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司馬玄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她是被自己的噩夢給驚醒的。

凡是打那些流血漂橹的戰場上退下來的人,幾乎每個人多多少少都會有一些自生死場上遺留下來的心病,她司馬玄也不例外,即便她有着殺人不眨眼的修羅稱號。

剛剛醒過來的腦子裏還是一團漿糊,不是特別清醒,這個結果直接導致司馬玄忘記了後腰上的刀傷,而直接從側身的姿勢翻身平躺了下來。

“嘶……”存在感極強的傷口頓時讓它的主人疼的倒吸一口冷氣,旋即就又龇牙咧嘴的捂着後腰繼續側身躺了起來。

驀地,剛剛側躺過來的人像是被點了穴一般定住了所有動作,包括清淺的呼吸——她換了個方向側躺才看見——這矮榻的裏頭,自己的身側——竟然睡着曹媛容。

……她,徽兒她好像,好像沒有被自己翻身的動作給驚醒……

司馬玄靜靜的觀察片刻,見曹徽始終睡的安然,一口十分低緩的氣終于輕輕的從她的鼻腔裏順了出來。

窗外的天光不知何時已經完全暗了下去,屋子裏沒有點燈盞,一片黑漆漆的,只有淡淡的如水月光從窗戶上透進來,落在矮榻之上,落在了曹徽的臉上,影綽斑駁,虛虛實實,司馬玄要湊的很近了,才能看清楚想看的那副面孔。

周遭安靜的很,只有呼吸聲一道清淺一道溫和地交替着響在耳側,這個場景讓人覺得有種莫名的溫馨。

可屋子裏被月光稀釋過的夜色卻有點涼,讓人忍不住的想往溫暖的地方靠,司馬玄慢慢用手肘撐起自己的上半身,沉默片刻之後,這人終于慢慢起身,摸黑走出了書房。

曹徽醒來的時候已經過了晚飯的點兒,她坐起身來,看着書房裏頭燭光昏黃,竟然也沒能及時清醒過來——她只是覺得自己這一覺睡的很沉,也很安心。

玉煙就候在月亮門隔斷的外頭,見矮榻上的人睡醒,她在原地輕輕的咳了一聲:“夫人,您醒了。”

“……”曹徽依舊呆坐在矮榻的裏側,身上還搭着原本由她蓋在司馬玄身上的薄毯子,她擰了擰眉心,睡意尚未完全消散的睛裏慢吞吞的閃過了一抹遮掩不住的驚慌失措。

然後,她告訴自己,沒事,沒事的,只是自己一不小心在這裏睡着了而已。

你看,那個名喚司馬玄的人不知何時已經離開了,不是麽。

“天都已經黑了呀,這一覺睡的真是久,”曹徽掀了身上的毯子,初夏的涼夜竟然讓她直接打了個寒顫,她坐到矮榻邊沿彎腰穿鞋子,并及時阻止了過來幫忙的玉煙,卻還是忍不住的低聲問到:“你……你家主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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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煙:“大姑爺從長安回來長定的護都兵馬司,主子尋大姑爺去了,應該快回來了罷,夫人可要奴婢吩咐人去門下盯着?”

“不不,我……”下意識想拒絕與司馬玄一切相關的曹徽頓住了口中殘留的只言片語,曾經言不由衷的話語猶猶豫豫的在唇齒間繞了幾匝,最後只是和玉煙一起,靜默着恢複了矮榻上原本的擺設。

“咱們回去罷。”曹媛容說。

……

初更起月色明碧空如洗。

司馬玄卻很晚才從外面回來,路過曹徽的屋子看見裏頭還亮着燈,她的腳步微微一轉,鬼使神差的就來到了曹徽的門前。

可當自己真的站在這裏了,她又沒了擡手敲門的勇氣。

今日白天,她的大姐夫魏靖亭從長安過來,出南城門之前被她的父親司馬修和未來“岳父”荀潤給攔下來了一段時間,那期間發生了什麽事,父親和荀首輔又與大姐夫說了什麽話,說的話裏每一句都是什麽意思——司馬玄就是去和魏靖亭說這些去了。

得出來的結果,可謂喜憂參半。

當然,從朝廷衆臣的角度看來,刑部右侍郎司馬元初是個極為特殊的存在——作為慶徐王爺的嫡長子,她得上報四重天恩,下濟三途民苦;作為超品荊陵侯,她得大慈同一切衆生樂,大悲同一切衆生苦,上上下下幾乎不能出一丁點的差錯,不然一身是嘴都難以辯解。

若狠心把一切說白了,那便就只是四字人心叵測,而此番自己被人謀劃,除了那位真正的幕後主使,旁的狗屁倒竈的雞零狗碎之事,竟然都是那些宵小鼠輩想趁機落井下石的結果。

也怪自己素日裏實在是有點嚣張了,得罪了不少小人,啧,可是不嚣張也不行啊!

俗話說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雖然把一朝天子比做賊不太好,可理就是這麽一個理——她若平時不得罪人,憑着在北境的那一身功勞自己遲早成為天家的眼中釘,倒不如幹脆主動犯錯,讓天家抓着把柄,覺着你就算再嚣張也沒逃出他的手掌心,最後還是得靠他老人家給撐腰。

正值司馬玄猶豫之際,玉煙這丫頭突然就從裏頭拉開了房門,見到門口之人後玉煙明顯一驚:“主子您回來了啊?夫人還沒歇下呢!”

司馬玄:“……嗯。”

她閉着嘴嗯了一聲,然後負着手心事重重的沿着長廊朝自己的卧房去了。

她不知道該怎麽開口給曹徽說這件事,甚至,她都又有些不敢見到她了。

難道,要她直眉楞眼的跑去跟曹徽說——“曹媛容,我老子和荀公把你我二人的婚期定下來了,一個月後你就又要成為我的夫人了”——司馬玄知道,這樣只能讓她更厭惡自己。

自己與曹徽,本來就不是一個世界的人。

一品輔國公曹家,乃是晁國世代的簪纓世家,清流名士,書香門第,而輔國公的獨女曹媛容,除了那天仙般的相貌與儀态,她更是才華橫溢滿腹經綸,就連天子都忍不住誇這女子蘭質慧心,卓爾不群。

可自己是什麽人?從小就被迫扮作男兒身份,少時跟着家裏的堂兄們瘋跑打鬧,拖着一根小竹竿玩騎馬打仗的游戲,長大之後,竹馬換成真正的戰馬,手裏的武器換成了真正的無痕長刀,整日手起刀落,砍人如切瓜。

看着曹徽的臉,自己會自卑——原來真正的女兒家是長的這個樣子,明眸善睐,顧盼生輝,眼角的淚痣仿若是說書先生嘴裏的狐妖轉世的胎記一樣,她随意間的一颦一笑,輕而易舉的就能讓她司馬玄這個凡夫俗子無地自容。

看着曹徽的手,自己會自卑——那才是女兒家該有的手,指若削蔥根,白淨且細膩,執筆或拈針,信手皆可來,所書字娟秀,所刺繡如生,她便是無意之間的掩嘴一笑,随随便便就能讓她司馬玄這個粗魯之人自慚形穢。

而自己,自己……長相本就更像個少年兒郎,一張臉更被北境的風沙和烈日吹曬的又糙又黑,額角上還落着刀疤,怎麽看怎麽醜;一雙手更是被無痕長刀的刀柄磨的布滿老繭,手指僵硬,手背上明顯可見凍傷所留痕跡以及被北風皲裂的龜紋。

以男子身份活得久了,司馬玄甚至有種自己就是男人的錯覺,于是每當接近曹徽的時候,她司馬玄就總能清楚的看見自己的不堪與肮髒。

說實話,有時候她自己都會嫌自己惡心——男不男女不女,她厭惡這樣的自己,簡直無以加複。

只是不知那些先聖大儒們,是如何摒除心中的雜念,做到了從前種種譬如昨日死,日後種種譬如今日生的。

///

永嘉郡主取道汀州,繞東而行,路上不曾遇到什麽殺手刺客,順順利利的先司馬玄一步回到了帝都長安。

一城之中自古以來就有東富西貴南貧北賤之說,一局賭坊開在城東的富貴地兒,背後又有永嘉郡主這個皇親國戚的身份在頂着,生意自然一如往常的紅火。

見東家出現在賭坊裏,日常負責打理賭坊的管事桂延武并沒有像別家的那些管事們一樣,狗腿子似的急忙迎上來谄媚獻忠,而是親自點了幾個可靠的夥計悄無聲息的跟在了東家的近旁,以防哪個不開眼的沖撞了永嘉郡主。

一局賭坊由門面樓、東邊的東來閣以及西邊的倚樓三部分組成,門面的兩層樓裏迎來送往的都是一些常見的散碎賭客,正所謂小賭怡情,這裏不玩大的,只是骰子牌九比大比小,叮叮當當的全算是玩個熱鬧。

轉兩圈覺着無趣,永嘉郡主邁步來了賭坊的第三部分所在——與無問園幾乎銜接着的倚樓。

與門面那兩層樓和東邊的東來閣不同,倚樓只迎女客,且倚樓裏也不玩那些粗俗常見的骰子牌九,而是玩那些棋牌插花的游戲。

永嘉郡主順着五步一花十步一蘭的走廊往裏去,很快就聽見了女人們說話聊天的聲音。

“呦,是什麽風把咱們的趙大貴人給吹回來了啊!”一個正在往青花瓷瓶裏插花的女人眼尖的看見了永嘉郡主,她一手拿着剪刀,一手還握着一枝修剪好的含苞未放的花枝,一句話就将附近人的注意力都挪到了趙清嘉身上:“您那位心心念念的心上人找見了?”

這個女人曾是當朝某位三品大員養的外室,仗着兩年前給年過五旬的大員生了個兒子,一舉從外室躍身為此家的貴妾,如今恩寵正盛,自然目中無人。

趙清嘉不屑與這種人搭腔,便直接沒說話,只是在聽見了這人說話後眼睛似有若無的往這邊瞥了一下,腳下的步子卻不曾停頓,直接朝更裏頭去了。

那位鼻孔朝天的貴妾被無視,生氣惱怒是一方面,回過頭來還免不了被身邊的人笑話打趣,貴妾咬牙切齒的盯着趙清嘉遠去的背影,手裏那根花枝也被她咔嚓掰折。

越過外頭那些人,走過一條江南韻味十足的小回廊,再繞過一張由一整塊寒山墨玉雕刻而成的天下太平宴飲圖大屏風,往裏複行數十步之距,推開那扇由金沙墨線紅珊瑚襄刻明繪而成的小門,裏頭別有洞天。

“清嘉回來了呀!”雍容華貴的少婦懷裏抱着一個牙牙學語的小兒,手裏拈着一顆岐山玉制的白色棋子,一見永嘉喜笑顏開:“快快先來與我指點一二,你花家大嫂嫂欺我抱着孩子不得專心,就快要将我的大龍給攔腰截斷了呢!”

永嘉郡主無甚表情的臉上終于緩緩綻出一個放松的笑容,走過來逗了一下少婦懷裏的幼兒,複托着下巴打量了一下眼前的這局棋,她笑的眯起眼睛道:“若是秦姐姐你肯把懷裏的哥兒給花大嫂嫂抱着抱一會兒,你棋盤上這條大龍很該活起來了罷,不然當是大國手在此也救不了這條龍喽。”

一句話戳中紅心,既打趣了這位愛子如命的秦姐姐,又誇贊了棋藝高超的花大嫂嫂,兩相便宜,引得這兩人和幾個觀棋的一并哈哈大笑。

“清嘉,你來的正好,”那廂,一個頭戴金步搖,耳著明月珰的貴婦人風情萬種的朝永嘉郡主招手,邊把自己的椅子給永嘉郡主讓了出來:“且先來替我一替,家中你子遷弟弟打壞了一個他老子喜歡的鎮紙,這會兒估計已經被他老子揍的皮開肉綻了,我得回去攔一攔。”

婦人婷婷袅袅而去,永嘉郡主坐到了她的位子上繼續摸牌——這是打晉國傳進來的一種游戲,有點類似晁國貴族們玩的葉子格,叫做護糧牌。

“三條。”永嘉郡主剛看清楚手裏的這十三張牌,上家坐着的劉家夫人就扔出了一張三條。

永嘉郡主摸來一張牌,左手食指的第二關節在鋪着萬花錦簇繡綢布的桌面上輕輕的扣了扣,她擡手扔出了一張沒大用的“九萬”。

沒幾圈輪下來,業餘玩家永嘉郡主出牌不甚,勝券在握的幫坐在她對面的李家夫人點了胡牌。

玩牌輸贏有彩頭,永嘉郡主雖是替的佘夫人在玩,但卻沒有輸人家東西這一說的,李家夫人與永嘉郡主也熟識,便說笑着要永嘉郡主拿她手裏那只襄寶鹿鶴同春金簪出來當彩頭。

那只襄寶鹿鶴同春金簪是在一場馬球賽上從慶徐王妃手裏贏來的,傳聞那只金簪乃是某位大師的封山之作,金貴的很,永嘉郡主笑彎了眼睛,只是不知那簪子被自己贏回來後随手丢在了哪裏。

于是,在一片說笑聲和金鑲玉制成的糧牌的新一輪的接發聲中,永嘉郡主從自己的牌裏扔出去一張沒用的糧牌,随口吩咐身後的人到:“你回無問園去,去幫我找一找這只金簪罷,十六。”

作者有話要說:

後頭兩章把我們趙大貴人拉出來溜溜,放司馬玄玄回去冷靜冷靜,準備告別她的單身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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