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沖動之下親吻了曹徽的人冷靜下來後心裏隐隐覺得有些後怕,晚飯的時候不出意料的沒敢回來。

同樣,曹徽也覺得不知該如何面對司馬玄那家夥,便在用過飯後就直接到卧房裏歇着去了。

夜裏,當司馬玄見了該見的人,忙完今天該忙的事情,帶着留生趁夜色偷偷回來荀府西院的時候,頭上的那輪月牙兒已然爬上了中天。

“夫人可是已經睡下了?”西院的卧房門外,司馬玄放低了聲音問玉煙。

玉煙屈膝,同樣壓低了聲音:“回主子的話,因府裏對外稱夫人卧病,夫人用過晚飯後就獨自回房了,奴婢方才進去換茶水時瞧見夫人已經像是睡下了。”

“……哦,像是睡下了啊,”司馬玄摸摸鼻子,下意識的偏過頭來和留生對視了一眼。

留生用自己的左手抓了抓右手的手背,不知道該說些什麽,玉煙則對眼前的主仆二人的行為表示有些懵——作何回個家跟當賊似的?

“主子可要用飯?”玉煙問。

“不了……今兒夜裏不必值守,你們倆都下去歇着罷。”司馬玄悠悠長長的嘆了口氣,終于邁步走上門前的臺階,推開屋門走了進去。

待司馬玄重新合上房門後,玉煙同留生也一并離開。

玉煙覺着主子這次回來隐隐有些不太對勁,便邊往自己睡的抱廈走,邊問身旁的留生到:“傍晚時在外頭遇上甚麽事兒了麽?主子怎麽看起來……似乎是有些心虛?”

“那可不就是要心虛麽,”留生摸了摸鼻子,左手随意的搭在腰間的無痕刀刀柄上:“你不知道,主子傍晚去了明月樓吃酒,出來的時候那身上的脂粉味兒重的,啧,重的主子都不敢直接回來!”

“你也去了?”玉煙微微往留生這邊偏了偏頭,輕輕嗅了嗅這人身上的氣味——明月樓的姑娘們使用的胭脂水粉皆是由未央街的駐顏閣專門提供的,氣味好分辨的很。

“主子可是在那裏頭啊,我作為貼身護衛能不去麽?”留生揪着自己的衣領聞了聞,笑到:“哎呀,怪不得主子要先回一趟侯府沐浴更衣呢,話說這味道确實還挺特別的。”

“……”玉煙沒說話,走到廊下的三岔口後就徑直拐向了右邊。

留生停下了步子,待玉煙的身影消失在自己的視線裏,他又揪着的衣領聞了聞上面沾染的味道——他只是同無問園的韓遂梧在主子們所在的屋門外站了幾個時辰的崗,身上什麽時候染上的這些味道啊?

……

這廂,司馬玄進了卧房後,先是握住了腰間垂着的環佩,不讓它因為自己走路的動作而發出碰撞的叮當聲,然後,她微微貓着腰,蹑手蹑腳的,遙遙的朝床榻的方向看了過去——

那邊,床頭一盞燈臺昏暗,左右床幔低垂,攔住了她的視線,讓她看不清裏頭的情況。

靜谧的屋子裏突然“咣當”一聲出現了一道突兀的聲響——是司馬玄,因為屋中光線昏暗,她一不小心碰翻了一張圓凳,圓凳撞到桌腿兒上發出了讓人肝兒顫的噪音。

心虛的人手忙腳亂的扶住翻倒在地的凳子,她下意識的屏住呼吸瞧向那邊,床帷裏頭窸窸窣窣的有了一些小動靜,曹徽果然出聲了。

“你回來了,”她的聲音有一點點沙啞,帶着睡意的慵懶:“餓否?”

“不——”司馬玄把凳子放好,不知怎麽的就突然改了口:“還不曾用晚飯。”

床幔被人從裏頭挑開,曹徽起身下得床來。

她往身上披了件外衣,邊用一根發帶将頭發随意系成馬尾,邊與司馬玄錯身而過,直接出了卧房。

司馬玄看着曹徽用了她那條金絲壓邊的卷雲紋朱玄色發帶束發,沒吭聲,就直接跟在曹徽身後,一路來到了西院的小廚房。

進得廚房後,曹徽點亮了兩盞廚房裏的油燈,司馬玄這才看見那邊的那個體積小一些的竈臺還未熄竈。

可曹徽似乎對此并不意外,她拿着火棍熟稔的将竈火捅開,又回過頭來對站在門外沒敢進來的司馬玄說了句“進來幫我燒火”,然後就去了盆架前淨手。

“……”司馬玄默了默,聽話的進走來,拿着燒火棍蹲到竈臺下燒火。

淨了手的曹徽在平素放食材的食案上翻找了一下,最後只挑出來幾顆雞蛋與一些菜品。

“今日小廚房裏沒剩什麽東西,只餘了些許的菜蔬,與你下碗面食罷?”曹徽左手拿着兩顆雞蛋,右手抓着一把青菜,轉身看向正蹲在地上燒的火人。

司馬玄歪頭吹着竈下的小火苗,聲音沙啞,略帶鼻音:“哦,好啊。”

片刻後,穿着襜衣的曹徽很快就忙碌了起來——她先在那邊的木制的淨菜池子裏洗了青菜,然後将之置空瀝水,然後端了專門用來和面的瓷制面盆,邁步來到擀面的大砧板前和面。

“水燒熱沒?”片刻後,她說:“熱了就幫我端過來一些,我要和面了。”

司馬玄拍了拍手上的灰塵站起身來查看了一下,竈上的水已經燒熱,她便舀了大半碗與曹徽送過來。

“其實那天在珖韻閣,我是故意着的敬慧的道,”司馬玄再度蹲回竈臺下,她悶着頭,不甚熟練的燒着竈火,火光映着她的臉,長長的眼睫在眼窩下投出一片陰影:“我需要拖住她一些時間,一時沒想到什麽好法子,便幹脆順了她的道兒走,”

“我安排玉煙看着你,怎麽都沒想到你竟然會親自跑過去,”司馬玄擡手撓撓額角的刀疤,極快的偏頭看了一眼曹徽的背影:“禮部尚書查良赫案,便是那日我與清嘉通力合作的結果。”

“多謝君侯坦誠相告,其實後來我也大概是猜到了的,”衣袖高挽的曹徽單手扶着面盆邊沿,不輕不重的和着面盆裏軟硬适中的小面團:“那日夜裏蔡國公府的公子會跑去那裏吃花酒,想來也應該不是偶然的。”

“我一介閑散武将,本不應理會朝中那些陰風詭雨的,可趙大郎這些年來做了太多不該做、不能做的事情,我,我終究是不能容那樣一個視天下百姓如蝼蟻草芥的人登上九鼎至尊的……”司馬玄用手背蹭了蹭額角,沙啞的聲音低緩且壓抑。

“在北境軍裏随意安插人手眼線也就罷了,他還把一些昏碌無能的家夥送去西北兩境混軍功,這些年來,兩境因為那些人而折進去了太多大好兒郎的性命,身為司馬家的人,我自是不能袖手旁觀的,媛容,你……”

“我能理解,”曹徽手裏的動作頓了一下,她點頭道:“你這樣做的心情,我能理解,只是——若是我沒有猜錯的話,我終究有幸,成了你棋盤上的一顆棋子。”

司馬玄沒有為自己辯解,她只是無聲的笑了一下,道:“長安城裏的人大都喜歡互相的玩來玩去,并且每個人都總是信心十足的以為自己大局在握,可笑的是,那麽多人,終究誰也沒能逃掉成為棋子的命運,他們被別人執在手裏,連生死都不能由自己說了算。”

“當年我剛從北境軍退下來的時候,曾因為朝廷裏的一些事而與一些高階官員發生了龃龉,後來吃了不小的虧,才終于明白我父親總給我說的那些話,

他說,這世上并沒有人能真正的做到無欲無求,甚至就連那些個虔誠如斯,願衆生離苦得樂的和尚道士們,說白了也都求個成佛成仙得道飛升,這紅塵高萬丈,四海有波瀾,就算是再清心寡欲的人,到頭來他都會有自己的執念,而只要你能抓住這人的貪婪,那便是抓住了一切……”

曹徽把和好的面團放在砧板上讓它醒會兒面,她抱着胳膊半靠在身後的桌案邊沿上,神色晦暗的聽着司馬玄說話。

“禮部尚書查良赫之貪婪,貪的是榮華富貴,鎮海王張不凡之貪婪,貪的是戀棧權位,東宮儲副趙選之貪婪是獨尊九五,而我之貪婪,則是妄念太重,”司馬玄苦笑着搖頭,低低的自喃了一句:“此乃我罪之一也。”

“此番要你稱病居在荀家,雖說是未雨綢缪之舉,卻實在是我害怕東宮狗急跳牆,反撲過來傷了你——我姐夫成功的從太子的手裏逃了出來,禍水已然東引,太子與寶信王積怨已久,如今又有了導火線,想來他們之間不日便會有一場大動靜——”司馬玄把鍋蓋掀開,一下子被蒸騰的水汽蒸得眯起了眼:“媛容,鍋裏水已經燒開了呢。”

曹徽走過來,又舀了幾瓢冷水倒進了鍋裏,然後拿起擀面杖就開始擀面。

司馬玄的腿蹲麻了,便從旁邊的桌案下拉出來一把胡床坐着,她歪頭盯着竈臺下的竈火,十指交叉的摟着膝蓋,閑聊一般的說:

“查良赫的案子只是個開始,寶信親王趙清迒作為衆多皇子中最有賢德之名的五珠親王,他離東宮之位只有一步之遙,早已成了東宮的絆腳石,如今時局已被推波助瀾至此,趙大郎不咬死他這個弟弟決計是不會罷休的。”

曹徽點頭:“我也曾想過,若我履行與天家的約定,慫恿你奪走元祉的世子之位,逼着你繼承司馬家,然後讓你今生今世都效忠于東宮,到時候,天家他是否真的會在離位之前将我父兄案的真相昭告天下,還我曹家百二十餘口人一個清白,還我曹家軍三萬大好兒郎一個清白呢?”

曹徽又搖頭:“那時我被仇恨蒙蔽了心智,如今知道一切真相後,這才想明白過來,天家他斷然是不會這樣做的。”

他是天子,是受命于天承皇啓廟的天子,他這一生,受命于敗軍之際,臨皇于危難之間,他知人善任任人唯賢,他治水患,功漕運,平定四海名垂千秋青史!

他,是晁國皇帝,是通和殿的主人,他聖明英武,恩澤八荒,他這樣一個完美的人,怎麽會在輝煌的帝王生涯将要完盡的時候,主動向世人揭露自己作為一國之君的陰謀心計呢?

他,趙禹璟,絕然是不會讓自己這樣做的。

……

青菜雞蛋面很快做好,曹徽給司馬玄盛了一碗,還順帶從牆角放着的陶甕裏盛出一些酸菜,拿過來給司馬玄當配菜。

“我說這麽多,終歸也只是想提醒一下你,眼下大概是個什麽樣的形勢,你心裏最好有個譜,莫要不小心踏錯了才是。”司馬玄說完,便曲着腿坐在胡床上,一聲不吭的開始吃面條。

她不是太餓,更也不敢當着曹徽的面吃的太沒規矩——那夜曹徽同敬慧公主說的那些話,字字句句的還都刻在她司馬玄的心裏。

雖然她總是嘴上說着任曹徽恨她也好憎她也罷,可憑心而論,一個人怎麽會不在意自己喜歡的人對自己的看法呢?

怎麽都不會不在意的,就算是假裝的再好再無所謂,內心深處終歸也是最在乎了。

想到這裏,司馬玄順理成章的又想起了傍晚時分自己趁着曹徽不備而親了她的這件事,想着想着,這人的耳朵不禁又泛起了紅色。

或許是司馬玄臉上的神情太過明顯,曹徽竟猛然覺得自己此刻知道了司馬玄心裏的想法。

她趕忙轉過身去,洗幹淨手上沾着的面粉後就站到竈臺前,她拿出一派忙忙碌碌的模樣,一會兒弄那個一會兒弄這個,反正就是不敢再一聲不吭的和司馬玄處一塊兒了。

“我吃完了,這些東西就扔着罷,待明日讓下人們來收拾。”很快,司馬玄放下碗筷,到旁邊漱了口,又從袖兜裏摸出一方帕子擦了擦嘴角,不疾不徐的說。

“嗯,也行……”曹徽放下挽起來的袖口,半垂着眸子,反手去解系在身後的襜衣,結果系在後頸上的系帶好像一不小心被她弄成了死結,好半晌兒沒能解開。

“哎,你,你幫我弄一下罷,我解不開了。”曹徽站到司馬玄跟前,背對着她說。

“好,”司馬玄扳了一下曹徽的肩膀,将她後頸處系着的系帶朝向旁邊的光源。

深夜寂寂夜風涼,油燈随風搖曳着小小的微弱的火苗,光線忽明忽暗的,司馬玄看不清楚這系帶到底要如何解開,只好微微彎下腰來,湊近了過來為曹徽解死結。

“……可好沒?”片刻後,曹徽忍不住催問。

司馬玄離她很近,這人站在她身後,呼出的溫熱氣息似有若無的拂過她的後頸,她的心似乎都開始有些發癢了。

“好了。”又過了片刻,手比腳笨的司馬玄終于解開了系帶,成功的幫曹徽脫下了襜衣。

出了小廚房,司馬玄邊走邊擡手揉了揉鼻子,天上的月亮跟着她一起移動着,她借着月光偏頭看向身側的人,“下午時候不是故意親你的,你不要,不要生氣。”

曹徽:“嗯。”

“……”已經走到院子裏的司馬玄果斷的伸手拉住了曹徽的手腕,她看着曹徽,一雙眸子裏盛滿如水月華:“可我卻始終覺得你在生氣,媛容,你,我……唉!我沒忍住親了你,是我的錯,不若你打我罷,讓你欺負回來。”

曹徽的兩個手腕皆都被這人捉在手裏,一時竟然掙開不得,她只好嘆了口氣,神色平靜的說:“那好罷,你且俯身過來。”

“你還真要打啊?”司馬玄一愣,邊低聲嘟哝着,邊松開曹徽,聽話的微微俯身過來:“唉,這夫人要打我,我就主動的把臉伸過來,決計不勞夫人擡胳膊費力——”

“費力氣”的氣字終究沒能從司馬玄的嘴裏說出來——曹徽微微踮了一下腳,在司馬玄俯身的同時極快的在這人的唇上點了一吻。

她看着司馬玄,溫和的眉眼裏頗為自得的糅着皎潔月光。

“我想了許久,覺得還是這樣子欺負回來比較劃算,司馬玄。”

作者有話要說:

曹徽:怎麽樣?

常文鐘:可以可以。

司馬玄:我覺得還能再唔……(被某曹姓之人捂嘴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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