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這日,荊陵侯啓程返京的消息傳進來時,大晁國的一國之君正在小花園的那片菜園子裏拾捯自己種的蔬菜。
這個消息來的似乎有些突然,以至于皇帝陛下手裏握着小鋤頭,直接保持着鋤草的動作在原地僵硬了片刻。
“陛下?”候在隴邊的花盡忠适時地提醒到,“時辰差不多了,紹文殿的人也都到齊了呢。”
“……這個不急,叫那幫家夥等上一等也不是什麽壞事,”皇帝陛下回過神來,面朝黃土背朝天地繼續鋤着那些剛冒出頭的嫩草。
又是片刻,皇帝陛下突然悶着頭感嘆到:“佛家說一花一世界,一葉一菩提,我細細想來,菜園子裏這些草本也無錯,得陽光普照,受雨露恩澤——”
“嫩綠嫩綠的,看着也是同禦花園裏那些精心修養的草無二致的,”皇帝陛下擡手拭去額角的細汗,終于拎着鋤頭從長勢喜人的菜蔬之間走了出來,他從花盡忠手裏接過帕子擦汗,溫厚和善地說:“只可惜它們長錯了地方,所以即便是再招人喜愛,再無辜可憐,那也是萬萬留不得的……”
花盡忠不接話,從頭到尾只是淺淺笑着,似懂非懂地侍候皇帝淨手,然後有條不紊地張羅禦駕到不遠處的通和後殿更換衣袍,準備去紹文殿接見內閣的那幫相公大臣們。
紹文殿裏,內閣之中能排的上號的烏沙朱袍們幾乎都來了,久候皇帝陛下不至,臣工們不禁開始三三兩兩交頭接耳的低聲交流。
作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內閣首輔大相公,此刻的荀潤只是兩手抄在寬大的官袍袖子裏,半垂着眼皮,一聲不吭地站在那裏,老僧入定一般神神在在的。
即便是有同僚想過來同他老人家搭兩句閑話,也都被他這副看起來像是在趁機打盹兒犯困的模樣唬的不敢上前開口——首輔大相公日理萬機,能得空補眠是極為不易的。
別說眼下衆人是在紹文殿裏等候皇帝駕,就算是現在是正在承天殿裏早朝,若荀首輔偷空打盹兒,那也是打擾不得的,打擾不得的。
幸而,在荀潤真的站在那裏睡着之前,紹文殿的小黃門那略微有些尖細的唱報聲及時從外頭傳了進來:“皇帝駕,臨!”
殿內原本低聲卻雜亂的說話聲驟然消失,衆臣工按照職位高低極快地站列,一個個拱手垂目恭候聖駕進來。
從進來後就一直站着沒動的荀潤緩緩睜開了眼睛,此刻的他就站在行列之首,伸伸胳膊,展袖斂衽——該來的,就要來了。
……
朝堂上的風雲變幻大抵一時也是波及不到司馬玄這裏的,此刻,荊陵侯的車架也才離開炎陽沒幾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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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曹徽暈船暈的太厲害,司馬玄舍棄了來時的路線,全程取陸路北上歸京,巧的是,荊陵侯的車架在剛停在赤溪官驿之外,便巧遇上了不知從哪裏過來的永嘉郡主趙清嘉。
“啧,當真是巧了,”赤溪的官家驿棧門前,沐着血色夕陽的永嘉郡主閑閑地眯起了眼睛,她上下打量了司馬玄一通,似笑非笑到:“看來炎陽的水土确實養人,君侯的氣色看起來還是頂不錯的。”
只是這冷臉的家夥周身的氣場還是那樣冷了些,臉上的神情也還是和以前一樣——不生不死,無欲無求。
“你這是從哪裏過來的?”司馬玄看着曹徽被一衆丫鬟侍衛護送進驿棧,這才收回視線,背對着西天邊燦爛耀眼的落日,歪頭看向永嘉郡主,壓低了原本就有些沙啞的聲音,道:“今歲出年之後形勢愈發的不穩,估計不要多久那邊就會有什麽大動作了罷,你可是要同我一道回長安?”
“誰要同你一起回去,”永嘉郡主抱着胳膊睨了司馬玄一眼,終于率先一步向驿棧裏走去,“利可共而不可獨,我一人吃飽全家不餓,你比不得的……”
“哎趙清嘉!”司馬玄撓撓眉梢,随後提步追了進去,“無問園裏的那只亞狼犬今春可有小狗崽?桓兒他……”
……
行路之人大都是比較疲憊的,可這回到了赤溪,騎馬騎了一整日的司馬玄卻有些無心睡眠,夜裏,旁人都已經睡下了,她摸黑起身,輕輕地推開了房間朝南臨街的那扇窗戶。
外頭繁星滿天,柔光若水。
擡首仰望,目之所及處有三顆星正懸在中天之上,并列着勾勒出璀璨的光芒,明亮地橫陳在夜空。
司馬玄盯着星星看了一會兒——據說獵戶們就是靠它們在深山裏頭摸路布陷阱的。
吹了一會兒冷風,司馬玄的心裏總算是稍微好受了點,她剛要伸手去關窗戶,卻一不留神看見斜對面的房脊上摸過來了十來個黑衣人。
……
在太歲頭上動土一般是沒有什麽好下場的,尤其是在這位太歲的心裏還不大舒爽的時候,毫無意外的——這幫黑衣人還沒等摸到永嘉郡主的房間附近,甚至還沒和永嘉郡主的暗衛們交上手,就被司馬玄的人跟從棗樹上打棗一樣稀裏嘩啦的全都打了下來。
這下鬧出了頗大的動靜——就連赤溪的父母官以及通判等衙門官員都得了消息急匆匆趕了過來。
看着眼前這些吃着朝廷俸祿的牛鬼蛇神,以及五花大綁的一衆黑衣刺客們,永嘉郡主忍不住低低的譏笑出聲。
“作何突然發笑,”負手而立的司馬玄挑了一下眉毛,不解地看了永嘉郡主一眼,“哪裏不對嗎?”
“哪裏都不對——”永嘉郡主回了司馬玄一句,而後微微一颔首,臉上的笑容由譏諷轉變為赤/裸/裸的不屑,她朝那幫黑衣人略微擡了一下下巴,示意道:“遂梧。”
“是。”侍衛韓遂梧會意,幾步來到跪在地上的黑衣人跟前,伸手扯開了一個黑衣人的衣襟。
衆人看見刺客正胸口露出來的那個狼頭刺青的同時,這個黑衣人突然掙開了身上的繩子,竄天猴一樣就奮命朝永嘉郡主撲了過來。
結果可想而知——人,被默默的守在一旁的十六一刀劃了脖子的同時,又被元存遇給一刀捅穿了肺官——只是黑衣人手裏那把趁機從韓遂梧的腰間抽出來的匕首,卻刺傷了韓遂梧自己。
既然有人報了官,那麽即便是有司馬玄和趙清嘉這樣的高位之人在,她們最後也只得将黑衣人悉數交給本地的官府衙門立案審理,至于死了的那個黑衣人——過往神明作證,那人是殺人未遂才不小心丢了小命的。
一場滑稽的刺殺在一片咋咋呼呼的嘈雜聲中慌亂地落下了帷幕,永嘉郡主和司馬玄聊了一會兒,又拐到隔壁曹徽的房間裏同曹徽說了幾句話,這才回自己位于回字走廊那頭的房間。
只是從某個房間的外頭路過的時候,永嘉郡主一不小心看到了聽到了一些不該看不該聽的東西。
深夜裏一通鬧騰,永嘉郡主真正睡下的時候已經很晚很晚了,她的身體極其疲憊,思緒異常混亂,以至于睡着之後她做了一個似真似假的夢——便是她回房間時不小心看到的那些內容:
“怎麽總是這麽大意?”元存遇小心地包紮着那道被匕首劃破的傷口,語氣頗為不悅。
韓遂梧的臉上還是那副笑嘻嘻的,看起來什麽都不在乎的模樣,他本能地反駁到:“這不是沒事麽,不過劃傷了手臂罷了,過幾日就好了。”
聽了這幾句不知道惜命話,就連永嘉郡主心裏都有些來氣,遑論元存遇氣的擡手就要打韓遂梧。
可那憤怒的一巴掌終究也是沒舍得落在韓遂梧的臉上,元存遇輕輕的嘆了口氣,無奈又心疼地把這個不惜命的家夥摟進了懷裏,“這回你躲的快,只是劃傷了手臂,以後你若還總是粗心大意,萬一要是……到時候你要我怎麽辦?!”
……
翌日收整隊伍啓程上路,司馬玄在驿棧門前與永嘉郡主告了別,騎馬往前行沒多遠,這位幾乎徹夜未眠的君侯就鑽進了馬車裏。
“我,我只是想進來靠着馬車歇一會兒,歇一會兒我就下去……”錦袍人進來馬車後就靠在了門口的地方,面色看起來多少有些憔悴。
曹徽沒出聲,只是安靜地坐在馬車的最裏面,可能真的是太累太困的緣故,進來不到半柱香的時間,那個靠在角落的人似乎就睡着了。
超品列侯的馬車規制與王爵之列比肩,四匹齊頭烏黑駿馬拉着馬車穩妥前行,并不怎麽颠簸,何況荊陵侯的馬車內還鋪着一層軟軟的蓉覃毯,車內甚至連一應使用的物什亦都齊備着。
小香爐裏頭燃着輔以靜氣凝神的香,獸嘴裏正絲絲縷縷吐着香霧,又過了許久,曹徽從身後拿出一條毯子,探身過去,蹑手蹑腳地給司馬玄搭在了身上。
“……以後,你莫要對我好,更莫要回應我絲毫,”腦袋靠在馬車車壁上的人突然開口,沙啞的聲音裏壓抑着某種說不出口的情緒,話語都變得喑啞了,“不然我怕自己忍不住,到最後不願意再放你走……徽兒。”
桑條無葉土生煙,簫管迎龍水廟前。朱門幾處看歌舞,猶恐春陰咽管弦。
曹徽坐回到原處,搓着手,又默了默,最後她低頭看着自己的手心道:“即便是與君侯仇人一場,卻同時也算得上相識一場,你我之間的仇怨是你我二人之間的問題,至于旁的事,我終究也不能什麽都讓你替我扛着,你護着我,我也絕計不能眼看着你獨自斡旋......”
原來曹徽眼中,自己與她只是仇人一場相識一場,司馬玄蓋在毯子下的手緊緊攥住了搭在膝頭的衣擺,此刻,她對自己的厭惡當真達到了某個極點——司馬玄啊司馬玄,你一個頂着男人身份過活,不知何時就會身首異處的女子,怎麽還敢對同樣身為女子的曹徽生出這般踐越人倫的心思!你自己個兒命途坎坷也就罷了,憑什麽還要拉着旁人同你一起下那煉獄般的深淵,變成一個一生都見不得光的肮髒物?
司馬玄,你......你憑什麽......
眼皮微動,狹長的眼睛緩緩睜開,青年人深邃漆黑的墨眸深處藏着某種對規矩禮教的極端不屑與冷漠,她沙啞着聲音,輕輕地問曹徽:“待你大仇得報,除了仇人和相識,你我之間,還能......還能成為朋友麽?”心裏總有那麽一點不肯就此作罷的期盼,期盼着一個不敢幻想的将來。
那個未來裏,不僅有自己,還有她心裏的這個人。
“我只是想要一個真相,若是我錯了,便是将我五馬分屍挫骨揚灰我都絕無怨言,可若是我沒錯,我終究也只是要他們一個道歉,要他們還我曹家一個大白天下的清白忠義!”司馬玄聽見曹徽說:“我本該在當時就随父母兄長一并去了的,僥幸得君侯深恩,一路茍且偷生至今,已然萬分感激——昨夜刺客一事是我沒能想到的,本以為自己還能有多一些的時日籌謀,但看樣子那些人已經被逼急了,這一路上......君侯更要小心了。”
司馬玄再次合上眼,還把往下滑了一截的毯子往身上拉了拉,又咧咧嘴嘟嘟哝哝到:“小腦袋裏怎麽整日想這麽多東西,仔細白了頭發。”
曹徽:“......”誰能來告訴她,她面前這個司馬玄,當真是司馬玄嗎?
作者有話要說:
永嘉郡主:親眼看見自己的親侍衛攪基還得當做什麽都不知道,有點方,怎麽辦,在線等,挺焦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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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