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半生風雪(三)

第三十九章·半生風雪(三)

第三十九章·半生風雪(三)

上元佳節,人彩弄弄。

時間不知不覺間過了許久,轉眼間已經到了上元節了。這一天東廠事務不是很多,朝廷百官也都沉浸在過節的喜悅中。

這些天裏,韓軻不斷地約着張修明和陸自成一起共進曲仙樓吃酒喝肉。三人其樂融融地講着朝廷上的奇聞異事,似乎把這些事情當作茶餘飯後的樂趣。因為這樣,韓軻和張、陸二人的關系也更進一步。

“所以蕭氏最後收了嗎?”陸自成就着酒水,有些微醺。

韓軻也有些緊張地望向一旁正用筷子夾着椒鹽花生的張修明。然而,這等緊張的姿色只是存在于心中,韓軻的眼神卻顯得平淡無常,甚至張揚的有些戲谑般,仿佛清河蕭氏和丞相張修明之間的恩恩怨怨只是一段八卦。

張修明吃着椒鹽花生,就着酒,道:“部下的商官已經回來了,商單也已經交給了蕭氏家主蕭平準。所以,交易成功。”說罷,張修明還露出一抹壞笑,一副大功告成的模樣。

“哈哈。”韓軻笑了一下,捧場似地給張修明拍拍手,而後暗中朝存中使了個眼色。

存中了然,立刻腳下生煙似地離開了曲仙樓,急忙奔去了城南蕭府。

“張丞相不愧是......”韓軻微微眯起眼角,打量着張修明。

今日是上元夜,三人早已換上了衣坊新繡的衣服。張修明的官袍乃是用西南上等布料織成的,據說可是萬裏挑一的絲織。而韓軻也未穿東廠的暗紫色雕花袍,反倒換成了一件亮色的半面袍,唯有腰間的繡春刀和東廠令牌,才讓人看出來他的身份。

韓軻斟酌了詞彙,後道:“天資聰慧,衣榮華貴。”

陸自成看見了存中離開的身影,但他也從未開口。他默默地岔開話題,道:“據說曲仙樓換了個新東家,是為女子,強橫得很。”

“那不挺好?”韓軻放下碗筷,目光望向櫃臺處,确實有一抹陌生的身影。

因為隔得很遠,韓軻看得不是很清晰。那道身影精神有力,并不如其他女子穿着裙子,反倒穿着短衣長褲,将頭發利落地紮起。此時,她正目光如炬,和小二一起算着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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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接着道:“女孩子,剛強一點兒,也不賴。”

張修明倒是八卦起來,揪着韓軻的衣袖,款款而談:“你這年紀也不小了,過了弱冠年華,是該娶妻生子了。子安風骨頗好,深受女子喜歡。你不如找個溫柔賢惠的女子,娶入洞房,也算是完成了一件人生大事。”

韓軻聞言,苦笑一番,急忙擺擺手,辯解道:“本官志不在此。我從西北萬裏跋涉來到京城,自然是想建立一番千秋偉業的,豈能為兒女情長誤了歲月。”

大概感受到了有人的目光停留在她的身上,那名女子擡起頭,恰好對上了韓軻的目光。韓軻也沒有移開,女子也沒有移開,就這樣互相隔着人海對視了許久,女子對小二說了幾句,而後就移動步伐,來到了韓軻他們的桌前。

“三位這是?”女子叉着腰,勢氣襲人。

韓軻對女子笑了笑,道:“早聽聞曲仙樓換了個新東家,今天來見識一番。”

女子罵了一句:“無聊。”

陸自成生氣了,他站起身正要逼問大東家的不敬,卻被韓軻擡手攔下。

他站在女子身前,提醒陸自成:“都說朝廷有朝廷的規矩,江湖有江湖的規矩。那麽,曲仙樓就有曲仙樓的規矩,我們閑來無事,談論家長裏短,把大東家引來,又沒事找事地搭話,有辱官家風雅。”

回首,微微低下頭,看着那名女子。才發現那名女子居然長得那麽高,和自己比也就差半個頭,頗有驚訝。

“過一會兒,等天色暗了,燈火亮起。本官想請姑娘一起猜燈謎,參燈會,就當是賠罪了,不知姑娘如何想?”

誰料,那女子只是擺擺手,冷眼掃了一下韓軻,而後落下一句:“到時候再說。”

坐下後,韓軻眉頭緊皺,他的視線還是看向櫃臺,那名女子還在那裏拿着算盤忙碌着。一邊吩咐着小二前去上菜,一邊又撥動算珠,時而扶額,時而皺眉。

“子安?”

“子安?”

“子安?”

一聲聲“子安”也沒把韓軻從櫃臺前喚醒,倒是最後陸自成重重地拍了一下韓軻的額頭,他這才回過神來,連忙朝張修明和陸自成兩人道歉。

“你算是東廠中最年輕也最有勢力的一員了。年紀輕輕坐到這個位置上,真的是天之驕子。”陸自成縷着自己的胡須,道,“娶妻生子一事,應當找一個身份平等的人。我看東南市伯司司長之女就挺好,你要是娶了她,東南都歸東廠管了。”

“澤凜。”韓軻擡眸提醒道,“莫不要胡說。在本官看來——身為男子,娶妻生子不是人生大事,也并非男子這一生必須經歷的事件,同樣,身為女子,也不應該被婚姻所困,誤了紅顏容貌,她們也有自己的理想,也應當為之努力。就像你說的,市伯司司主之女确實貌美,可是我并不愛她,甚至都沒見過她幾次面......澤凜這麽說,有辱‘情愛’兩字了。”

說完,曲仙樓衆人都安靜了。衆客官全都看向韓軻的方向,就連方才那名女子聽完,更是微微笑了一下,眼睛閃了閃,予以點頭贊許。

她的舉動,韓軻也看到了。

靜默片刻後,不知誰人又道:“上燈了!上燈了!”堂前一陣歡呼,很多人都将金葉子放在桌子上。店小二逆着人流,整理桌子上的錢財,兩眼放光,嘴裏默默地念叨“賺翻了!賺翻了!這輩子就沒賺過這麽多!”而後,步履生塵,又匆匆跑到櫃臺前,收拾到錢櫃裏,高興得手舞足蹈。

張修明和陸自成站起身,整理好了衣擺,道:“韓子安,早些說好了,這頓飯你請客。”

韓軻抱拳躬身:“那是自然。”

陸自成又道:“燈會馬上開始了,我和榮卓就先走了,你結完賬就去七洲橋,去那裏彙我們。”

送走了張修明和陸自成,韓軻慢慢地走到櫃臺前。店小二正盤腿坐在椅子上,嘴裏念念有詞地數着錢,聽到腳步,猛然擡起頭,對韓軻笑笑。

“官人吶,來結賬啊?吃得如何?”

“甚好。”韓軻從口袋裏掏出一些金葉子,放在了櫃臺前。

店小二俯下身,數了數這些金葉子,撥出一半放到韓軻手中,道:“超了超了!”

此時,那名女子從後廚掀開簾子,聞聲看去,發現剛才那位官人站在櫃臺前,便道:“還沒走?”

韓軻看到那名女子後,将手中一半的金葉子再次還給了店小二,而後道:“今日本官心情好,多了這些金葉子,如數送給你們曲仙樓了!”

說罷,他朝那名女子看了一眼,而後慢慢地踱步走到了曲仙樓二樓的天臺處。他沒有回頭看,因為韓軻知道——那名女子也會跟上來。

果然,不出韓軻所料般,女子後腳也走了上來。就在這時,一束煙火赫然升到漆黑的夜空中,炸開了一朵亮麗的花火。

火光照亮了女子昏暗的面容,韓軻細細一看,發現她生得好看。眉目剛烈,神态剛強,頗有強人之姿。他突然覺得方才對陸自成說的那番話是對的,她應當跋涉紅塵,搖身成大東家,而不是被婚姻束縛。

“你不下去看看?”

韓軻抛去以往桀骜不馴,改頭換面了一番容貌,變得畢恭畢敬、文質彬彬起來,道:“還沒來得及問姑娘叫什麽名字。”

女子目光四處游移一會兒,指着樓下一盞花燈,道:“看到那盞花燈了沒?”得到韓軻的“嗯”的一聲後,她繼續道,“那盞燈上,有我的名字。”

定睛一看,只見那盞花燈上寫着一行詩。

花重滿樓紅袖招,雨仙怒目談寥寥。

只聞紅塵無限事,莫把封侯作綢绡。

“好詩。”韓軻不由得贊嘆道,這首詩詩句桀骜,頗有風骨,更有江湖少俠之意,他問道,“這是哪位詩人寫的?”

“今日清晨,我寫的。”女子拍拍胸脯,擡眼驕傲地看向韓軻,道,“這首詩的名字就叫《花滿樓》出自我名。”

“你叫‘花滿樓’?”韓軻又問道。

一只煙火騰飛上空,又在空中炸開。曲仙樓下人潮擁擠,各自交談着詩歌的真谛,文人墨客談論不休,贊嘆不絕。看着底下的人流,花滿樓深吸一口氣,而後看向了韓軻,默默地點了點頭。

她走下了樓,過了一會兒,她提了個花燈走到了韓軻身旁。身上也挂着棉襖,眼神閃爍,示意着韓軻随自己一起,游蕩在上元佳節的熱鬧長夜中。

“你叫‘韓軻’。”花滿樓肯定地道。

“你又如何得知?”韓軻雙臂抱于身前,有些不屑,他幽默地開個玩笑,“我還沒作詩呢!”

花滿樓說:“你的令牌。”

其實,早在傍晚時,花滿樓便早就看到那三個人了。那三個人各個都是朝廷大官,手下權勢滔天。她最讨厭就是和達官貴人一起飲酒作樂,也最讨厭和達官貴人一起交談議論。當韓軻向自己看過來的時候,她沒有閃躲,而是用目光細細地觀察着這個人。

韓軻很是年輕,卻能和丞相及禦史大夫作于一桌,看來他應當神通廣大,善于玩弄人心。又瞥見韓軻腰間佩戴着的令牌,上面刻有“東廠”二字,想來“玩弄人心”四個字用在他身上真是般配不得。

所以,現如今韓軻和花滿樓兩人,中間還是隔着一層薄薄的膜,誰都不願戳破,但兩人都知道為何。

唯一能讓花滿樓放下芥蒂的是,韓軻對陸自成說的那番話,讓花滿樓對他的初印象改觀了些許——韓軻其人,藏有故事,城府極深,和另兩位達官貴人不同。

“哦。”韓軻從腰間摘下令牌,扔給了花滿樓,道,“那不妨再認識一下。”

他對花滿樓作了一揖,而後道:“再下東廠刑官,韓軻,韓子安。”

花滿樓聞言點點頭,便領着韓軻下了樓,來到了曲仙樓外,兩人湧入人潮。

花燈被紅繩系在了燈柱之上,整條街張燈結彩,格外繁華。燈紙上面寫着詩句,借都是出自文人墨客又或是平明百姓之手,再往前走,便是猜燈謎的區域了。韓軻和花滿樓猜了幾個,本來開心的氛圍,卻被花滿樓的一句話打破。

“京城如此繁華,奈何清河卻一片衰敗。”花滿樓嘆了口氣,道,“你別看眼前歌舞升平、朝歌夜弦倒是太平長安,但清河蕭氏就在今晚便聲名狼藉,抄家滿門。”

韓軻聽完,頓住了腳步,連忙問道:“清河蕭氏?莫非是——”

花滿樓知曉韓軻的意思,點點頭,道:“正是蕭平準一家。”

他感到列缺霹靂般,心裏的江山轟然崩塌。當張修明說出蕭氏已經全權接受了彙款,韓軻早已預料到清河蕭氏活不長久,只是沒想到張修明效率如此之高,比自己還要睚眦必報。

也是,畢竟人家能坐到“丞相”之位,也得是要有人之面獸之心,殺伐果斷,不然怎麽能統領百官,賄賂天子呢?

面前有兩條路,一條是通往城南大道,一條是通往城北小路。韓軻想都不想,立刻擡腳奔向城南。

花滿樓也立刻跟了上去,跑在了他的身側。

韓軻側過頭,氣喘籲籲地道:“世家之事,不用你管。”

花滿樓不服氣:“我是大東家。”

“姑娘聽我一句勸,你先回去。朝廷原沒有你想象的如此平穩。”韓軻再次勸阻道。

“哦。”聽到韓軻這麽說,花滿樓也覺得有些不安。她确實沒有涉事過朝廷,此番前去,恐怕也會對韓軻造成一定的麻煩,她停下腳步。

叫住了韓軻:“此番前去,一帆風順。”欲要擡腳離去,又折返回來,喊道,“上元佳節,惟願太平長安。子安,你亦然。”

韓軻對花滿樓道了聲謝,以極快地速度來到蕭府的大門前。卻見門扉敞開,四下蕭瑟,和方才的熱鬧景象相反,這裏安靜之際。陰暗處,韓軻似乎察覺到了一雙眼睛,正死死地盯着自己。

存中不知去了哪裏,蕭楮風的身影也不知所蹤。腰間的刀鞘中挂着繡春刀正泠泠作響,韓軻屏息凝神,悄然地擡起掌心,扣住了繡春刀的刀柄,抱着決然赴死的心。

這時,一道身影從韓軻眼前閃過。

正是此刻!

韓軻拔出繡春刀,繡春刀的刀鋒劃開空氣,發出一陣鳴響。他對着黑影提刀飛奔過去,掄起胳膊就是一刀。

黑影側身躲過,繞到他的身後,正要朝韓軻劈頭蓋臉地砸過去,就被一把短刃擋住。存中站在了韓軻身前,握住了那道黑影的手腕,“嘎吱”一聲,存中掌心發力,扭折了那道黑影的手腕。

“你是誰?”韓軻用目光答謝了一下存中,而後默默地走上前,一掌撕開那個人穿戴着的兜帽,驚呼一口氣。

“蕭啓越!”韓軻驚呼。

蕭楮風嘴角含血,渾身狼狽,衣服已經破爛不堪。他目光如炬,猶如仇恨惡狠狠地盯着韓軻,吐出一口鮮血,搖搖晃晃地站起身,用無恙的那只手揪住了韓軻的衣領,卻被存中用短刃拿開。

“韓子安!你這個人面獸心的家夥!”蕭楮風掙脫開存中的束縛,大步走上前,對準韓軻的臉就是一掌,“你早就想這麽幹對不對?你讓我全權信任你,将我的這顆心托付給你,表面上猶如知己一般,交往深遠,暗地裏置我們蕭氏于死地!”

韓軻:“......你錯了。蕭啓越,你錯了。我待你千好萬好,皆都出自于本心。我在一步步幫你——”

“放你媽的屁!”蕭楮風指着韓軻,對他破口大罵,“我他媽就跟個傻子一樣,被你耍得團團轉。”

他不知不覺間流出了兩行淚,聲音由憤怒化為哽咽,悲傷地吼道:“蕭家......呵呵......蕭家只剩我一個人了。”他頓了頓,将淚水咽下,紅着眼眶,啞着聲音道,“現在......六扇門追捕我,大理寺追查我,東廠抄我家門,朝廷對我千夫所指——可我分明什麽都沒做錯!你們這些肮髒小人,尤其是你,韓子安,你永遠永遠都不得安寧,你将為這番事情,為蕭家滅門換得應有的報應!”

漆黑的天空飛過一個飛刃,狠狠地刺進了蕭楮風的肩膀中。蕭楮風慘叫一聲,回過頭,卻見長街盡頭,站着兩個人影。

“大好佳節,發什麽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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