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等到今年秋天,荊陵侯府的龍鳳胎滿打滿算也才六歲整。

可是在這倆孩子從出生至今的六年時間裏,其實大多時候都是被寄養在忠武将軍的府上,被寄養在其長姑母司馬英的跟前,而作為名義上的“父親”,司馬玄其實并沒有怎麽親力親為的教養過兩個小家夥。

甚至,司馬玄以前從來都不知道小桓兒是個天生的左撇子,因為被身邊的奶母強行給矯正了多年,所以他現在多少有些不喜歡用筷子吃飯。

當日夜裏,打發兩個孩子回了他們自己的院子休息之後,司馬玄獨自躺在寬敞的千工拔步床上閉着眼沉思。

不知過了多久,她才在窗戶外斷斷續續的蟲鳴聲中略微有些遲疑地開口,輕聲的問曹徽到:“那握筆呢?我記得桓兒他是右手執筆的,莫非這也被教書先生強行矯正過的後果?”

“這個倒不曾,桓兒比一般同齡的小孩子都肯下功夫,他是兩只手都會執筆寫字的。”離千工拔步床五六步遠處的南窗下的卧榻上,曹徽抱着毯子蜷縮在最角落裏頭,這邊床頭處唯一的那盞燈的光亮幾乎都照不到她身上。

想了想,她又補充到:“他如今寫的字寫的大有進步,或能跟你還有的一比呢。”

自己的字從來都是被打趣的,疲憊的司馬玄有氣無力的勾起嘴角笑了一下,原本無甚表情的臉上似乎隐隐約約的生出了一份柔和。

“我聽安和居裏的下人們說,你今兒一整天差不多都待在了安和居的小廚房裏,”頭朝北躺着的司馬玄将兩只胳膊抱在身前,側起身子垂着眼皮悄悄看向南窗下的卧榻,“不過——咱們可是有契約的,你進展如何別忘了告訴我呀。”

“你這人,原就是你先不讓我知道你在做什麽的,現在怎的還突然先開口賴我了,不興這樣耍無賴啊……”卧榻上,被拱成小鼓包的薄毯窸窸窣窣的動着,是曹徽在左翻右翻的尋找舒适的睡姿。

元祉的案子現下進展如何,宮裏的那個人不是該時時給你傳送最新消息麽,不該我再多向你饒舌的罷。

“……”心理活動豐富的荊陵侯用力眨了眨酸澀且僵硬的眼睛,本想抿着嘴無聲笑笑,結果卻被右邊那顆倒黴的虎牙給劃疼了口腔裏的嫩肉。

嘶……他老子娘的,好疼!

良久沒聽見司馬玄的下文,曹媛容姑娘難得有些好奇的擡頭向這邊看過來——床上那個家夥啊,閉着眼一動不動的躺在那裏,呼吸綿長均和,許又是不知何時睡着的。

不知怎的,曹徽突然想起了這家夥在自己人生中刻下的第一道的生死關頭的袒護。

在過去的那幾十年中,晁國和匈奴之間的秋收之戰從來不曾因為北境晁民的糧食是否欠收而有過任何一年的暫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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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初七年,北境耕地的收成特別好,曹徽在北境的對月關城裏度過了一個極為短暫且涼爽的夏天後,司馬玄怕匈奴得到糧食豐收的消息而提早出兵,便決定一入秋就立馬就送她回長安。

曹徽本來以為司馬玄是安排自己跟着朝廷派來的宣撫使一起回京的,直到出發那天她才知道,除了宣撫使的儀仗車架外,司馬玄還帶了八百騎兵與自己同行。

她問她是不是不放心她,可那個任何事情都不宣于口的人說,她只是要在秋收之戰前帶人再巡查一遍北境各部的城關守衛,正好與她同路。

她輕易的就信了。

胡天八月即飛雪,那年北境的大雪在宣撫使的車架剛走過北境最後一座城關筒子關的時候,就以一種不可阻擋之勢紛紛揚揚的從遙遠的天上飄灑了下來——

從筒子關外回望蒼茫廣闊的北境十六關,還未待頭一次在入秋時節見到蒼山被雪的宣撫使将對北境的贊嘆說出口,西北方向的林子裏就烏烏泱泱的蹿出了一大幫占山為王的馬匪。

不過兩口茶的功夫,天不怕地不怕的馬匪們就将護送宣撫使的衛隊殺了個落花流水七零八落。

宣撫使已經被人拿刀架住了脖子,曹徽手裏用以防身的小匕首也早已被打飛,甚至,與她自小一起長大的陪嫁丫鬟雲衣為了護她已然命喪馬匪刀下。

前不着村後不着店的宣撫使隊伍中,有反抗能力的早已沒了最後一口氣,女人落到馬匪手裏是什麽結果曹徽不是不知道,只是她的傲然絕不會讓自己那般受辱而死。

然而,她卻沒能找到任何可以自我了斷的機會——馬匪第一時間梆了她,馬匪頭子将她扔進了宣撫使那寬大柔軟的馬車裏,在衆多手下的哄鬧聲中,馬匪頭子直接脫了外袍,只穿着一條褲子,那裏頂着高高的小鼓包,打着赤膊就鑽進了馬車——

那種絕望,沒有任何聲音,卻叫人生不如死。

馬車裏,當馬匪首領将她死死的壓在身下的時候,當她的衣衫已經被撕扯開的時候,當她的嘴裏被堵着一團麻布而不得選擇咬舌自盡的時候……

萬幸,送她出筒子關後還沒有走遠的司馬玄突然折了回來。

八百騎兵山呼海嘯的沖出筒子關,在沒有調命的前提下擅自踏上了北境之外的晁國內土。

若用“兇”字來評價占山為王兇狠異常的馬匪的話,那麽普天之下就只有一個“悍”字能用來形容司馬玄麾下的北境騎兵了。

——柳城軍幾次三番都沒有能剿滅的號稱三千兄弟的胡雲山馬匪,就這麽被北境軍的八百騎兵砍瓜一樣給收拾了。

直到深秋的時候曹徽才回到長安,一道随着三千裏軍情奏報一同被送回來的家書,幾乎與曹徽同一時間踏進的都亓侯府——景初七年的秋收之戰結束,禦史臺诘責北境軍騎兵于秋收之戰前擅自內折,踏出北境領土,大動幹戈一事。

朝堂之上,受了司馬玄救命之恩的宣撫使不敢開口為十八歲的北境軍少将軍求情,天家有意用秋收之戰大獲全勝之捷将功抵過,禦史臺堅持不懈,聯合兵部、戶部以及內閣某些重臣學士,聯名奏請究責荊陵侯司馬元初擅自帶兵重踏出筒子關一事。

于是,天家向北境發旨,诏荊陵侯年關之下回京述職——

述職之後,擅自率兵離開北境被究責,上柱國荊陵侯被罰沒一年俸祿,司馬玄本人到兵部去領了八十大板。

被留生哭着擡回荊陵侯府的時候,司馬玄已經處于半昏半醒的邊緣了,這家夥并不寬厚的後背被打的血肉模糊,在看見她後,那家夥抓着她的手,在完全昏過去前,喉嚨裏呼呼嚕嚕的吐出了四個帶血的字。

“不要離開。”

于是,她幫這個後背被打的不剩一塊好皮肉的家夥上了藥,一聲不吭的守在她跟前三天兩夜。

于是,她知道了這人致命的秘密。

可是這人醒來後卻懶洋洋的趴在床上,笑容明朗的對她說:

“我願拿命護着你,而你也承了我的情,媛容,你是我的同夥兒無疑了。”

……

從無盡的回憶中抽身出來,曹徽看着面前這個溫和的身影,并不知道自己已經悄悄的把命運的走向挪回了正軌。

她只知道,那些悲痛肆虐的過往,已如高臺上那根紅燭流出的蠟淚一樣終究凝固不動,而待它完全燃盡的時候,天就會亮了。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床上那個正在熟睡的人突然爆發出一串兒沉悶的咳嗽聲,曹徽探起頭看過去,只見司馬玄直咳嗽得連脊背都弓了起來——可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睡前吃了湯藥助睡的緣故,司馬玄即便是咳嗽得如此厲害,卻也依舊沒有從睡夢中醒過來。

耳聽着這家夥咳嗽得已經快要喘不上氣了,曹徽猛然一驚,跳下卧榻就一個箭步沖了過去,她邊喊着司馬玄的名字,邊伸手去拍這個将臉埋在被子裏的人。

然而,曹徽的手才碰到司馬玄的肩膀,原本沉在夢境中的人驟然驚醒,下意識的撐着身子往床裏側一挪,直接和曹徽來了個四目相對——那猛烈的咳嗽聲也戛然而止,若非是司馬玄的臉色因為咳嗽而正微微泛着紅,曹徽恐怕就要懷疑剛剛的一切都只是自己出現的一場幻聽。

“你,你怎麽了?”曹徽收回手的動作有一瞬間的遲疑,“突然咳嗽得那麽厲害。”

昏黃無力的燭光下,司馬玄的臉色透着一種異樣的慘白,烏黑的鬓發中緩緩滲出細細的冷汗,那雙素來深邃黑沉的瞳仁像是大雨過後的荷塘水面,霧蒙蒙的,清晰的倒映着曹徽的倒影。

她兩只手向後,掌心穩穩的撐在床上,不是完全平坦的胸膛小幅卻高頻的起伏着,她的嘴唇微微張開,嘴裏露出一側虎牙的牙尖。

“……”與曹徽對視片刻之後,司馬玄那顆猝不及防就懸到嗓子眼兒的心髒終于悄無聲息的落回了原處。

她用力清了清有些發癢發疼的嗓子,但開口的聲音依舊沙啞:“我沒事,你回去繼續睡罷。”

涼夜寂寂,傍晚十分尤為吵鬧的蟋蟀等夏蟲在深夜裏是不出聲的,屋子裏此時安靜極了,曹徽不用側耳就聽見了司馬玄依舊粗重且短促的呼吸聲。

赤着腳踩在木制腳踏上的曹徽發現司馬玄眼下的狀态有些不太對勁,但她又說不出來到底是哪裏不對勁,便幹脆盤腿坐到床上,還踢了踢司馬玄的小腿示意她往裏頭挪挪,看似随意的問:“做噩夢了罷?要喝水嗎?”

說着,她伸手摸了摸放在腳踏側床尾處那個二尺見方的小桌子上的白釉執水壺,道:“這裏放有,還溫熱着。”

然而睡前被迫喝了大半碗湯藥的司馬玄現在并不渴,她只是對曹徽主動坐到床尾表示有些驚詫。

曹徽收回手,就直接抱着胳膊靠坐在床尾,歪頭看着司馬玄。

只見這人忽閃着漆黑濃密的眼睫,不可置信似的連着眨了好幾下眼,緊接着,這人又有些艱難的吞了一口口水,随便扯起自己月白色的中衣袖子,胡亂的擦了擦額角鬓邊的冷汗。

似乎有些緊張:“你去睡罷,我真的沒事。”

“……”曹徽垂下如畫般精致的眼皮,眸子半眯,細長的眼角藏起了一抹無可奈何的黯然。

她和司馬玄兩個人,就如同是兩只被人丢進冰天雪地的刺猬——若兩個人互不相擾的各自待着,勢必逃不了被凍死的結局;可兩人若是想靠進了互相取暖,就會互相紮的滿身是傷,結局依舊是死。

這樣的進退維谷亦只有兩個結果——生不能安生,死不得好死。

可現在并不是一個開口的好時候,曹徽放下手輕輕拍了一下自己的膝蓋,柔聲說:“晚上吃藥的時候你不是說自己的病好了麽?”

“嗯,”司馬玄略有些狐疑的點了一下頭:“怎麽了。”

曹徽輕輕一挑眉,直接從身後的床櫃裏拽出來一條毯子,三兩下爬過去躺在了靠近床沿的外側,并且背對着裏頭已經呆若木雞的司馬玄。

“既然君侯你的已經病好了,那我就躺回來睡罷,卧榻睡着太不方便,哎,還是床躺着舒服啊,何況還是千工的拔步床……”荊陵侯夫人曹媛容躺卧下來,懶懶散散的解釋到。

随着曹徽一動不動的躺在外側睡覺,自從中毒之後就經常耳鳴的司馬玄突然無比清晰的從左耳朵裏聽見了自己的心跳。

嘭咚,嘭咚,嘭咚——司馬玄下意識的擡手捂住右耳,內心深處歡天喜地般的生出了一抹小心翼翼的喜悅——這些聲音真的是自己的左耳聽見的嗎?或是右耳耳鳴導致的罷?不然就是因為最近太累,自己出現了幻聽也不盡然?

司馬玄抱着略微厚一點點的錦罩毯,表情有些木然的在床上呆坐了許久。

屋子裏靜的,估計繡花針掉地毯上都能讓人聽見響兒,曹徽有些緊張的側躺在大床的邊兒上,即便是下巴被身上蓋着的錦緞毯子蹭的有些癢她也不敢撓,生怕驚了身後那個不知所措的家夥。

不知過了多久,就在曹徽快要支撐不住去活動一下因為躺下去的姿勢不對而有些發麻的腳時,她終于聽見身後窸窸窣窣的傳來了一些細碎的小動靜。

——以自己當初那兩年、以及成親餘月來對司馬玄的了解,這家夥雖然睡覺很輕很敏感,但卻基本是個沾着枕頭就睡的,果然,當曹徽忍不住翻身平躺下來的時候,裏頭那個家夥的呼吸果然已經變的平穩綿長起來了。

“別再做噩夢了,也別再獨自害怕了,”曹徽向裏側偏過頭來,于心裏悄無聲息的說:“我在這兒陪着你,元初。”

作者有話要說:

上來就是連堂的大課,上午九點五十到十二點二十汽車構造,下午兩點半到五點五十液壓與氣壓傳動,沒事沒事沒事,工科老油條表示必須頂住。。。存稿是個好東西,希望自己也有

捧着18塊2買來的六個油桃瑟瑟發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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