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半生風雪(四)
第四十章·半生風雪(四)
第四十章·半生風雪(四)
長街盡頭的兩道身影越走越近,待走到蕭楮風身前,他倒吸一口涼氣。而後,蕭楮風裂開涔滿血水的嘴角,發出癫狂的吼聲。若不是其餘三個人知曉事情的來龍去脈,要是雨天過客的話恐怕以為蕭楮風瘋掉了。
張修明不知從哪裏掏出一把折扇,慢慢悠悠地一上一下扇動着。他冷眼旁觀地看着,仿佛這些事都與他無關,視若無睹。
不知何時,他的目光落到了站在另一邊的韓軻和存中身上。
“方才,我和澤凜在七洲橋畔等了韓大人許久,還是未到。”張修命意味深長地道,“我以為是韓大人有急事匆匆離開了呢,不出本丞相所料,這等‘急事’原來在這裏。”
他擡手,用扇骨指着蕭楮風的額頭。身後的一些方士扣住了蕭楮風的手,将其制伏。
韓軻聞言,知曉自己的計謀破滅,卻不曾善露于表面皮毛。他淡淡地道:“自家手下亂跑,本官不得親自來捉。”
兩人劍拔弩張的勢頭還未消,只聽一陣長刀鳴響。原本被制伏的蕭楮風不知如何掙脫開了方士的束縛,從刀鞘中拔出長刀,腳尖飛旋,手臂輪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那數名方士即刻間便被一刀封喉,整個城南大道內皆都血流漂橹。
四下皆休,風煙俱淨。
蕭楮風戾氣極深,目光陰蟄,周身似乎圍繞着些許黑雲一樣。蕭楮風手握着長刀,一步一步地踏着還未消融的白雪,朝着張修明和陸自成二人襲來。
“你們前不久所說的這些話,我都聽到了。”蕭楮風呼斥着熱氣,咄咄逼人般步步逼近張、陸二人,離得越近,他似乎就越發瘋狂,有些不受控制,走路都搖搖晃晃起來。
蕭楮風勾嘴一笑,他掄起長刀就對着張修明劈來。瞬時間,就在這一刻,陸自成從腰間拔出了自己的随身佩劍,抵擋住了蕭楮風的攻擊。
但陸自成身為禦史大夫,乃是文臣,随身佩劍只當是用來明哲保身,尚未沾染過過多的鮮血腥風。
當蕭楮風的長刀刮割随身佩劍之時,兩把兵器發出一陣陣響動,還激發了零星火花。陸自成力氣不大,對峙些許便沒了氣力。
“锒铛”一聲,随身佩劍被長刀劈成兩半。連接劍尖的那一半擦過了陸自成的臉頰,劃破皮膚,留下一道血痕;連接劍柄的那一半還是孑然地握在了陸自成的手中,許是蕭楮風力大如牛,陸自成的虎口被沖破,沾滿了鮮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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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廷對我喊打喊殺,對我千夫所指,讓我每一步都如履薄冰......”蕭楮風對着張修明的肩膀就是一刀,陸自成又立刻帶着張修明往後跑,又被蕭楮風一刀攔下。
“可是我蕭啓越膽敢以血發誓,我從未有過謀逆之心!”蕭楮風站在了城南大道的中間,對着萬人空巷,對着張修明,對着陸自成,對着韓軻怒吼道,“我乃是北明禁軍統領,麾下軍士數千者,皆無謀逆之心,同樣的,與朝廷高位皆無虎豹之仇!”
張修明捂着肩膀的受傷處,垂下手,從衣袖裏拿出最後一把飛刃,狠狠地對準蕭楮風的胸脯射了過去,卻被蕭楮風用長刀砍斷,淪為鐵碎。
“朝廷上下對我喊打喊殺,對我座下的東西卻還是甘之如饴地以一用之。”他壞笑一聲,從地上撿起飛刃的碎片,舉着刻有銘字的地方,朝張修明道,“身為禁軍統領,京城座下的軍械司同樣也歸我管。張丞相用的這把飛刃,乃是軍械司上等近戰刺殺器物。而銘字則是落得我的單字——啓。”
說罷,蕭楮風怒吼一聲,快步奔向張修明,擡起鮮血淋漓的掌心便掐住了張修明的脖子。張修明一把老身骨,十分容易地便被蕭楮風提了起來。他用胳膊抓住蕭楮風的胳膊,無助地掙紮着。
陸自成也對韓軻露出菜色,懇求韓軻能出手相救。
此時此刻,眼時當下。韓軻也是猶豫不定,裹足不前。
蕭楮風是他的知己好友,雖然兩人現在無法再信任彼此,可是韓軻确定的是自己是暗中一心一意地要幫助清河蕭氏,即便這之中可能會犧牲蕭楮風其人。也正是因為如此,他和存中一直離其餘幾人遠遠的,仿佛置身于身外一般。
因為,一旦要犧牲蕭楮風,也就是韓軻的心早已分裂成了兩半。一半是保護和延續清河蕭氏的血脈,一半是維護和擁護張丞相的令紙和指揮。
是有些浪費蕭楮風的一片白淨之心,但是蕭楮風終究還是懂得太少了。他年少的時候仗着背後家族勢力雄厚,生官加品從不費力,自然也未曾體驗過過多的苦難。可是韓軻不一樣。年少時在漠北神機營從軍,被“通敵叛國”罪名加身,身敗名裂,又迫害尊嚴當着衆人的面給桓玄侯戚風明下跪,然上天有眼,他何德何能被東廠督主魏德賢撿走了。走了幾年,靠着左右逢源的能力,在朝中上下浮沉,才坐到了如今的東廠高位。
這些,蕭楮風都不曾經歷過,所以他心思單純,面色潔白。
就在蕭楮風将張修明打倒在地,一腳踩住他的腦袋,一手正準備用長刀刺入張修明的身體中時——韓軻重新從刀鞘中拔出繡春刀,飛身撲向蕭楮風,揮起繡春刀挑開了他手中的長刀。
韓軻道:“不能再等了。”
陸自成扶住早已奄奄一息的張修明,感激地看着韓軻,道:“子安......你......我都懂的。”
“現在不是敘舊的時刻。”韓軻命令存中踩住蕭楮風的後背,自己卸下了腰間的腰帶,将令牌放進自己的衣袖中,用腰帶困住了蕭楮風的雙手。
他回過頭,命令陸自成:“陸大人,把張丞相送到宮中太醫門前。存中!”
存中立刻走上前:“在。”
“把六扇門的人都叫過來!”韓軻吩咐道,“就說本官已經降伏蕭楮風其人,請捕快速速前來,将其押送至門內。”
存中道了一聲“是”,而後一身墨色黑衣,融入進了月色中。
*
等兩個人都穩定了思緒,韓軻從一旁的石墩上站了起來,默聲地看着依舊在城南大道長跪不起的蕭楮風,無奈地嘆了口氣。
“還生氣呢?”韓軻問道。
蕭楮風:“......”
韓軻倒也不急不撓,他繼續問道:“吃飯了嗎?餓不餓?這裏離繁華地段不遠,我去給你買點兒吃的。”
蕭楮風:“......”
韓軻從口袋裏翻出錢袋,數了數裏面的分量,道:“還有很多金葉子,你要吃什麽,我給你買些來。”
依舊沉默的蕭楮風霎時間開了口,他嗓音嘶啞幹涸,目光暗淡,渾身破碎。
“韓大人,您在可憐我?”
此話一出,也是把韓軻問懵了。韓軻第一次如此手足無措地面對蕭楮風,往日裏,韓軻對于蕭楮風總是意氣風發,肆意張揚,這是第一次,他突然覺得有些卑微。但是轉念一想,他又錯了——因為蕭楮風比自己還要卑微,他現在手握權勢,又有何卑微。
從“韓軻”又或是“韓子安”再到“韓大人”,一次名稱的轉變,徹底劃開了韓軻與蕭楮風的距離。韓軻站在蕭楮風的身側,而蕭楮風低着頭,雙膝跪地,凝視着冰冷覆雪的青石磚。
本可以與子同袍,并肩而立,可是蕭楮風手腕上的腰帶,是韓軻自己綁上去的。
從韓軻為張修明擋刀那一刻起,蕭楮風原本還燃着點烈火的心,便徹底粉碎。
“韓大人。”蕭楮風有些哽咽,他的聲音混雜在風中格外清晰,又格外疏離,“我不餓的,也不會餓的。我已經淪為階下囚了不是嗎?”
韓軻沒有說話,他有些莫名的悲怆,直到蕭楮風說出“我已經淪為階下囚了不是嗎”這句話的時候,一陣料峭寒風吹來,吹開了韓軻的外衣,也吹動了他的眼眶,不由自主地流了兩行晶瑩的淚珠。
“您不說,小的我也知曉一二了。”蕭楮風苦笑了一番,自嘲道,“我成禁軍統領這麽些年,結識了許許多多的仁人名士,各個都才高八鬥,風雅過人。小的也很慶幸能在這風雲詭谲的朝堂之上,遇見您這麽一位貴人,和你在一起的那些日子,确實是我足夠幸福的日子了。”
“您也知道。”蕭楮風頓了頓,微微擡眸掃了一眼韓軻,恰好對上了韓軻的眼眸,對上了之後突然覺得有些驚恐,又立刻地低下了頭,看着地面。
蕭楮風接着道:“我身後坐擁着清河蕭氏,我有足夠的權勢能夠在朝堂混得個風生水起。和你交集的這些時日,我确實真真切切地體會到了什麽叫‘夜夜笙歌’,可是現在——當今天下,不過是一個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樊籠。終有一天,無論職位高低貴賤,衆人都會死去的。”
“那些江湖恩怨,朝堂糾葛,不過是過眼雲煙。但早晚有些人,會付出應有的代價的。”蕭楮風又小聲問道,“趁六扇門的捕快還未到,你我還有些許談話時間。你還記得一年前,也是上元佳節。你我二人一起吟誦的李白的《春夜宴從弟桃花園序》嗎?”
聞言,韓軻點點頭,說了一聲:“好。”
“在來一次吧。”蕭楮風無聲地長籲一口氣,倒是心裏舒坦了許多。
蕭楮風:“夫天地者,”
韓軻:“萬物之逆旅也。”
蕭楮風:“光陰者,”
韓軻:“百代之過客也。”
蕭楮風:“而浮生若夢,為歡幾何?”
韓軻:“古人秉燭夜游,良有以也。”
夫天地者,萬物之逆旅也;光陰者,百代之過客也。而浮生若夢,為歡幾何?古人秉燭夜游,良有以也。況陽春召我以煙景,大塊假我以文章。會桃花之芳園,序天倫之樂事。群季俊秀,皆為惠連;吾人詠歌,獨慚康樂。幽賞未已,高談轉清。開瓊筵以坐花,飛羽觞而醉月。不有佳詠,何伸雅懷?如詩不成,罰依金谷酒數。
在吟誦的時候,韓軻的眼前飛過無數光景。
他和蕭楮風初見于一個雪天。那日,不過是東廠奉命行事,替城南蕭府換回了一些重要包裹。當韓軻叩響了城南蕭府的門環後,一張膚色較為黝黑的臉浮現在韓軻眼前,他的瞳孔熠熠生輝,周身煥發着一種氣質,和韓軻見到了所有人都無可比拟。
它是一種有活力,煥發生機的氣質。如同龍涎香一般,吸引着韓軻不斷接近那個人。
後來,才從存中口中得知,那個人名叫蕭楮風,字啓越,乃是北明禁軍統領。
而現在,韓軻也将會和蕭楮風分離于這個雪夜裏。
就猶如他們初見一般,但是現在一人站着,一人跪着,中間隔着不過幾方寸,卻似乎隔着偌大的寰宇,誰也無法靠近,誰也無法相信。
他告訴韓軻,他自己什麽都沒做錯,蕭氏被抄了家門,自己落得個家破人亡的下場。現在六扇門、大理寺聯絡朝堂一齊追殺他,他說他淪為階下囚,活不長久,是将死之人。
可是,韓軻對此只是閉緊雙目,倏然睜開,淡淡地道:“暗籌軍款,私藏軍士。本官相信你,你确實無奪權篡位之心,可是不代表六扇門、大理寺和朝廷了解你的心意。你身為禁軍統領,這番舉動嚴重威脅到了朝廷地位。再加上你們清河蕭氏接受了來自張修明的賄賂,錢財份額已經遠遠大于京城份額了,又大興旗鼓地肆意張揚,引起了不少地方耳目。那必然,朝廷不抓你,還要抓誰?是清河蕭氏過于貪油,過于張揚,才導致如今的悲劇發生。”
“可是——”蕭楮風努力為自己辯解道,“張修明其人他觊觎皇位很久了,他才是最有野心的一個。”
“然張丞相之心,尚未表現出來。”韓軻道,“一代文官,無論地位高低,就算其在貪圖紙醉金迷的一隅繁華,也不及武将一人為害之其之大。你又是朝中禁軍統領,在天子腳下行事——到底誰才是最大的隐患,你自己心裏清楚。歷數數代,自古以來,什麽樣的起義是最容易成功的?那自然是朝中禁軍的起義。有權有錢有勢,自在宮城內,天子腳下,奪權多容易。然一成功,即刻不用破頭血流,便能改天換地,這等榮華富貴奪來輕而易舉,豈不快哉?”
蕭楮風:“......”
不遠處響起了零碎的腳步聲,又看見一來往的人影。韓軻拍了拍蕭楮風的肩膀,命令他直起身。韓軻蹲下來,平視着蕭楮風,目光變得柔和起來,輕輕地捋了捋蕭楮風淩亂的,沾有些許冰霜的發絲。
韓軻看着漸漸逼近的人影,他又轉過身,對着蕭楮風道:“啓越。”
蕭楮風愣愣地“哼”了一聲。
韓軻笑了:“還是原來的老樣子。”
他接着道,似是此事的感嘆,又似是對蕭楮風,更似是對着自己,扪心自問着一般,他喃喃自語:“你要知道,這世間萬物都有兩面性。所謂的權衡利弊,都是先窺探是非再明察黑白的。因為歷史就是一次對弈。贏者得利,即為是;輸者失利,即為非。古之今來,惟成王敗寇者,窺谷忘反。”
韓軻對着踏風冒雪而來的六扇門捕快微微颔首,而後将蕭楮風扶了起來。
“該上路了。”他提醒道。
大雪又不知不覺間從天穹落了下來,映照着這個人間斑斑點點,不久後便雪白一片。
城南大道還是那條城南大道,只不過搬空了一座大戶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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