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荊陵侯府的後角門到內院的安和居距離并不遠,曹徽領着永嘉郡主到了安和居後,正好碰見丫鬟聽竹端着食盤正準備往屋子裏去。

“夫人安。”聽竹規矩的向主子屈膝福了禮,又接着給趙清嘉福禮。

曹徽點頭回應,視線落在了聽竹手裏的食盤上:“這是給君侯的?”

聽竹這丫頭莫名的喜上眉梢:“回夫人,是給君侯的呢,君侯方才醒過來,說覺腹中饑餓,玉姐姐便叫廚房做了粥送過來,夫人放心,這粥一路從廚房送進咱們安和居,現下已然是過了好幾番的查驗了,一會兒端進去後留生哥還要按照懷英老爺的方法再檢查檢查呢。”

趙清嘉頭上的帷帽輕輕轉了一個小幅度,視線跟着從聽竹身上轉到了曹徽臉上。

“我知道了,”只見曹徽扭頭對趙清嘉說,“娘娘,趁着君侯這會兒清醒,請往屋裏移步罷。”

趙清嘉颔首,二人各自帶着玉煙和方靜進了屋。

誰知留生就候在條屏隔斷前,見曹徽和趙清嘉進來,留生立馬拱手到:“主子請夫人和娘娘內裏見。”

玉煙和方靜被留在外間,曹徽同趙清嘉一并走進了屋。

趙清嘉與司馬玄相識二十載,荊陵侯府落成至今她來過無數次,甚至就連侯府後園池子裏的肥鯉都不知道被她釣走多少尾了,可她卻愣是也沒有來過安和居,因為那年之後,這裏成了司馬玄的禁地。

如今有幸跟着曹徽進來一觀,從來好奇心強的趙清嘉發現這裏與侯府其他地方也并無有什麽太大區別。

你看,走進次間門後,左手邊立着一幅十扇紅木曲屏,完美的将次間裏外斷隔開,而兩旁留下的進出的餘量也是正正好。

有趣的是,這幅曲屏是一幅正面用明紋浮繪着武道茲先生的《山河萬裏錦繡圖》,反面用暗紋繪着管同先生的《一襟晚照圖》的雙面屏,可據她趙清嘉對司馬玄那兵魯子的了解,那家夥是絕對沒有這種閑情雅致采用這種極為繁複卻典雅的東西來裝飾屋子的。

這曲屏是誰立在這裏的,答案不言而喻。

從旁邊繞過曲屏走進裏間,會發現端立在那裏的曲屏正好不偏不倚的将次間隔開成面積相等的兩部分——

曲屏外頭是日常生活裏常見的擺設,桌椅凳子香爐插花,茶具條幾矮榻步床樣樣俱全,多物架上雖不見任何古董器具,但卻是放滿了各種各式的書籍,甚而條幾上還擺着一床仲尼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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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屏的後頭則是屋主人日常起卧所在了,那正西邊放着一張既在荊陵侯爵規制裏的,同時又寬大奢華、刻紋繁複、處處可見鑲寶嵌珠的千工拔步床——這是荊陵侯夫婦的婚床。

趙清嘉在驚訝之餘,方想改變對安和居從外面看樸實五奇的想法,順便再吐槽一下司馬元初這家夥整天揣着銀子裝窮鬼,那廂,半靠在床頭的人就有氣無力的朝這邊招了一下手。

“若非是媛容派人送來親筆信,這位君侯,你是不是就不打算予我知道此事呀?”趙清嘉取下帷帽放到一旁,在曹徽的引領下坐到了千工床旁邊的圓凳之上。

離的近了,她不可思議般的打量幾眼司馬玄的臉色,搖搖頭,道:“日日謹慎養鷹,結果不甚被自家的小家雀兒給啄了眼,如何,可是把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家雀兒給糊一鍋?”

“大動靜還鬧不得,”司馬玄精神不濟的合上了眼:“三年前,東宮分別對河州沈家和長安楚家動手,我本以為那時就該……呵,沒想到河州的沈家主難對付的很,東宮竹籃打水一場空,不僅逼的楚家投靠了鎮海王,最後還折損了韓驸馬這個大爪牙——唔,清嘉,我不是故意要罵你養父的。”

“……”永嘉郡主趙清嘉忍不住幽幽的翻了個大白眼:“君侯和媛容與我自幼便相識,雖然你們兩個兒時互不認識,但你們也都是知道我家的情況的,就莫要再拿我打趣了。”

趙清嘉的養母先大長公主趙璃曾跟着其父親太/祖武皇帝征戰天下,立下了汗馬功勞,再後來,天下大安,大長公主殿下那深遠的智謀,以及在文臣武将中的居高聲望,每一樣都足以支持她成為繼承皇位的皇太女,若是她生了異心的話。

最後,為了牽制幾乎功高蓋主的嫡親女兒,為了保證自己寵愛的五兒子能順利登上大寶——太/祖武皇帝從五兒子的外祖楊家挑選了一個韓姓的表親,逼迫着女兒趙璃下嫁。

這也解釋了為何在前昌國先後出了四位女帝之後,到了晁國,女性的地位反而變的如此低下的原因——太/祖武帝有意為之,僅僅只為提防獨一的女兒搶走他留給他愛子的皇位。

武帝那道賜婚聖旨毀了趙璃原本幸福的一切不說,更是注定了大長公主趙璃與韓驸馬餘生的水火不容。

趙清嘉是養母大長公主趙璃一手帶大的,在十歲之前,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還有什麽所謂的父親。

彼時,曹徽看着小丫鬟聽竹盛了粥進來,便将粥碗接過來,退了聽竹出去後,曹徽親自喂司馬玄吃——即便清楚聽竹是忠心耿耿的,但她們在屋子裏說的所有話,除了守在屋門外的留生,旁的當真不能再多一個人知道。

曹徽委身坐在床邊坐了,邊耐心的喂司馬玄吃粥,邊溫聲說:“掌管天下權,無非兵與錢,大晁國之前最財大氣粗的兩戶人家裏,沈家分了家,楚家逢難沒落,雖然後來東宮收了一家同樣是做鹽茶生意的喬啓光,但除了可以幫東宮洗洗黑錢,這個喬家是遠遠不及沈家和楚家的,算來也不足為慮,那麽接下來東宮要拔出的……”

“要麽說還是清嘉會做人呢,”司馬玄食不知味的抿進去兩口粥就立馬表示不吃了。

她推開曹徽手裏的青花彩玉粥匙,虛聲打斷了曹徽:“早就錯過了能全身而退的機會,如今已愈陷愈深,可他們還要為心中的真相讨個公道,眼下任誰也不會選擇獨善其身的,你說是罷,媛容。”

曹徽擡眼向司馬玄看去,這人雖然病容依舊,但黑沉沉的眼睛卻依舊深邃的很。

“你們兩個這是打什麽啞迷呢,絲毫聽不懂,”趙清嘉攤手:“還有啊,總是追殺我的人本郡主已經搞清楚了,有點糟心——也是我那個親親的熊孩子表弟弟。”

司馬玄:“……”

曹徽:“……”

先大長公主端方溫婉,真不知道趙清嘉是随了誰,長成了這副即便是泰山崩于眼前她都能依舊吃喝玩樂心不裝事兒的性子。

“……那你中毒這事兒還要往深了查下去麽?”趙清嘉正正神色,換上了一副一本正經的口吻:“會不會打草驚蛇呢?”

司馬玄吃了兩口粥,勉強用清水漱口,趙清嘉連忙過來幫曹徽拿杯子倒清水。

“蛇已驚,”司馬玄向趙清嘉颔首致謝,重新靠回去之後眼皮就已經沉的完全睜不開了:“但我中毒,中毒這條線卻不必深究,刑部是脫不了幹系的,等着……只管等着罷,我請……請你倆看……一場好戲……”

“又睡着了。”曹徽指指歪着頭靠在小靠枕裏的司馬玄,扭頭給趙清嘉比口型,“咱們出去說。”

曹徽将趙清嘉請進了安和居待客的明堂。

安和居明堂裏:

趙清嘉眯着眼打量着眼前的所有陳設擺放,再一次由衷的對司馬元初的真實財産擁有量産生了質疑。

與次間裏還算得上是簡約的風格迥然不同,明堂裏一派雍容華貴堪比被封郡王的皇子府,就連牆上随随便便一幅裝點用的字畫,那都是非千金萬珠而不可得。

“這裏的東西,大都是當初成婚時天家和太後賞賜的,”看出趙清嘉眼裏凝結的不可置信後,曹徽忍不住悄悄紅了耳廓:“等忙過這陣子,回頭我就叫人收起來了——清嘉,坐。”

趙清嘉淺淺一笑——媛容說的兩個字是“當初”,也就是說這裏的擺設可能就是八年前安和居的擺設,根本沒動過。

玉煙分別在曹徽和趙清嘉跟前擺了茶,而後就同方靜一起,各自立在了各自的主人身後。

“我還是頭一次來你這安和居,”趙清嘉端起手邊的茶盞,象征性的沾了沾唇,“唔……上好的玄川茶——你就不怕元初病好了跟你急?”

說着,趙清嘉閉上眼回味了一下口齒間殘留的茶味,臉上漸漸浮起了燦爛的笑容:“還是至少六十年的老興同的玄川茶餅罷?”

“是六十五年的老興同,”曹徽也執着茶盞微微笑了起來:“不過既然她寶貝這些東西,那怎麽還大大方方的擺在我的書架之上?明知道我嘴饞,合該都給她吃了才是呢——你一會兒走的時候也帶一些回去,夏季裏熱,吃些夏玄川正好清火潤肺。”

趙清嘉哈哈樂了:“別人都說秀才遇上兵有理說不清,你家哈哈哈……你家正好颠了個兒哈哈哈哈可憐的司馬元初哈哈哈……”

“你且先別笑了,”曹徽揚着嘴角,柔聲到:“內院守衛的元存遇和韓遂梧是你離開前派來的罷。”

“嗯,”趙清嘉按了一下差點笑出眼淚的眼角:“我那裏清閑無事,便叫他兩個帶人過來幫忙守着你家內院,這原也是你相公的意思,你省得的,大婚那日太亂,他怕你出什麽差錯,可是有何不妥?”

“未有任何不妥,”曹徽閉上眼搖了搖頭,伸出左手拉住了趙清嘉:“萬幸你的人當日在這裏,不然荊陵侯府當夜裏就喜事變喪事了。”

“喜事變,變……”即便是已經收到了元存遇和韓遂梧的信件,眼下也有了曹徽的親口證實,趙清嘉還是有些不太敢相信——竟然有人敢直接對他司馬元初正面動手了!

趙清嘉感嘆,看來是這些年的沉寂讓那些人忘了這家夥的狠戾了,乖乖呦,照着司馬元初的性子,待他恢複了,那還不把天給掀了?

曹徽輕輕握了握趙清嘉的手,炎熱夏日裏帶着涼意的手心間接向趙清嘉傳達出那夜的驚心動魄。

四日前,荊陵侯府大婚當日,入夜之後——

主動替哥哥擋酒的慶徐世子司馬昆被人堵着一通灌酒,早已一攤爛泥似的被慶徐王妃第七次派來催促世子回府的人帶了回去。

身為新郎官姐夫的魏靖亭雖然也不免被朝中同僚借機灌酒,但他還得替司馬玄操持整個大局,便硬是一抹臉拿出一副刀槍不入的冷峻模樣,好不容易才将那些來灌酒的人通通吓退。

他這才得以把妻弟司馬玄從那些一邊端着喜氣洋洋的笑臉,一邊恨不得讓荊陵侯溺死在酒壇子裏的虛僞的烏沙手裏救出來。

司馬玄被姐夫交到留生手裏時還是有意識的,可當留生帶人把她架回新房安和居時,她已經完全沒了自己的意識與記憶。

她的腦子已經罷工了,她的身體和心官從頭到尾就只有一個感覺——很難受。

再後來,她就完全失去了對外界的感知。

曹徽是在司馬玄的狂吐不止上看出異樣的,她一把掀了頭頂的純金鳳冠,喊來留生将今日來府赴宴的人以及宴上情況都大致打聽了一下。

待留生回禀完,曹徽的膝蓋瞬間軟了一下——竟然,竟然有人要在今日對司馬玄下殺手!

彼時早就過了人定,前頭的喜宴已散去,就連忠武将軍夫婦也回客房歇息去了,司馬玄已然陷入昏迷,曹徽邊派玉煙帶人把晴兒桓兒送去請魏靖亭司馬英夫婦那裏,邊把司馬玄的信物拿給留生,要他親自去向五城兵馬巡防營的陳尋搬救兵。

緊急關頭,曹徽沒有意識到在這偌大的長安,在這偌大的侯府,除了司馬玄之外,她竟誰也不相信。

留生和玉煙被派出去了,外管家周成帶着方勇奉新夫人之命暫時控制外院,并死守外院。

雖說內院有荊陵侯府數十名親衛把守,但是架不住刺客已經從後園摸進來,并且同親衛們交上了手。

曹徽通過搭脈初判出司馬玄所發表征是為中毒,她已經派人去急請司馬懷英了,然而昏迷之中的司馬玄卻突然嘔出了一口暗紅瘀血,曹徽只能拿出銀針暫時将司馬玄的主要筋脈封住,以防毒物摧毀她的心脈。

此時,屋裏悄無聲息的出現了五個黑衣人,他們手裏握着無痕腰刀,分別守到了門窗各處前——曹徽知道,這幾個黑衣人,便是司馬玄身邊那些來去無蹤的暗影死衛。

“只有你們幾個麽?”曹徽撚着細長的銀針一點點往司馬玄上腹部的中脘穴上撚,邊強行控制着自己內心裏的慌亂與某種無法言喻的恐懼,帶點打趣似的鎮靜的問黑衣人,“能以一當十麽?”

“我們自然是以一當十的!”一個十幾歲的小姑娘開口回答道:“主母不必憂懼,只管守着主子就好……”

“初九!”一道清冷若山間溪泉一般的聲音淡淡響起,十六輕聲呵止住莽撞的初九,轉而對曹徽道:“兩日前各方出現不少動靜,主子将人都派了出去,只留了一個在府裏,我們幾個也是剛剛結束任務趕回來的——主母心中可還有別的法子?小人瞧外頭似是頂不住了。”

十六話音剛落,咣當一聲巨響,是一個人形重物從外面被人砸在摔了緊閉的屋門上,緊接着,外頭的嘈雜聲愈來愈近,曹徽給司馬玄封了最後一根針——她已經嗅到外間的血腥味了。

……

那夜的回憶是血腥的,曹徽輕輕的舒了口氣,再次對趙清嘉說:“索性最後關頭,你派來的那些人趕在留生回來前護住了安和居,還順順利利的把懷英先生請來了,你不知道,我派去請懷英先生的人半路上就被人給……了。”

曹徽五指并攏,伸直了手在頸前做了個橫切的動作。

“你也不必太感謝我,”趙清嘉安撫性的拍了拍兒時舊友曹媛容的手,滿臉的認真似乎要語重心長的說些什麽。

曹徽也準備側耳傾聽,誰知趙清嘉這家夥轉臉就笑嘻嘻到:“不過你若是非要感謝我的話,那你就把你家後園池塘裏的那些大肥魚都放出來,任我釣上幾尾罷,你家相公小氣的很,每每都不讓我釣盡興。”

曹徽一愣,随即哭笑不得的點了頭。

時光啊時光,你究竟對那個曾經可愛聽話的小清嘉做了什麽……

作者有話要說:

營養液忽然多了好多瓶,謝謝投喂的小可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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