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但可喜的是司馬玄這個人終究是醒過來了。

“英姐姐帶着你的那幾個小外甥小外甥女們,已經同魏将軍一起回将軍府去了,”曹徽坐在床榻邊兒上,兩只手細細的将床單上的褶皺撫平,閑聊似的緩聲低語到:“頭一天的時候,你父親和昆世子也一起過來了,因着懷英先生說你,你的情況一時半會兒不容易回轉不過來……”

言語之間出現了一刻稱不上是猶豫的猶豫,曹徽立馬轉移話題道:“我拿了你的墨玉扳指,讓留生請陳尋帶人将你的侯府暫時圍起來了兩日,不過現下已經沒事了,還有,懷英叔叔也已經知道你……他也知道了。”

最後幾個字說出來的時候,曹徽的聲音已經低到了幾不可聞的地步,她低着頭,活像個做錯事情後主動等着家長責罵的孩子。

“中間有太醫署的人來過罷?”見她不再追問中毒的具體之事,司馬君侯也無暇顧及司馬仁知道自己真實身份之事了,機靈鬼兒似的沙啞着聲音見風使舵到:“我昏睡了幾日?期間可有誰登門拜訪?或者說侯府裏可查出來有甚麽不妥之處?……媛容?”

“啊?”曹徽猝不及防似的答應了一聲,不過她沒有立馬扭過頭來看司馬玄,依舊是低着頭:“哦,君侯方才說什麽?”

“算了,都不重要,”曹徽沒讓司馬玄把話在重複,她別開臉,輕輕的說道:“你且安心歇着,盡快調養至痊愈為上,旁的那些魑魅魍魉只管交給我就好……”

“……”這回司馬玄沒有再接話——這個才勉強醒過來的家夥呀,不知道在曹徽說哪個字的時候就因精神不濟而再度睡過去了。

曹徽把司馬玄腦袋後頭墊着的薄靠枕拿開,讓這人躺好再睡,而後,從旁邊的小幾上拿來素紗遮在臉上,青絲绾髻的女人儀态端莊的起身,步履沉穩的朝外走去。

女人那雙總是無争柔和的眉眼裏,在她走出屋門的一瞬間極快的閃過了一抹狠戾。

——想在荊陵侯府的地盤上開鑼唱大戲,也得先問問我曹媛容同不同意!

……

司馬玄知道自己身上的毒已不是中了一日兩日這麽簡單的了,按照那些朱砂被投放的量來計算,若非那夜自己醉了大酒,加上連日的案牍勞形,她怎麽也不會說毒發就毒發的。

不過就算毒發也非意料之外,如今有曹徽在,司馬玄竟然有了種無法言喻的安逸感——就像是北境最邊沿的那些孤身跋涉在大漠孤煙人跡寥無的俗家苦行僧,突然在無垠的沙海裏走進了一座莊嚴肅穆的,可讓她從此放下萬丈紅塵落發皈依的佛門。

側耳聽着曹徽離開後,床榻上熟睡的人毫無征兆的睜開了眼。

“……進來,”臉色慘白且唇色暗紅的人擡起胳膊,随意将手背搭在了額頭上,開口的聲音比剛才更加沙啞:“外頭是何情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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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扇緊閉着用以隔熱的窗戶打開又合上,一身侍衛行頭的十六從隔斷外閃身進來,連抱拳行禮都省了,直接回禀到:“東宮主使禦史臺和大理寺聯手咬死了平州,上位還在猶豫不定中,內閣置身事外,王爺雖及時棄卒保車,但還是被暫停了身上的所有職務,不過北境軍那邊并未受到牽連。”

“蔡國公府呢?”

素來穩妥的十六以為主子會第一時間詢問鎮海王府,一套回答準備完好後卻冷不丁的聽見了一個邊沿上的名詞,這讓十六在聽見這幾個字後明顯的訝了一下。

好在她腦子裏的東西條理清晰,頓了頓,她壓低聲音道:“蔡國公夫人兩日前帶着她家九公子回了娘家狄府小住,對外說是狄閣老的夫人卧病,國公夫人回娘家為母親侍疾去了。”

“曦戊宮傳出來消息,敬慧公主依舊在禁足中,其餘一切正常,平安無事,”十六在司馬玄準備再次發問時,搶先一步作出回答,“萬盛巷季家有冷諾親自在盯着,并無異樣。”

司馬玄勉強動了動身子,她好像還有什麽話要說,只可惜這會兒腦子裏盤着太多的東西,還一個不小心被它們自己亂做了一團,像鍋漿糊似的攪在她的腦子裏,叫她理不出任何頭緒。

十六的想法自己清楚,可千裏之堤潰于蟻穴,司馬玄眼下不是不關心張超父子的動靜,只是現在她還未得以完全騰出手來,将“兩只拳頭”收回來護在身前。

她偏過頭來,氣息不勻的問到:“府裏呢,我發病、這幾日,府裏可,可有何動靜?”

十六的嘴角勾起一抹不明顯的笑意,聲音雖然依舊冰冷,但臉上的表情看起來卻是個十分舒暢的表情:“回禀主子,夫人雷霆之速,已經把外院那些東西給連根拔了。”

拔,連根拔了?司馬玄的手指猛地一抖,手心朝下的反轉過來,輕而易舉的遮住了自己的半張臉——徽兒親自動手把外頭安插進來的那些小喽啰給除了,那這就意味着所有能驚動的人都被驚動了……

呵,沒事,既然有人開了鑼,那這戲場子,她司馬玄接了!

十六在原地候了許久,屋子裏熏香袅袅,安靜如斯,當她聽見床榻處傳來均勻卻有些沉重的呼吸聲時——她發現精神不濟的主子司馬玄已經真的再度睡着了。

最後,十六輕輕按了按額角那塊已經快完全褪下去的紅腫——她前幾日出門執行任務時不小心被人在腦門兒上悶了一棍子,最終悄無聲息的沿着來路退了出去。

結果她剛走出內院和後院交界處的镂花月亮拱門,同樣是侍衛裝扮的小破丫頭初九就一手抱着無痕腰刀,一手裏舉着一串兒冰糖葫蘆,一蹦三跳的從北邊溜達了過來,“老展老展,你家裏人在後角門外頭等你呢~”

初九話音還沒落,人就已經蹿出去老遠了,十六蹙了蹙眉心,一言不發的拔腿朝後角門奔了過去。

荊陵侯府的後角門分屬于前府門的管轄,而自己的住宅與北面的侯府後門都有着一街之隔,離前府門就更是遠了,十六一時有些好奇,表妹寧玲珑怎麽會跑這麽老遠來這邊?

“青……十六!十六!”寧玲珑在剛看到那道高挑的身影時,懸在喉嚨口的一顆心咚一聲落回了胸腔裏,她有些激動,甚至差點脫口喊“青衿”,幸好,她只是站在後角門外頭,遠遠的朝十六招了招手。

看起來像是真的有什麽急事。

十六将握在手裏的無痕刀挂到腰上,大步走了過來。

“有事?”話少的人無論什麽時候大抵都是話少的,或許不是因為不知道說什麽,而是幹脆的不想說。

寧玲珑臉上的表情僵硬了一下,可她又明明知道十六就是這麽一個冷冰冰的人,只好不在意似的,轉而回答來意到:“長安府衙的戶隸司到家裏登記戶籍,我沒有,沒有……他們在那裏。”

順着寧玲珑指的方向往街對面看過去,果然見到兩個衙差抱着厚厚的冊簿站在一棵枝繁葉茂的大柳樹下。

“……”十六擡手撓撓眉梢,又無聲的張了張嘴,沒出聲。

她安撫的拍了拍對面寧玲珑的上臂,側身大步朝對面走去。

過了片刻,身着侯府赤海藍親衛錦袍的年輕人打發走長安府的那兩個小衙差,眯着眼睛回到了後角門前。

她朝通往自家方向的路擡了擡下巴,半個身子迎光而立,臉上的神情被光線投射的影影綽綽,看起來那般熱烈燦爛,可開口卻是如常的冷漠疏離:“走罷,可以回去了。”

寧玲珑來前兒是剛從菜市回來,還沒來得及進家門就被衙差催着來了這裏,如今一只手裏還提着裝滿果蔬的菜籃子。

她向十六示意了一下自己小臂上挎着的菜籃子,道:“晚飯回來吃麽?”

“……”十六剛想搖頭,一輛派頭十足的馬車就穩穩的停在了旁邊。

“哎?是你啊!”侍衛侯再瑆剛跳下馬就認出了十六,他樂呵呵的朝十六笑了一下,邊站到了馬車旁候着。

十六的眼睛微微向馬車車門處一瞟——果然,從裏頭開門出來的就是永嘉郡主。

戴着薄紗帷帽的永嘉郡主在下車的一瞬搭眼掃了十六一眼,見到那個說要離開但并沒有走的人正和守門侍衛與小厮們一樣,上身微躬、低着頭給自己揖禮,永嘉郡主未做停留,直接大搖大擺大大方方的走進了後角門。

“先進去了,回見。”——永嘉郡主走進門之後,十六看見侯再瑆給自己比了一個這樣的口型。

和以前一樣,十六沒有給出任何回應,但侯再瑆在走進門後還又回過頭來朝十六咧嘴笑了一下。

十六收回來的目光無意識的落到了停在路邊的無問園的馬車上,眸光清冷,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寧玲珑的視線始終随在十六的側影上,迎着明亮的日頭,寧玲珑的眼睛裏卻漸漸變得黯然無光……

侯府裏,永嘉郡主熟門熟路的走在通往安和居的路上,她嗅了嗅空氣裏的花草香氣,突然就偏頭問身後五步遠的侯再瑆到:“方才在門外的那個人是……”

“十六,”侯再瑆回道。

永嘉郡主“哦”了一聲繼續往前走,随在她身側的女使方靜卻不禁偷眼瞧了永嘉郡主好幾眼。

主子的神色……唔……看起來是如常的那種看淡一切的無欲無求,但若細看的話……

“娘娘駕臨,有失遠迎了!”曹徽溫柔平緩的聲音不急不緩的從丁字路口的另一邊傳來,永嘉郡主循聲望去,果然見到素紗遮面的新婦人正帶着人往這邊來。

眼見着就走到了跟前。

“見過郡主娘娘,娘娘金安。”曹徽止住随行下人的步子,獨自上前來與永嘉郡主見禮。

永嘉郡主遮在帷帽下的臉輕輕浮起笑意,她伸手将屈膝福禮的曹徽扶起來,直白的說:“君侯夫人還是快快免禮罷,我與你家君侯‘八拜之交’,按關系來說需得喚你一聲嫂嫂呢——還有啊,我可是得了消息後就立馬趕回來了,元初眼下如何了?”

“君侯在安和居,娘娘只管随我來就好,”曹徽客客氣氣的和永嘉郡主說着話。

只等在并行于青石小路上時兩人靠的近了,曹徽這才得以壓低聲音道:“君侯午前就已經醒了一次了,只是精神頭兒尚有些不濟,懷英先生說至少得需要兩個月的條理将養。”

“我已聽聞你查辦府中奴才下人之事了,你出手就是比你家那個磨叽君侯利索,”永嘉郡主掌心合十低低念了一聲佛號:“這得虧是你已經嫁進了荊陵侯府的門,要不然司馬君侯這會兒怕是早就……”

早就涼了。

“咳咳……”永嘉郡主随意的清了一下嗓子,及時咽下了那些不怎麽吉祥的話:“懷英先生怎麽說,查明從源頭在哪裏了麽?我從敦水帶回來一個醫家,對毒物很有鑽研,老人家年紀大了坐不得快馬車,不過大概日落之前就能過來的。”

“那就多謝娘娘了,”眉心微蹙的曹徽向前邊的右側路口做了個請的手勢,溫聲到:“咱們到安和居裏細說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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