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你一個逆反罪臣之女,哪裏知道什麽是天道正義!”臉色陰沉的人一聲怒斥,大步流星的走過來,抓着曹徽的上臂一下就将她慣到了旁邊的亭柱上。

順勢欺身而上,司馬玄将曹徽逼在了自己與石雕亭柱之間,甚至逼近得她與自己呼吸相聞——這讓司馬玄自己有了一瞬間的怔忪,但她嘴角一沉,黑沉沉的眸子裏驟然浮現出了某種殺而後快的暴虐。

她垂眸看着低頭避開她目光的曹徽,突然就将別着曹徽手腕的手擡起來,帶着薄繭的手指毫無征兆的捏住了曹徽的下巴,強迫她擡起頭來與自己對視。

亭子之外,不論從哪個角度往亭子下看過來,這邊無疑都是荊陵侯夫婦因為口角上的辯駁而發生了一些争執,以至于脾氣不好的荊陵侯差點向自己的夫人動手。

片刻後,在曹徽執拗的無聲反抗之下,司馬玄終于失落般的松開了曹徽的下巴,轉而将手抵在了她身後冰涼的亭柱上。

“別亂動,他們只是現身在了你的正後方,亭柱擋着呢,傷不到你,”司馬玄微微俯下身來,用一種溫和沉靜的語氣在曹徽的耳邊低聲說,“已經有人往那邊過去了,徽兒,在我眼皮子底下,不會有事的,別怕,別怕……”

然而,或許是語言的安慰來的太過蒼白,無法給人信任與安心的力量,亦或許是察覺到刀兵殺氣的曹徽什麽都沒有聽進去——曾不止一次與死神擦肩而過的她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的身體,控制不住身體的瑟瑟發抖。

“……我是,我不怕的,真的,不怕的。”她張張嘴,終于磕磕絆絆的開了口。

司馬玄離的近,明顯聽見了她牙齒之間因為害怕發抖而互相碰撞的咯咯聲。

“不害怕,那就是生氣了?”司馬玄似有若無的嘆了口氣,幹脆利用身高優勢伸手将人攏進了自己的懷裏。

“我道歉,我不該說那些話,我也不該和你對着來,那些話只是做戲說給那些偷聽的人聽的,咱們自己就不生氣了好不好,嗯?”在确保身後的人也傷不到曹徽的同時,司馬玄猶豫再三,終于擡起手來,一下下輕輕的撫拍着曹徽的後背。

這人态度溫和,出口的話語就像哄孩子入睡那般的耐心——可這人的語氣卻分明帶着幾分成年人之間的愛戀與傾慕,曹徽知道,在這幽微難明的生死關頭,這個抱她在懷的人,又一次悄無聲息的選擇了拼上性命袒護于她。

她護持着她,護持她一方平安,護持她一方溫暖,更護持她一方有枝可依,護持她一方有家可歸。

曹徽驚覺,似乎只要這個人在這兒,自己就不是漂泊浮萍,就不是野鬼孤魂。

這人不過用似笑非笑的語氣打趣着問了一聲“嗯?”,便叫她整個心官都随着那一聲商量似的疑問輕輕一顫。

心跳有那麽一瞬間的加速,臉頰耳朵微微發起燙來,她不敢去确定去細想這樣的反應究竟是怎麽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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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見你的身後側,離河不遠,似乎是也有人,”曹徽擡手拉住了司馬玄腰間革帶下垂着的扣腰刀用的環扣,環扣上什麽都沒有,她忍不住嗔她:“不是要你出門佩刀的嗎?腰刀呢?!”

“……可能落在馬車裏了罷,回頭我讓留生去尋一尋。”司馬玄不以為意的垂下了眸子,同時也垂手握住了曹徽拉着自己腰間環扣的手,沙啞的聲音被壓成了親昵的耳語低喃:“別怕,我好歹還有爵位官職在身,而你如今不僅有侯爵夫人的身份罩着,荀公在朝堂上也是翻手雲覆手雨呢,他們終究也是不敢太過嚣張放肆的。”

“……”曹徽沒說話,只是将額頭抵在了司馬玄的兩根鎖骨的正中間。

半晌,那股莫名的害怕漸漸為一種安穩所代替,不知不覺的,曹徽試探着說:“元初,你近來也太瘦了些了。”

你的骨頭,硌得我腦門疼。

“嗯……”司馬玄随口回應了曹徽一聲,此刻,她的注意力與視線皆放在了不遠處的某棵樹冠茂盛的大樹之上——那密不透光的樹冠裏,藏着四十暗衛中專司盯梢的暗衛十三。

很快,見暗衛十三舉起握拳的右手朝自己左各右擺了三下,司馬玄暗暗松口氣,輕輕松開了環護着曹徽的雙臂。

曹徽卻操持着原本的姿勢沒有動——原本拉在手裏的環扣随着它主人的撤步而從曹徽手裏離開,她看着自己的手掌,裏面空空如也。

“沒事了,”司馬玄擡了一下手,似乎是想向曹徽伸過來,但不知為何最後又落了回去:“火燒雲都下去了,今兒夜裏可能會下雨,任管事給安排有院子,咱們也該回去了。”

“你看——”司馬玄語氣輕快的朝那邊的河裏指了指,河水獨自流淌着東去,原本散落在四下浣衣的女人們,以及嬉戲玩鬧的孩子們,不知何時也都沒了蹤影:“大人孩子們也都各自回家回去了呢。”

曹徽這才明白,司馬玄要和自己過來這邊的亭子下,完全是為了将危險通通引過來,不讓龍鳳胎的安全受到任何可能出現的威脅。

“好,”于是曹徽點頭,“是該回去了。”

……

當天夜裏,白日裏玩的歡脫了的龍鳳胎用過晚飯後早早就睡了,即便是夜裏天氣有些悶沉燥熱,莊子上條件不如侯府,納涼不是太方便,兩個累極了的小家夥似乎也絲毫沒受到影響。

玉煙在耳房裏照顧睡覺的龍鳳胎,曹徽讓聽竹将主屋裏所有門窗都敞開了,但屋裏依舊熱得很。

司馬玄從院子裏打了一桶井水進來,分倒入幾個木盆裏頭,先後将它們放置在了幾個窗戶下頭。

“睡不着就先過來靠着罷,”司馬玄端着茶碗灌了自己大半碗涼茶,指着屋裏的那方黃花木的涼榻,道:“夜裏估計會雨雨,七月流火,眨眼就離涼快天兒不遠了。”

曹徽用帕子拭去額頭上細細的汗水,緩步走過來坐在了鋪着竹編涼席的涼榻上。

她看着司馬玄的背影,問:“那些是什麽人?”

司馬玄拿着一把折扇過來,坐到榻邊的圓凳上不疾不徐的與曹徽扇着活風:“不過都是一些無足輕重的家夥罷了,不妨事的,夜裏你且安心睡覺就好了。”

此刻,司馬玄的周身還帶着剛沐浴出來的涼意,她的頭發尚沒有完全擦汗,被她用一根木簪随意簪着,看起來略有些松垮懶散,與她平常的模樣實在是有些不同。

曹徽輕輕的嗅了嗅扇子扇過來的帶着淡淡香氣的、不算是涼快的風——風裏夾雜着某種帶着涼意的淡淡香氣,似乎是薄荷,又似乎不是,讓聞見的人覺得片刻清爽。

“今日随咱們過來的應該是東面的人罷,”曹徽突然開口,司馬玄手裏扇扇子的動作明顯一頓,“其實打從一開始你就知道宮裏那位打的是什麽主意,可你還是答應了,元初,司馬家與曹家當年的情況不一樣,你完全可以置身事外,無論旁的如何,你只管等着下一任天子登基,你不需要有任何動作便又是半世的功名利祿富貴榮華,你何必又非要……非要主動跳進來呢!”

“你知道為什麽,”司馬玄微微垂下頭,極輕的笑了一聲:“不過你不必在意,這些都是我自願的,待我把你拉上岸,待你找到個可以遮風避雨的地方,我自然就會離開的,只望你不要厭惡我,也不要……不要刻意拒絕我。”

曹徽的心髒像是被人用尖銳鋒利的指甲狠狠抓了一把似的,猛地就疼了起來。

她深吸一口氣,反複做了幾個深呼吸,這才勉強讓自己冷靜下來。

她緊緊攥着自己的手心,指甲都陷入了肉裏,她強迫自己說:“你的庇護大恩,我此生無以為報,可若你想要為此而拼上自己的性命,司馬玄,這份情我不稀罕,也更不在乎。”

司馬玄依舊在給曹徽扇着扇子,但是動作不知何時已經成了機械式的重複,似乎這只是一種本能。

片刻後,她笑了,眉眼彎出了從未有過的柔和:“将軍說的沒錯,你一慣就是個沒心沒肺的小白眼兒狼,我也只有拿命抵押上去,才勉強能換你幾句關切的話語。”

“起初我只是為了查明曹氏一案的真相,只是後來,竟然查到了東宮太子趙選的頭上,”曹徽緩緩的偏過頭去,無所謂的将視線落在了漆黑的窗外,她開口,話語中飽含着無盡的嘲諷與譏诮:“可是你知道東宮的太子是誰嗎?他是中宮皇後娘娘的親子,是曹家的外甥,是我嫡親的表兄呀,他的身上,也擁有着一半曹氏之人的血脈啊,可是他,他,他竟然——”

一些話決計說不出口,它們帶着刀鋒劍刃,被她憋回心中,反複淩遲着她自己——想說的話拖着不說,久了自然心事重重,毀身傷心——她再開不了口,只能雙手捂着臉,悠長悠長的嘆一口氣。

“徽兒……”司馬玄終于停下了扇扇子的動作,可就算她的手伸出去了又如何?

她并不敢輕易的去碰她。

漆黑的夜裏突然亮起一道刺眼的明光,緊接着,“啪嚓”一聲巨響,墨一般濃稠黑沉的天邊被一道紫色的閃電照亮,勁風裹挾着天雷轟隆隆咆哮而過。

下雨了。

方才的沉悶燥熱尚未散去,凄厲的夜風卷着窗棂砰啪作響,司馬玄走過去依次将門窗關上鎖好——從那邊走到這邊,往日步履端方的人眼下卻步伐僵硬。

某一刻,曹徽突然替司馬玄感到委屈,無盡的委屈。

于是,當司馬玄鎖好最後一扇窗戶後,她剛轉過身來,原本坐在涼榻上的人竟然直接朝她撲過來,正正撲了她一個滿懷。

“……”

跄踉着退後一步靠到了窗戶上後,司馬玄渾身僵硬的站在原地一動不敢動,她的雙手垂在身側,任憑曹徽抱着自己,任她眼中的朦胧淚水逐漸成行滑落。

曹徽放聲哭了出來,伴着外面那些敲着瓦片叮當作響的大雨,每天都默不作聲的在和恐懼作鬥争的人忽然不想再這樣假裝堅強,假裝刀槍不入了。

“元初,已經過去八年了,你我之間如今不僅隔着身份,更也隔出了一座血海深仇,我日日告訴自己我要為父兄平反,要為族人申冤——

我希望朝廷能給出最嚴肅公正的判決,我希望那些冤死的忠魂能從此得以安息,我希望,朝廷能為他們平反,讓那些未來得及實現的抱負,那些未了卻的心願,還有那未團聚的親情,未結果的愛情,以及未經歷的人生,都得以稍稍平複,我也,也想願他們尚存于世的親人,有勇氣面對接下來的人生,

可是元初,我亦飄零久,十年來,深恩負盡,死生師友。

我害怕,我害怕自己當真成了那種只會躲在見不得光的地方攪弄陰風詭雨的陰謀小人,可我一邊害怕着,一邊還貪心着——我不僅貪念你身上的味道,我也貪念你的目光,便是你與我任何一丁點的好,我竟都想永永遠遠的将你占為己有,

你曾讓我莫要回應你,你說你會送我走,司馬玄,自八年前我嫁與你開始,若你不要我,我便再沒了家,便什麽都沒了——

對不起,司馬玄,我害怕你不要我了,我真的害怕,司馬玄……”

曹徽的哭泣聲聲在耳,過往的八年時光裏,司馬玄并不知道自己是怎麽捱過來的,如今猛然回想起來,腦子裏依稀只剩了一句沈先生的書中之言。

“無人與我立黃昏,無人問我粥可溫。”

作者有話要說:

謝謝閱覽

對埋伏筆情有獨鐘的蠢蛋作者君真的埋了好多伏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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