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永嘉郡主話音甫落,便覺的自己後側方有人輕輕俯過身來,這人低聲在自己耳邊應到:“是,主子,奴婢這就去。”
“哪裏來的十六啊,這分明是就張八條牌,”下家的薛夫人從自己的牌裏拿出來兩張八條牌放到一旁:“差點就放過去,我碰了——九筒子。”
“我也碰一個——正中——劉妹妹該你了呢。”
“……哦,我出二棍,清嘉到你了。”
“……”
桌子上的護糧牌一個個的繼續往下輪去,永嘉郡主擺着自己手裏的這幾張糧牌,貓眼石般高傲的眸子裏眯着閑适從容的光點,拇指指腹卻不斷的挲摩着冰涼溫潤的金鑲玉糧牌,某一瞬間竟有了一些心不在焉的樣子。
方才替自己去無問園裏尋金簪的侍女随從是方靜,不是司馬元初手底下那個冰碴子十六……
又是幾輪開始和結束,那位讓永嘉郡主替位子的佘夫人還沒來,永嘉郡主已經喝涼水塞牙縫的連輸好幾張銀票與金玉首飾了。
“主子,”外頭進來一個瘦瘦小小的小女使,在一片搓牌聲中湊近永嘉郡主的耳朵低聲禀告到:“韓侍衛回來了。”
韓遂梧回來了。
永嘉郡主這位超級大金主在牌桌上另外三位夫人不斷的挽留與嘆息聲中起身離開,出了倚樓後就直奔無問園而來。
“怎麽樣,可有眉目了?”女人一進門就直奔主題,往側屋走的同時也免了韓遂梧的抱手揖禮。
韓遂梧緊随其後:“查到了前淵文閣大學士曾虢礽身上,”他從懷裏掏出一個小包裹:“這是當時的一些往來信件和證物。”
接過小包裹,打開,裏面是幾封泛黃陳舊的信紙,以及一方沒有任何紋刻的私印。
順手從梳妝臺上拿來胭脂盒,永嘉郡主坐到日常處理事務的小書案前,将蘸了胭脂的印章端端正正的印在了一張昂貴的灑金宣紙上。
移開這方印體已被時間扯出裂紋的印章,“曹克私印”四個字就這麽倒影在了永嘉郡主漆黑明亮的瞳仁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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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是在嫣紅色的胭脂泥和柔黃色的灑金宣的襯托之下,那四個字也依舊泛着無比周正端方的氣魄,如同當初那個即便是被幾十斤重的枷鎖鐵鏈加身,卻也依舊脊背挺直如雪山勁松一般的文弱書生一樣。
奈何天不遺一老,人已是千秋。
永嘉郡主閉了閉眼,悄無聲息的把記憶裏那個中年男人登赴斷頭臺的場景從自己的腦子裏壓了下去,“你身上的傷怎麽樣了?”
“……”韓遂梧被問的明顯一怔,下意識的感受了一下側腹處那道因收集證據時誤闖曾老頭的書房密室而被劃出來的傷口,“無礙的,勞煩主子關切。”
永嘉郡主點了點頭,她把面前的這張灑金宣對折合上,又順手從旁邊摸出了一個小瓶子扔給韓遂梧。
韓遂梧精準的接下小瓶子,方垂眸打量了一眼它,永嘉郡主的聲音就再次響了起來:“我的身份尴尬,不比旁家的貴胄皇親,你們在我這裏自然混不出什麽錦繡前程,但你們既願跟着我,我便不能讓你們輕易丢了性命,遂梧,日後行事,安全為上。”
素來潇灑的主子突然對一個侍衛說出這些話,韓遂梧連着眨巴了好幾下眼睛才反應過來,撲通一聲單膝跪了下來:“小人的性命都是主子從雪地裏撿回來的,再造之恩自該粉身碎骨以報!”
這個死腦筋的孩子,永嘉郡主偏頭看向跪在地上的韓遂梧。
穿着黑袍的年輕侍衛正微微垂着頭跪在那裏,他的臉色有些不太好,還隐隐泛着青白色,總是笑嘻嘻的嘴角如今也緊抿着,這讓本來就皮膚白皙的他看起來有了點弱不禁風的味道。
不知怎的,永嘉郡主突然想起了在赤溪驿棧那天晚上看見的場景。
“行了,趕緊回去歇着罷。”永嘉郡主不知道又想起了別的什麽,只見她紅着耳垂打發走了韓遂梧。
見韓遂梧這個沒心沒肺的小侍衛腳下生風的蹿了出去,永嘉郡主這才凝神正氣,緩緩打開了面前這張對折着的灑金宣紙。
又拿來那些信件一個字一個字的認真查看,良久之後,永嘉郡主盯着面前的這些東西,隐隐覺得八年前那場已經被荏苒歲月完全覆蓋住了的血腥屠戮,似乎已經再度被人掀開了一個不為人知的小角。
而這個小角的背後,則是向來天不怕地不怕的趙清嘉也不敢輕易觸碰的東西。
又幾日之後,夏至前兩天,永嘉郡主在一味茶居約見了方歸京不久的荊陵君侯司馬玄。
一味茶居二樓,走廊盡頭那間門楣上挂着“朝晖”二字的茶室裏:
司馬玄盤坐在蒲團茶座上,手裏端着一個煙雨色的無蓋茶盞,側過身去抿了一口香氣四溢的茶水,她的身前,兩條腿交疊的正中處坐着一個正在低頭吃蒸茶糕的小女孩,
“啧,”永嘉郡主放下茶盞,手肘撐到茶桌邊沿上,托着下巴咂了一下嘴看向對面的人,琥珀色的瞳仁裏倒映着從窗戶外透進來的血紅色的夕陽餘晖,“看着你這樣帶孩子還是覺得不順眼——小晴兒,你爹爹還能再寵你些麽?”
“沒事拿孩子消遣個甚,”司馬玄歪着頭,伸手從茶桌上拿來另一個茶盞遞到司馬晴的嘴邊,沙啞的聲音裏盡是溫和,一點也不像個即便被數十個匈奴騎兵圍攻也能面不改色的冷血之人,“來喝口水順一順,仔細噎着了。”
小晴兒正沉浸在蒸茶糕的美味之中,聽到了自家爹爹的話後本能的偏過頭來,咬着茶盞邊沿喝了好幾口溫度适宜的白水。
然後,小丫頭就着她“爹爹”那個繡着複雜雲紋的玄色袖口,不客氣的擦了一下自己那張沾着糕點渣渣的小嘴巴。
永嘉郡主無奈扶額,對于這種寵女無度的人表示了千萬分的不理解。
于是她強迫自己低頭吃了口親手煮出來的香茶,雖然她沒嘗出來這茶葉與平日裏吃的有何不同。
微微側身,她從低矮的茶桌下摸出了由韓遂梧冒死搜集到的證據放在了明面上:“我查到的就這麽多了,那邊的人戒備心太強,我稍微有一點的動作就能被他及時發現——啧,邪了門兒了這真是。”
在永嘉郡主的說話聲中,司馬玄不疾不徐的用單手将這些信件攤在了自己面前。
看着司馬玄的一系列反應,永嘉郡主猶疑似的歪了一下頭:“你都回來多長時間了?別說你這陣子忙暈了忘記了要——”
“沒忘,”司馬玄突然開口打斷對方的話,疏離淡漠的神情讓人看不透所思所想:“亞聖曰,上下交征利,國危矣。”
“……”永嘉郡主适時的翻了司馬玄一個大白眼,她湊過去給司馬晴遞了一塊玫瑰餅:“小晴兒,你知道你爹爹在說什麽嗎?”
“我爹爹說‘沒忘,亞聖曰,上下交征利,國危矣’,”司馬晴伸出小胖手接過脆皮玫瑰餅,酥脆的外層掉落在司馬玄的袍子上,小晴兒明朗一笑:“謝謝嘉姑姑。”
永嘉郡主伸手在小晴兒柔軟的發頂揉了一把:“你比你老子可愛,你大哥哥呢?”
“大哥哥在家裏念書,”小晴兒挪着胖胖的小身體費勁的從司馬玄腿上滑下去,手裏還抓着那塊脆皮玫瑰餅,歪頭凝眉的樣子竟然同司馬玄帶着三分的相似:“哥哥說等今天吃晚飯前,爹爹還要考問他的功課呢。”
言罷,小家夥甩着小短腿就蹬蹬蹬的跑到一旁自己玩去了。
侍衛留生一直守在門外,期間他家主子為二姑娘叫了幾份糕點,大概又過了兩盞茶的功夫,他正在同永嘉郡主帶來的侍衛韓遂梧聊天,身後的屋門一開一合,永嘉郡主走了出來。
留生左手握着腰間的無痕刀刀柄,右手虛虛握拳背在身後,恭敬的給永嘉郡主欠身施禮。
永嘉郡主徑直朝樓梯口走去,韓遂梧關上房門後趁機給留生使了個“回頭再聊”的眼色,立馬轉身跟上了自己主子。
一味茶居位于長安南城,城南的人大都是帝都裏的貧苦之戶,然而所謂的貧苦其實也是相對于長安城這個一國之都來說的。
換而言之,長安城的城南住的貧苦戶其實并不怎麽貧苦,只因為其他地方的人太過富裕尊貴,所以顯得城南比較貧苦。
永嘉郡主踏着木制樓梯悠悠下來一樓的時候,正巧聽見那邊有人喚茶居夥計上一壺九思茶。
九思茶是河州沈家出的茶,此茶價貴,多為京中那些勳爵人家以及非比尋常的大富大貴門庭日常所用,民間也有吃九思茶的,但開口就要一壺的卻是少見。
永嘉郡主下意識的順着聲源看了過去——咦,沒想到竟是個熟人。
“今日可巧,竟遇見了趙貴人。”司馬仁從椅子裏站起來,抖了抖身上的布袍,展袖給永嘉郡主拱手揖禮,“小人冒昧,敢請貴人賞臉吃一杯茶?”
“懷英先生太客氣了,快快請坐罷,”永嘉郡主笑着擺了擺手:“我方同荊陵君侯吃茶下來,手頭上暫時有些俗務,便不打擾先生雅興了——先生自便,待先生閑暇,我再請先生吃茶。”
司馬仁并未坐回椅子裏,在永嘉郡主轉身的時候同對方拱手揖了禮。
“——哎展侍衛,您的東西沒有拿呀!展侍衛!……”
永嘉郡主剛走近一味茶居的大門口,便看見一個茶居的小夥計手裏拎着一包東西追着誰跑了出去。
郡主娘娘沒有在意,下了門前臺階後就立在原地,等韓遂梧招呼自家的馬車過來。
一味茶居位于城南鬧市,門前長街由青磚鋪就,寬敞潔淨,街上人來人往車水馬龍,方才那個追出去的茶居夥計在人群裏一蹦一跳的,成功的把趙清嘉的視線引了過去。
“你方才追着的人是誰?!”穿過擁擠的人群,被茶居夥計追上的人閃身就消失在了摩肩接踵的人流裏,永嘉郡主只好一把抓住了茶居的這個夥計,言語之間不知何時竟帶上了一絲迫切的意味:“什麽侍衛,哪家的侍衛?”
茶居夥計不認得永嘉郡主,但看對方考究的衣着打扮實在非同尋常,人精似的夥計立馬知無不言的拱手答到:“回貴人的話,小人方才追着的是司馬侯府的展侍衛,展侍衛方才在茶居裏買了些糕點,但付了錢卻忘記拿東西,小人給展侍衛送出來。”
“司馬侯府,展侍衛?”柳葉彎眉輕輕一挑,長安城裏有不少侯爵,但姓司馬的卻只有那一個,于是永嘉郡主緩緩松開了抓着夥計手肘的手,語氣轉而恢複如常:“你可知那侍衛喚個什麽名字?”
夥計搖頭:“只知姓展,不知名字,不過展侍衛不會說話,小人見展侍衛腰上挂着無痕刀,想來該是侯府裏頭的親衛,應該很好打聽的。”
“——主,主子!”韓遂梧撥開人流費勁的來到了永嘉郡主身後,他不過是擡手招了招自家馬車的功夫,主子就從他的保護範圍裏脫了出去。
見到永嘉郡主安然無恙的在同一個茶居夥計說話,韓遂梧這才随手把手心裏的冷汗蹭在了衣服上,好家夥,這街上的人如此之多,幸虧主子沒出什麽事。
“有勞小哥了,你去罷,”永嘉郡主從袖兜裏摸出幾個碎銀丢給了茶居夥計,扭頭就朝自家馬車所在的地方走去,邊吩咐身後的人到:“荊陵侯府有個姓展的親衛,你去打聽一下……去,現在就去。”
韓遂梧領了命令立馬竄進人流辦事去了,永嘉郡主才坐進馬車,卻又突然掀開了車簾,只見元存遇已經安靜無聲的守在了馬車旁。
永嘉郡主看着總是神情溫和的元存遇,挑着車簾的手撚着手裏的錦緞車簾,“你……”
街上嘈雜喧嚣,永嘉郡主“你”了一聲後久不見下文,拱手聽吩咐的元存遇怕自己聽漏了,便微微擡了一下眼——入目所之及,他只敢看見主子的一片袖角。
“方靜呢?”永嘉郡主終于問。
元存遇垂下眼皮:“方掌事一早領了主子的吩咐上莊子裏查賬去了,還未回來。”
永嘉郡主低低的“唔”了一聲,忍不住又瞧了元存遇一眼——這個總是無喜無悲的家夥把問題回答的平平板板無波無瀾,一點也不像個會把人攬進懷裏柔聲訴說關懷的人。
不知為何,在永嘉郡主的意識裏,仿佛那個每天都嘻嘻哈哈,臉皮厚如城牆的韓遂梧才像是個會關心人的家夥,至于元存遇,則是那個即使是受傷了也總是悶不做聲的人。
“知道了,回無問園。”永嘉郡主放下車簾,收回身子坐回了馬車裏。
四年前的秋天,她那病中的母親大長公主突然想嘗一嘗西山的野味,她不放心廚房買來的野物,就親自帶人策馬跑到長宿的西山為母親狩獵,不曾想卻在一片長滿灌木荊棘的林子裏被一波亡命的殺手刺客給圍了。
那時有人明言想要她母親交給她打理的一局賭坊,她不肯,直言拒絕後得罪了那個人,人家就直白的想要了她的命。
殺手們設了埋伏,招招必殺。她勢單力孤,帶出來的人損失慘重,若非是好友司馬玄派來的人及時出手相助,如今她墳頭上的草怕是早已長了好幾茬兒了。
便是那一次,她的長随侍衛元存遇受了重傷,她已經不記得元存遇是為了救誰而受傷的了,她只知道那家夥受傷之後就一直沒有讓她這個作主子的知道。
那個時候她一面忙着母親的事,一面忙着自保性命,等發現身邊輪值的侍衛裏始終不見素來妥帖穩重的元存遇時,那家夥已經在床上躺了六天了。
後來還是她請來了司馬玄的小叔叔司馬仁為元存遇診治,花了将近三個多月的時間,才算是将元存遇的傷大致調養過來。
“存遇,”永嘉郡主從馬車的車窗裏探出頭,眯着眼睛問外頭的人:“你今年多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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