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曹徽的話,果然沒錯。
即便是為了安全起見一路只挑人多的地方走,可當荊陵侯的車架行到離帝都長安不遠的輔城長定城郊外時,路邊的林子裏終于再次竄出來了一夥兒出手就是殺招的殺手。
來者目标清晰,執刀提劍,直奔荊陵侯的馬車而來。
訓練有素的拉車駿馬在一片打殺聲中穩穩地停在原地,手無縛雞之力的曹徽就端坐在馬車之中,毫無懼色。
剛剛下了一場春雨,雨過天晴,晚風輕拂,吹的馬車的窗簾微微擺動,泥土花草的清香裏夾雜着突兀的血腥味一并漏了進來。
馬車突然一沉,車門被人從外面一把推開,單手執刀的司馬玄向手裏握着一只銀簪子保護自己的曹徽伸出手:“出來!”
一聲利刀折骨入肉的聲音清晰地從車門外傳進來,曹徽通過敞開的車門看見留生一刀挑了一個殺進保護圈裏來的殺手——這個情形似乎有些不太好。
曹徽伸出手,被司馬玄輕輕一拉便躍下了馬車。
“拿着這個,”司馬玄擡膝從靴口抽出一把匕首塞給曹徽,紛亂之中喊了一聲馬車那邊的留生。
曹徽剛把匕首握到手裏,就見司馬玄和留生一邊一刀砍斷了套着馬車的繩索。
“快上去,”司馬玄單手掀了馬背上的車套子将馬散開,反握着無痕刀,輕而易舉地就将曹徽抱上了等在一旁的自己的馬,沉穩沙啞的叮囑聲裏終歸還是帶上了隐藏不去的憂懼:“只管打馬沿着官道往前跑,留生會跟着你的,別回頭——走!”
話音未落,馱着曹徽的駿馬就被司馬玄一刀背抽在屁股上,高頭大馬一聲嘶鳴奮蹄狂奔,在一片混亂的厮殺中扯出一條塵土飛揚的生路。
遠遠看去,通體烏黑的大馬馱着素色衣衫的女人沿着官道絕塵而去,像一把刀一樣幹脆利落地斬開了原本混戰在一起的侍衛和殺手。
……
曹徽不會騎馬。
她伏在馬背上抱着馬脖子不敢撒手,在不知道跑出去多遠,直至看見了長定城外的長亭後,留生才打馬從後頭追上來,他并不敢停下,只小心翼翼地一路引着司馬玄的馬,護着曹徽一路小跑着進了長定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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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着路引進城之後發現城裏依舊有那邊的人在,留生一路東躲西避的,熟門熟路地帶着曹徽敲開了一家民舍的大門。
裏面出來幾個婆子小厮迎曹徽進去,留生将馬交給小厮,邊往裏走邊同曹徽解釋道:“長定是大姑爺的兵馬司轄管所在,夫人盡管放心就好,此處是極為安全的。”
留生将曹徽帶到了一間潔淨的屋子裏,他停在門口,恭敬地給曹徽拱手揖禮:“夫人在此歇息片刻,主子很快就會回來了。”
“玉煙呢?”曹徽的呼吸還有些慌亂,聲音也有些顫抖,“至始至終都不曾見到玉煙,她如何了?”
留生:“玉煙在主子身邊,夫人盡管放心就是,都會安然回來的。”
或許是因為留生的話回答的太過擲地有聲,也或許是因為留生背後的那個人本就能輕而易舉的讓人去相信去依托,曹徽胸腔裏那一顆吊在喉嚨口的心官慢慢落回了原地。
留生退了下去,自有丫鬟婆子們過來候着,屋中陳設簡潔,茶水糕點一應具備,甚至香爐裏還燃着安神香。
曹徽就這樣呆愣坐在這間陌生的房間裏,不知過了多久,等她回過來神的時候,她發現自己不僅手腳冰涼,全身還在不住地顫抖着。
顫抖,是因為害怕。
害怕又是因為什麽?
因為怕殺手?怕死亡?還是怕失去?
不知道呢……
大抵是安神香的作用,有嬷嬷推門進來要給屋裏掌燈時,發現那位被留生敬若主母的、素紗遮面的姑娘,不知何時靠在椅子裏睡着了。
曹徽這一覺睡的并不安穩。
她做了一個夢,夢裏一會兒是自己尚是孩童時追在哥哥曹征身後玩耍的場景,一會兒又是點兵臺上哥哥手提紅纓虎頭槍與司馬玄交手的畫面,紛紛嚷嚷雜亂無章,終于,夢境忽的一轉,夢中的曹徽來到了和荊陵侯成親那晚的新房。
龍鳳紅燭吉祥如意,洞房裏擠滿了來湊熱鬧的人。
幾個健碩的婦人嘴裏說着各式各樣的吉祥話,邊大把大把地往床上扔果子,那些果子種類繁多,一股腦的都是往喜床上扔的,有的果子砸到了曹徽身上,那些婦人們反而更加高興——曹徽知道,被那些紅棗桂圓花生等果子砸到身上,這是極好極好的兆頭。
她的耳垂都紅成了兩頰的胭脂色。
接下來是一應的新婚禮儀,直至那個曾被自己遠遠地在宮門外瞧過一眼的荊陵侯司馬玄,拿着挂有大紅喜花的秤杆子挑開自己頭上的鳳舞呈祥如意平安蓋頭。
在一陣又一陣的起哄聲中,十六歲的曹徽怯不敢擡眼看對方,只是在對方側身坐到自己身邊時,她極快地擡了一下眼睛,瞥見了對方的一個側臉——這人在笑,露出了一顆虎牙,笑得側臉溫和純善。
只是在那人被鬧洞房的同袍們拖出去吃酒前,曹徽從那人看似不經意間偷偷看過來的眼神裏,看見了一種深淵一般的痛苦與掙紮。
那個眼神轉瞬即逝,甚至讓曹徽覺得那只是自己的錯覺。
沒承想,只那匆匆一瞥,便是她們二人此後一年多裏見的唯一一面——北境狼煙突起百裏,那人脫下喜袍換上甲胄,連夜帶兵回了北境的生死戰場。
“——殺了我!”
熱鬧喜慶的新房被突如其來的血腥黑霧吞噬,四周倏地燃起了熊熊大火,一個沙啞的聲音拖着幽長冰冷的語調斷斷續續地響起來,聲音傳進曹徽的耳朵裏,陰冷可怖之至。
曹徽的身體漸漸被大火吞噬,耳邊盡是烈火燃燒的噼啪聲與房屋倒塌的毀滅之聲,那些聲音太過嘈雜,似乎是木頭裂了,又似乎是什麽東西砸下來了,一個旺盛的燃燒物就這麽猝不及防地飛濺到了自己的臉上。
好燙,好疼——
她想躲,想呼救,明明恐懼極了,張張嘴卻偏偏發不出任何聲來,兩只腳似乎也被釘在了原地,一絲一毫都動不了。
四周的火焰像是長了牙齒的餓了千百年的怪獸一般,張牙舞爪地朝她撲了過來。
大火如願以償地将她吞了進去,火舌泛着妖冶古怪的紅光死死地卷住她的喉嚨,她下意識地用雙手扣住了自己的脖子,拼盡全力的呼吸着——呼吸呼吸——她呼吸不上來了——真的呼吸不上來——
在她就要窒息的時候,“嗆喨”一聲利刀出鞘的聲音不知從何處響起,淩厲的刀風裹挾着橙色的火焰一刀切下,無邊火海竟被這只三尺長的玄鐵刀生生劈成了兩半。
這一刀切的太過兇狠,刀鋒砸到地面上,狠狠将青石地面劈開了一道大口子,碎石迸濺,火焰紛飛之中,一個廣袖玄袍的人沐着烈火緩緩出現,這人出現之後,不由分說的就将手中的刀直直向曹徽扔過來。
那人就站在十步之外,周身帶着來自黃泉路上的那種沁透靈魂的寒涼,宛如地獄歸來的嗜血修羅。
只見這人閑閑地将兩只手攏在寬大的廣袖之中,用一副睥睨天下的姿态,在無邊業火中徐徐開口,聲音溫和,語氣平緩,不知契合了誰家姑娘的夢中情郎模樣,“曹媛容,殺了我,萬事可休矣……”
那人的話音剛落,一股巨大的力量如大山封頂般沉重地落在了曹徽的手上——她手裏的長刀忽然像是有了靈魂一般,引着她直直朝玄袍的修羅殺了過來。
萬鈞之際,就在玄鐵刀的刀尖沒入玄袍修羅的腹中的一瞬,四周的烈火瞬間散去,曹徽終于看清楚了玄袍人那張模糊的面容——額角細細的刀疤,眉下狹長的墨眸,以及那兩顆俏皮可愛的虎牙……
“元初!”曹徽驚叫着從噩夢中醒來,同時已經猛地掀開床帳從床上滑下——腳被身上的毯子絆了一下,卻正好跌落在了一個不是特別寬厚但是卻異常溫暖的懷抱裏。
“我在這裏呢,徽兒,沒事,我在這裏呢……”司馬玄意外地接住了這個突然從床榻上撲跌出來的渾身顫抖的人,一時貪戀,她竟不忍撒手松開抱在懷裏的人——每當這樣親近地抱着她的時候,自己的心裏總是可以偷得到一時片刻的安寧。
真的是抱一會兒就好,哪怕……哪怕是抱一下也好。
可是這次曹徽竟然擡起雙臂主動圈住了司馬玄的腰身,她在她耳邊低喃着,帶着夢中殘留的哽咽,斷斷續續毫無章法,“你不能死,不是這樣的不是的,我不是一心要你死的,不是你知道的那樣的,元初我——你知道的,我怎麽也不會選擇,他,你……他們,火……大火燒了房子……不是不是的,不是這樣的……元初……”
語無倫次,害怕極了,大火,人命,真相,冤仇,掙紮,矛盾,糾結,執着……在諸多紛亂的雜糅折磨之下,這個從噩夢中醒來後有了懷抱可以躲避的人終于将臉埋在對方的肩窩裏,放聲大哭了起來,像個走失在熙攘廟會中的孩子,那般無助。
肩頸處的袍子很快就被淚水打濕了一片,司馬玄擡起一只手安撫地捏了捏曹徽白皙纖細的後頸,她忽然想了起來,好像那年最初的開始,就是因為她怕她一輩子搖晃,上不了岸。
……
時間不知過去了多久,曹徽終于哭累了,她哭的身上沒力氣,甚至靈臺都有些發懵,但是人卻清醒了過來。
她慌慌張張地躲開司馬玄,飽含歉意地給對方屈了屈膝——自己只是做了一個噩夢,至于夢中之事如何,醒來後忘掉就好了。
“真真是失禮了,還望君侯……望君侯能海涵。”她哭的狠了,竟冷不丁抽起了哭嗝,雙目中依舊水霧蒙蒙的視物不清,曹徽側過身去擦拭眼角殘留的淚水——她手裏握着的這個帕子還是司馬玄的。
“我倒是情願……情願你同我講一些心裏話的。”司馬玄垂在身側的手握緊了拳頭又松開,最終還是沒敢過去扶曹徽坐下。
她一時不知自己該怎麽辦,于是只好選擇冷着臉,邊淡淡地朝那邊的矮榻擡了擡下巴,邊倒了一杯水放在了矮榻正中間的小幾上:“你先坐罷,喝口水歇一歇,我讓平媽媽帶人進來侍候你洗漱一下,然後再用些飯食墊墊肚子,今日白日裏吓到你了,趁着天還不亮,你再休息休息。”
斜眼看了一眼肩頭被淚水打濕的衣服,司馬玄垂眸遮掩下了瞳仁裏的所有情緒,她安安靜靜的,好像永遠都不會對旁人造成絲毫的影響。
“君侯,”曹徽手裏捧着水杯,鼻音濃重地喚住了司馬玄的腳步,她猶豫了一下,問到:“白日之事兇險,君侯可有受傷?”
司馬玄眨了眨眼,有,我被人在後腰窩劃了一刀……她回過頭來朝問問題的人溫溫一笑,大方地露出了兩顆尖尖的虎牙:“萬幸,不曾受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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