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因着太/祖武帝年間那整整十年的清肅前朝餘孽之舉,百姓臣民們在戰戰兢兢的日子裏過了心驚膽顫的十年,大晁國純樸良善的民風裏不知何時已更多了幾些油滑自保的奸私,如今無論是朝堂之上還是商賈之間,“見面三分話,餘聽弦外音”已然成為常态。

司馬玄從八歲到十九歲都是長在北境軍中,後來因至親親眷牽涉謀逆大案而避嫌挂印回到長安,朝廷面子上過不去,便給她在刑部挂了個右侍郎的虛職。

奈何入朝之後司馬玄才發現,自己不僅與那些說話虛虛實實、一張臉十個面的京城官吏說不到一起,而且還幾次三番差點被那些高門大族之間錯綜複雜的各式蛛網般的關系給絆跟頭。

萬不得已,這位根基尚淺的慶徐王府嫡長子只好将父親留給的許多精心布置的脈絡悄無聲息的按回地下。

時間是一個神奇的東西,從荊陵侯收斂渾身羽翼回京任職,至今不過才八年,那些久久提防的人便已經漸漸放松警惕,将司馬玄這個收起獠牙扮作奶狗的修羅當成了家養的土狗。

然而,與司馬玄那冷不丁将獠牙露出來咬人一口的胸有成竹不同,東宮儲副眼下明顯有些頭疼。

給慶徐王府那個看起來乳臭未幹,但實則卻膽小又狡猾的小世子下生死絆子,實在不是件三五個月就能做成的容易事情。

他趙選即便是身為大晁一國的東宮儲君,終究卻也是費了好大功夫将那個孩子下進了牢裏。

令人覺得有些糟心的是,眼瞅着處死司馬昆的證據就像鐵鏈子一樣擺在了跟前,說話間就能給那個叱咤半生的司馬修重重一擊,自己就此能在皇父面前擡起頭,讓皇父對自己另眼相看,可不提防竟然半路殺出來了個“程咬金”。

不過那沉寂已久的“程咬金”司馬玄也終于算是露出些許馬腳,讓東宮順勢将其暗藏在大理寺裏的一些勢力給牽了出來。

然而這個似乎沒什麽大用——這麽些年來,朝廷裏誰不知道荊陵侯同大理寺少卿鐘攸之走的近?

此刻距離慶徐世子案發已經過去整整六日了。

慶徐王司馬修此前因平州的人命官司而被暫時停職在府,加上近年來通和殿對各方權臣互相制衡的态度多少有些暧昧,慶徐王的勢力亦是大不如前,可沒承想本來證據确鑿的案子竟硬生生被那半路殺出來的司馬玄攪和的一塌糊塗。

年近而立的年輕男人斜靠在吐着冷霧的納涼冰床上,身上的玄色四爪五龍暗紋外袍大敞着,內裏赤金色的中衣領口歪斜,大方的露出了裏頭一小片白皙卻結實的胸口,只是男人渾不在意這些,他只是微微偏着頭,一小口一小口的吃着美姬喂來的各種新鮮水果。

偌大的東宮偏殿裏,除了這裏的主人與兩個美姬,以及那個跪在地上的中年人,旁的并沒有什麽宮人在。

不知過了多久,跪在小臺階下的布中丞用袖子擦了一下額頭上的汗水,終于小心翼翼的擡起了眼皮子:“殿殿殿殿下,那荊陵侯在案子裏牽扯至今,使三堂會審始終無法給司馬元祉定罪,殿下,這可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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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沒有立馬吭聲,他挑了一下斜飛入鬓的烏黑俊眉,邊嚼着嘴裏的葡萄,視線隔着飄渺的冷霧落在遠處的某個空虛之地,看起來有些心不在焉。

片刻後,就在布中丞想要再次開口時,他聽見了東宮之主那雖然年輕但卻低沉有力的聲音。

“既然司馬元初不顧他老子的一番苦心,選擇自己主動攪進來,那咱們也就不用太過留情,本宮偏就不信了,憑他司馬荊陵的本事,到了戰場之外,他可還能通天不成!”

……

司馬玄并不知道自己的本事能不能通天,她只知道眼下自己開心的很。

連着兩天醒來都能看見這個叫曹徽的人睡在自己旁邊,并且就在自己觸手可及的地方,這種感覺罷……怎麽說呢,啧,除了暗自開心之外,她還始終覺着有點兒不真實。

倏地,眸子裏的人眉心輕輕攏了一下,似乎是醒了,司馬玄心下一慌,緊忙收斂起嘴角的笑意,冷着臉若無其事的收回視線,并窸窸窣窣的繞過外側的曹徽,渾不在意似的從床上爬起來穿衣收整。

曹徽果然醒了,她半坐起來,揉着眼睛問走進衣屏後頭穿衣的人,“你今日還要上大理寺麽?”

“不了,今日要咳——咳咳……今日要到城外的莊子上去一趟,”全紅木衣屏後頭,耳闊有些泛紅的司馬玄低着頭,用力的将重新纏緊實的裹胸布系上,複拿起搭在衣屏上的淨衣一件件往身上穿着,“哦,就是那個頭一個被你免了佃稅的泾陽莊。”

說着,司馬玄從衣屏後頭走出來,指着自己身上的錦袍,偏着頭問曹徽到:“你見我的腰帶沒,與這袍子同色的。”

曹徽下得床來,擡手将鬓邊的一縷碎發挽到耳後,微微歪着頭似乎是回想了那麽一下,然後,她走到衣櫃前,從裏頭拿出來另一件袍子。

“今日不若就穿這件罷,”曹徽将疊的整齊的淺藍色亂針繡團雲紋圓領袍遞給司馬玄,并熟門熟路的從一旁的兩個抽屜裏分別拿出一條黑色襄寶革帶,與一方同色穗飾的鎮邪白玉佩,道:“用革帶罷,好佩刀,出門在外,腰刀莫離手邊的好。”

司馬玄的視線在手裏的袍子和曹徽之間打了兩個來回,最後,她吸了一下鼻子,一并接過革帶與玉佩再次轉身回了衣屏後頭。

閃身走到屏風後頭之後,司馬玄忍不住揉了一下發酸的鼻子——若是不提及八年前的往事,自己原來也是可以得到她曹媛容正眼相看的,甚至,自己也會奢侈的得到一些她溫柔的話語與日常的關心。

“哎媛容,你要是有空兒的話咱們就一起去罷……”司馬玄邊低頭把軟牛皮襄寶革帶往腰上扣着,邊同外面的人說話,怕人家不答應,她還趕緊着補充到:“不然就再帶上芝蘭院裏的那兩個小的?反正今日他倆閑着沒事。”

一些平日裏被壓抑在內心最深處的情緒猛地就堆積到了心口上,要是不立馬轉移一下注意力的話,司馬玄怕自己會流出眼淚來。

坐在小圓桌前喝水的人極快的想了一下,回答道:“我和小晴兒都是有時間的呀,桓兒的話你可能就得問一問了,看他是否願意去。”

司馬桓去年開智,今年秋天就要拜師入學堂了,小家夥聽明遠侯家那個比他大兩歲的小公子邱慶餘說,邱家的西席先生嚴苛的很,《三字經》、《三字經注》及《千字文》都是入門要考的基礎。

司馬玄先穿好衣袍,而後走過去拉開房門,喚了幾個心腹的丫鬟婆子進來與曹徽梳洗打扮。

和平常一樣,司馬玄脊背挺的坐在外間讓丫鬟給自己束發,她問曹徽到:“桓兒怎麽知道我要送他去拜明遠侯府的西席先生?”

曹徽雖然也曾是金玉富貴堆出來的世家女,但曹家遇變故之後,她至今都不大适應一幫丫鬟婆子圍着自己一個人打轉,便只留下了三兩個手腳麻利的幫她穿衣梳頭,其他的皆退了下去。

她立在衣屏前穿衣裳,聽見司馬玄的話後,溫聲道:“是桓兒自己猜的,他說去歲入冬之前,你曾帶他去過好幾次明遠侯府,還每次都見了人家府上的西席何頻先生,然後他就自己猜出來了——難道你不是要把他送去明遠侯府念書?”

穿好衣裳,曹徽只留了陪嫁來的兩個丫鬟小純和春茹幫自己梳頭,那廂,直接在屏風隔斷外頭洗漱好的司馬玄說着話走了進來,“桓兒他日漸長大,這幾年來我多番留意了長安城裏幾個頗有名聲的先生,這個何頻雖不是名聲顯赫的大儒,亦不是各大府門的座上賓客,但他卻是為數不多的會教書的。”

她負手站到梳妝臺旁邊,先是看了幾眼春茹給曹徽簪頭發,而後才溫溫的開口,“我這就去一趟芝蘭院罷,去問問桓兒要不要一起去莊子上玩,順便把晴兒那個愛賴床的小妮子從床上弄起來。”

“……你等一下,”曹徽輕聲喚住轉身欲走的司馬玄,等待春茹給自己簪頭發。

待春茹将那根白玉簪子簪好,已經完全洗漱收整幹淨的曹徽拿起遮面的素紗遮好臉,起身來到了司馬玄跟前:“一起過去罷,省的你一個人應付不過來。”

司馬玄點頭,轉身之前,曹徽擡手将她肩頭那條衣服上的褶皺給拉平展了——司馬玄一愣,随即又眼睛微彎,臉上揚起明朗的笑容。

不常笑的人若是偶爾一笑,不經意間就會醉了人的心神,何況司馬玄長的也不算差,她這麽一笑,眉眼彎彎,虎牙潔白,連旁邊的小純與春茹也都忍不住恍惚了一下神思。

——她家莫姑爺平常雖然是個冷臉兒,但笑起來的時候真的好可愛……

司馬玄猜的沒錯,她和曹徽一起來到隔壁的芝蘭院裏後,早已起床的司馬桓才拖着狗從侯府的後園遛狗回來——就是那只司馬玄為他從永嘉郡主那裏讨來的、如今也才小半大的、名字叫做綿羊的亞狼犬。

“兒子問爹爹安,問娘親安。”一路把不願意回來的瘋狗拖回來的司馬桓頂着一腦門兒汗,氣喘籲籲的拱起小胖手給爹娘請安。

“汪!”被司馬桓強行拖了一路的亞狼犬突然從地上爬起來,掙着狗繩一聲叫喚就朝司馬玄撲了過來,險些将司馬桓扽趴下。

司馬玄任那狗崽子撲到自己腿上,扒着自己的膝蓋撒嬌,她彎下腰及時扶了一下差點摔倒的兒子,順手把狗繩接過來扔給後頭的十六展青衿,溫聲問司馬桓到:“這東西的個頭兒如今愈長愈大了,桓兒你可還牽得住它?”

司馬桓被“父親”親手一扶,明顯的愣了一下,旋即,他努力的站穩自己的小胖身子,從袖兜裏掏出一方棕色的小汗巾帕子,矜持的擦了擦頭上的汗,認真的回答“父親”到:“綿羊是爹爹親手送給兒子的,兒子自然就牽的住它。”

“喵~”那廂,一只通體油光水滑的花貓正邁着優雅的步伐,在綿羊這只缺心眼兒大狗崇拜的注視下,端莊高貴的沿着那邊鵝卵石鋪就的小道兒走到梢間門前,矜持的從門下那個貓洞裏鑽了進去。

當然,要是忽略掉因為肚子太胖而在門洞上卡的那一下,這只司馬晴養的貓就真的簡直了。

“呀,這胖貓兒,怕不是就要成精了罷!”同行而來的丫鬟聽竹終于回過神兒來,驚訝的感嘆到。

司馬玄和曹徽對視一眼,明顯都從對方的眼睛裏品出了強忍的笑意與那顯而易見的認知——這倆貓狗應該互換一下主人才對。

“妹妹呢?”司馬玄兩手插/到司馬桓的胳肢窩,将這小子舉到身前掂了掂重量——果然是又胖了。

曹徽在一旁忍着笑,在司馬玄把孩子放下來後,用自己的帕子細細的拭去了孩子額頭上沒被他自己擦幹淨的汗水。

“妹妹可能還在睡覺罷,”被爹爹舉了高高,又有娘親擦汗的司馬桓開心的笑着,小臉兒紅撲撲的:“兒子這就把妹妹喚起來,請爹爹和娘親到明堂稍候片刻!”

素來比同齡人沉穩的六歲的司馬桓撒丫子跑進了妹妹司馬晴睡覺的梢間。

院子裏,曹徽眉眼彎彎的看向身邊司馬玄,聲帶笑意:“要是他自己有長随的話,指定還要吩咐長随給你我奉茶呢罷——君侯,你有一個好兒子。”

作者有話要說:

平地一聲驚雷響,東宮Boss已出廠

不對,,已出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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