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直至一行馬車隊伍抵達荊陵侯府在泾陽的泾陽莊,曹徽思來想去也沒弄明白司馬玄在這種“內憂外患”的檔口離開長安跑來泾陽的原因。

但有一點她是确定的——司馬玄此行,必與司馬家的大姑爺,忠武将軍魏靖亭有關。

“娘親娘親你快看,那匹馬兒長有犄角!”小晴兒被司馬玄抱在胳膊上,邊用很小的聲音喚着一旁的曹徽,邊手舞足蹈的指着不遠處的一頭水牛:“好奇怪哦!”

“……”被曹徽牽着走的司馬桓忍了幾忍,終于在自己爹爹和泾陽莊管事任管事的聊天聲中無奈的指出了妹妹的無知:“妹妹,那不是長犄角的馬兒,那是大水牛。”

兩個孩子低低的交談傳進傳進司馬玄的耳朵,面色疏離冷峻的人沒有停下和任管事的交談,只是停下步子彎腰将小晴兒放到了地上,縱容着頭一次來莊子上的兩個孩子肆意玩鬧去。

眼瞅着小兄妹倆得了“爹爹”的無聲許可後,撒歡兒一般的跑向了河邊的那頭大水牛,曹徽識趣的也随着跟了過去,并不打擾司馬玄與任管事說話。

……

傍晚時分,日頭已經漸漸向西偏去,蒸人的暑氣亦漸漸消散,和任管事交談了一下午的司馬玄遣了任管事離開,然後帶着留生以及兩個任管事派給的手下,信步走出了管事日常處理公事的院子。

當她一路打聽着一路尋來流水清澈的河邊時,正好看見曹徽獨自一人在攔着小桓兒和小晴兒兩個小家夥下河捉魚——顯而易見,靈活的小胖子司馬晴已然跳進了水裏。

司馬玄走過來,她看了看在水裏和許多年齡相仿的孩童玩水的司馬晴,複又将視線落到曹徽身上,她笑着,映着燦爛夕陽與粼粼水面的眼睛裏盈滿光暈:“這是在做什麽?”

曹徽一只手裏攥着小桓兒的胳膊,另一只手裏還提着小晴兒的繡花羅襪,見司馬玄負着手悠悠閑閑的走過來,年輕夫人帶着嗔怪的意味朝來者揮了揮手裏的孩童羅襪。

道:“杵那兒笑什麽?還不快去将孩子抱上來!”

“唔,”司馬玄擡手摸了摸鼻子,走過去順手把小桓兒從曹徽手裏解放出來。

“玩兒去罷。”司馬玄撒開小桓兒,順便不輕不重的在小孩兒屁股上賞了一腳。

“謝謝爹爹哈哈哈哈……妹妹我也來啦……”且聽從來沉穩內斂的司馬桓捂了一下屁股,笑聲歡快的奔向了水深才及膝的、河面寬寬的浣衣河裏,同玩伴們玩水去了。

“你便縱着他兩個罷,”曹徽在司馬玄的胳膊上拍了一巴掌,依舊帶着嗔怪的意味:“傍晚天涼,若是待夜裏兩人着涼發燒,亦或是拉肚子腹瀉,到時候我看你怎麽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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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就去請大夫呗,不然我還能怎麽辦,”司馬玄擡手朝不遠處的涼亭指了指:“過去坐會兒?”

“你留人看着點兒他倆,”曹徽朝水裏那兩個正在和莊子裏的小孩子們嬉戲玩水的小瘋子擡了擡下巴,“莫要跌水裏出了什麽事。”

“都六七歲的大孩子了,哪兒那麽嬌貴啊,”司馬玄雖然不滿的低低嘟哝了兩聲,但也還是聽話的讓留生帶人守在了河邊。

浣衣河橫貫泾陽莊,最寬的地方有五丈餘寬,最深的水域也不過才沒過司馬玄的膝蓋,河水清澈,河中更是小魚小蝦無數。

此河的底部都是各式各樣的鵝卵石,未有淤泥流沙之類,其水勢亦是平緩,嘩嘩啦啦的,沖擊着河間的石塊歡快的朝東流去。

河北岸有個供人歇息納涼的小亭子,名曰“對影亭”,亭下矮矮一方小石桌,四張小石凳——正是當年曹徽親自命人置辦的。

司馬玄在最北邊的那張矮凳子上鋪了帕子,然後才讓曹徽坐下。

“多謝君侯。”曹徽說着,目光自然而然的落向了那數丈寬的,折射着夕陽光輝的粼粼水面上。

晚風輕拂,波光蕩漾,河邊水意涼爽,人立在旁邊頗有些心曠神怡之感。

司馬玄沒出聲,甚至也沒有停在曹徽身邊,她轉過身去,提着衣擺坐在了涼亭南邊的臺階上。

彎腰,從旁邊的草叢裏撿起一塊小石頭,用指腹擦去上面的濕潤泥土,司馬玄輕輕一擡手,遠遠的就将它抛進了水裏,“咚”的響起一聲頗為清脆的落水之聲。

“任管事家的女眷們中午請你吃了什麽?”司馬玄背對着曹徽,平緩的語調和往常一樣帶着淡淡的疏離:“泾陽莊近年新開了兩百畝水田,田裏頭的鲫魚可肥了,你可嘗過了?”

除了搜集各種書籍字畫外,曹徽唯一的愛好便是美食,這是惦記在司馬玄心裏的頭一大事,自然是要問一問的。

“未曾,”曹徽盯着司馬玄的背影看,見夕陽光籠罩在她身上,溫暖平和,沒有半點殺伐之人特有的兇狠戾氣:“不過水田的事任夫人倒是同我提了幾句,我記得藺丘下那片田是極好的,光照充裕,水源豐沛,想來那确實是個置水田的好地方。”

司馬玄點點頭,隐隐有些複雜的神色被她強行壓制在了疏離冷漠的表情之下。

曹徽對泾陽莊并不陌生,甚至要是說起對泾陽莊的熟悉程度,司馬玄是遠不及曹徽的——即便是已經過了許多年,莊子上的大體規劃與沿用的規矩,亦都是當初曹徽掌管侯府中饋時親自定下來的,更何況,當初她幾乎親自走遍了泾陽莊的每一處土地。

只為了打理好從皇莊裏分賜出來的這個泾陽莊。

曹徽聲落,涼亭下一時沉默。

“我的得到消息,說是你把人手都撤了。”司馬玄屈起長腿,随意的将雙腳踩了在兩級之下的臺階上,兩個手肘撐在膝頭,十指交叉抵着下巴,“你……你不繼續查下去了麽?就快接觸到……”

“不知道為什麽,我最近很少再夢見父母了,”曹徽取下臉上用來遮蓋傷疤的素紗,半個身子同樣沐在橘紅色的夕陽裏,一襟晚照:“最近一次夢見他們的時候,母親開口同我說,這一次他們真的要走了——然後,他們就真的沒有再出現過。”

哪怕每次他們的出現都伴着滿天的腥風血雨以及噬天吞地的熊熊烈火,哪怕這一切讓曹徽即便是在夢裏,也能再次清晰的感覺到大火燒身的痛苦絕望,可她也還是舍不得他們離開。

她思念着父母,思念着哥哥,她并不想在這萬丈紅塵裏,偷偷的活成一個無家可歸的浮萍。

人的某種感情在無可依附的時候,有時僅僅只是那一個空空不滅的念頭,便能支撐着她一聲不吭的獨自前行許久許久,哪怕遍體鱗傷,更無畏回過頭來時發現自己只剩下一副血肉模糊的軀體,與半個無路可退的人生。

“那你想他麽,”司馬玄問:“你的兄長,曹征。”

這一句話問出口,司馬玄豁然松開了不知何時悄然緊握的拳頭,掌心裏血跡點點,她陷入肉裏的指甲掐破了自己的手心——沒有人知道,她問曹徽的這一句話,花了她多久的時間。

八年,她花了八年的時間,不算太長,也不算太短。

“山河太平,乾坤安定,這盛世,不負四大邊軍的生死兒郎,”司馬玄仰起臉,長長的舒了一口氣,“徽兒,我們司馬家世代從軍,前朝的功勳不宜多言,單單是晁國以來,司馬家便已有先後兩代人,數十位兒郎馬革裹屍血灑北境——父親說過,司馬家的兒郎,即便是死,亦都是鐵骨铮铮的死在戰場上,黃沙埋骨,天地為冢,斷不會在那些山清水秀的陵地裏,做一個籍籍無名的小墳包。”

“而我非是兒郎,卻陰差陽錯的上了戰場……幸而才明白,原來我司馬家效忠的,不是天子,不是皇族,”司馬玄回身站起來,半個身子露在光裏,半個身子隐在亭柱投出的陰影裏。

她微微擡頭看着從凳子上站起來的曹徽,神情明暗交錯,讓人辯不出情緒,“我炎陽司馬家效忠的,守護的,從來都只有天下百姓,徽兒,我這麽說,你可明白?”

曹徽看着眼前這個将明暗交集于身的人,她突然有種錯覺,司馬玄會當着她的面,在某個夕陽燦爛的傍晚,帶着最後都不宣于口的某種牽挂,默默的,永遠退出她的人生……

一種莫名的恐懼,密密麻麻的爬上曹徽的心頭,讓她在暮夏的傍晚瞬間生了滿身冷汗。

“……不!不是的!”曹徽狠狠的搖着頭,明明想要往前走,雙腳卻下意識的往後退去,她笑着,眉眼中盛滿諷刺,“當今天子趙禹璟,心術不正,昏聩冒進,專玩弄權柄,擅朝堂制衡,百姓,你說百姓?司馬玄,你知道你們司馬家以命相護的百姓在他心裏是什麽份量嗎?”

“輕如鴻毛草芥,”這樣的答案司馬玄自然說不出口,那便由曹徽代替她說出來,“萬壽三十一年春月,南樾國新君以庶子身份登基,急于立威,便趁着我朝惠帝病重,聯合百撾等數十小國舉兵進犯,南境當時還是他趙禹璟的封地,外敵來犯,他沒有整軍迎敵,你知道他那時在做什麽嗎?”

“他與敵軍虛虛交戰不過數次便立馬聲稱不敵,撤軍北上,留下南境一十二座城池,留下上百萬手無寸鐵的老少婦孺任敵軍殺戮淩/辱,司馬玄,當時的情形到底是如何,成年之後你斷比我更清楚。”

司馬玄擰眉看着曹徽,沒有出聲。

萬壽三十一年春,尚在大寶的惠/順安帝趙舜璟卧病,大晁天下一夜之間狼煙四起,東海倭國、南境樾國紛紛與大晁提兵會獵,北境匈奴、西境大涼北蠻皆都秣馬厲兵蠢蠢欲動,時帝都長安,更是紛亂不堪。

惠/順安帝無子,太子之位空置多年,朝中大臣分立兩派,一派力主從宗室子弟中過繼少年兒郎以繼嗣承祧,另一派則主張從天子手足中挑選賢能繼任大寶。

然而就在主張手足繼嗣的另一派裏,也同樣分出來了數多個小派:他們有支持太/祖三子頌親王趙颛璟的,有支持太/祖六子趙轅璟的,諸王等等多達八/九位,當然,這其中也有支持太/祖嫡幼子鎮南王趙禹璟的,但是呼聲卻是最低的。

然而,就是這位任誰看來都覺得在這場皇位争奪中勝算不大的鎮南王趙禹璟,最終成了大事——衆王之中,獨他一個敢放任國土受侵,敢暗棄百萬百姓于不顧,敢縱容戰火北上,加劇朝廷混亂程度,逼着身體不濟的天子連發十二道金臺令将他召回長安,命為監國。

再到後來,趙禹璟榮登大寶,改元景初。

景初元年至今,曾任內閣首輔大相公楚公身死案、一品輔國公曹克及其子曹征謀逆被誅案,甚至還有當初駭人聽聞的朱敘侯賣國通敵案,一樁樁一件件,哪個不是為了這位天子制衡朝堂統掌天下而做出的犧牲?

司馬玄用微涼的手心捂住了自己的眼睛——還有,她的左耳,以及差點再也說不出話的嗓子,也是拜那位所賜。

“可是這有什麽辦法?!”然而她終于沉沉開口,沙啞的聲音帶着不可抑制的顫抖,卻是為了維護那個不得不維護的人:

“媛容,他,他是不堪,他是昏聩,可是大晁國在他的統治下,自景初五年至今,文武百官各司其職,四方百姓安居樂業,天下政通人和,百廢俱興,這些東西,這些東西你難道感受不到麽?

他尊九五之後,第一件事就是拜上将軍蒙翼為帥,發兵南境,直搗樾國黃龍國都,迫使南境四十二國國君俯首系頸入朝稱臣。

而後幾年至今,在內而言,他敬拜荀公為內閣首輔,輕徭薄稅,與民生息。于外,他向東陳出重兵,痛擊倭國,蕩平倭寇,東海再無海患;西則與大涼開通互市交好為盟;在北而言,他重用北境軍,大力改制,強軍擴備,使禍亂北境多年的匈奴,近年來亦不曾再發動過什麽大規模的戰争,媛容,這些功勞屬于邊軍兒郎們的沒錯,可你能說,這些赫赫功勞裏,就沒有他的份兒嗎?”

“你說的沒錯,固然沒錯……”後退數步的曹徽此刻已與司馬玄拉開了一定的距離,夕陽已落下大半,耳邊依稀的孩童嬉鬧聲不知何時也漸漸消散了,她靜靜的看着眼前的人,倏地想起了茶樓酒肆裏那些說書先生們對她眼前這個人的一篇日常描述。

“司馬荊陵身修八尺有餘而形貌昳麗,朝服衣冠,窺鏡而輕撫額角刀疤,謂妻曰……”

閉閉眼,歲月的長河裏光陰荏苒,是是非非各有對錯,評判并無絕對的标準。曹徽強迫自己冷靜了兩個呼吸的功夫,該有的沉着也悉數回到了腦子裏,驀地,一種來自靈魂深處的本能的害怕,突然侵襲了曹徽的所有感知。

“景初八年,你與北蠻大将軍比阚蘇和的興都庫勒之戰,不該只是那樣一個憋屈的結果的,”曹徽輕輕的搖搖頭,臉上竟然緩緩綻出了一個勘破紅塵般清淺的笑容,她說:“大通和側殿裏的那份生死契約,也是不應該出現的,元初,或許你和我,從一開始,就都錯了。”

作者有話要說:

謝謝閱覽

放心,作者君會拼命把結局往HE上凹的,嗯,沒錯是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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