了離曹徽十步之外的暖爐旁坐着。

“他兩個是苪兒的孩子,”司馬玄伸出雙手靠近及膝高的小紅銅祥雲獸頭暖爐,似乎是在烤火,又似乎是在盯着自己的手看,聲音沙啞,略帶鼻音,“你還記得苪兒麽,她是我庶出的三妹妹。”

隔着茶盞和茶壺裏冒出來的氤氲熱氣,曹徽視線模糊地朝司馬玄那邊看了過去。

只見那人側對着這邊,脊背如青松般挺直,側臉的線條再不複少年時的柔和,更多了幾分堅毅,而身後的燈盞投下光線,将司馬玄整個人都照的影影綽綽的,看着有些不大真實。

“你不想聽這些的罷,”司馬玄輕輕笑了一聲,一半自嘲,“是我昏了頭了……也罷,奶媽們就該從大姐的府上過來了,你……你也不用管他們,若是累了便早些歇着去罷。”

曹徽收回視線,低頭看着自己右手心裏被火燒傷而留下來的傷疤,音色溫潤如常,“晴兒說你受傷了,可請大夫看了?”

不過是旁人聽來再平常不過的一句關心之語,卻讓司馬玄訝得猛然扭過頭來,她不可置信地看向曹徽,一雙漆黑明亮的眼睛裏寫滿了欣喜與意外。

“小傷罷了,無礙的,”司馬玄眨眨眼睛,又平靜地扭回了頭,心思深沉得再不似曾經那個話少卻頗愛笑的明朗少年,“你若是有甚麽話欲講,便直說罷。”

曹徽和司馬玄之間哪還有什麽要說的?能出口的話無非就是那些可謂老生常談的內容。

“君侯高擡貴手放我離開罷,你我兩個,自該是碧落黃泉莫相見,是生是死互不相幹的。”

作者有話要說:

嘿嘿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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