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慈安難安(一)

第四十三章·慈安難安(一)

第四十三章·慈安難安(一)

那個老婦人用平白無故的口氣說完這麽一大長串的故事,倒是令漠北都護府中的好些人都震驚了。而陳自寒則瞪起雙眼,在老婦人說完話,閉了口之後還是一動不動地呆坐在原地。似乎是聽呆了,将自己完全淪陷在老婦人的半生風雪之中,久久地困在那年那日。

“府主......”老婦人喚了一聲陳自寒。她的聲音蒼老無比,看着陳自寒入迷的神态不自覺地笑了出來。

陳自寒目光從渾濁到清澈,從老婦人半生風雪之中醒過來,他對老婦人道了歉:“抱歉,我聽得有點入迷了。”

但是這個故事講述到這裏就是結局了。陳自寒再次沉默了,他看了看站在一旁的徐鐘隐,又将思緒放遠,随着老婦人的口語,漸漸地到了清河。他摩挲着下巴,感受着胡渣青澀的疏離感。

他一直不知道有一點,就是“韓軻”這個人似乎和每一段故事都有很強的聯系,似乎出現在每個人物的記憶之中、腦海之內。現在唯一可以确定的一點,那就是“韓軻”其人,當時還叫“韓天承”之時,确實以一己之力殺掉了神機營所有人。可又是為什麽,在他人生的後期能撕掉“通敵叛國”的标簽,以清白之身登上“東廠督主”之高位。

在這之中,魏德賢肯定不是最主要的人物。

“重光,你在查‘韓天承’此人時,還發現了除了魏憲吾之外的其他人了嗎?”陳自寒将目光轉向站在一旁的徐鐘隐,淡淡地詢問道。

卻見徐鐘隐聞言眨了眨雙眼,而後目光又低沉暗淡下去,雙手抱臂想了一會兒後,靈機一動般擡起手,說道:“确有一人!”

老婦人聞言哆嗦了一下,而陳自寒也突兀地站起身,椅子在地面上劃出了一道深深的痕跡,“嘎吱”一聲,倒是又把老婦人吓個半死,戰栗起來。

“是誰?”陳自寒眯起眼睛,站起身,逼近徐鐘隐,咄咄逼人道。

“前神機營營主——李從歌。”徐鐘隐不鹹不淡地說道,仿佛“李從歌”這個名字只是如清水一樣随意的姓名。

其實不是的,常年居住在漠北的人都知道,在漠北的邊境處,當然現在那裏已經是厥缁的領土了。曾在舊時存在北明駐守邊疆的玄甲兵組成的營地——神機營。而李從歌是神機營唯一一位女性營主。至于為何徐鐘隐對這個名字沒什麽感情,因為徐鐘隐是中原之地之人。

“可是李從歌在晏平年間就已經死在了曾經厥缁兩名大将——叱羅彥和叱羅谷的刀下了。”老婦人又說,“我曾拜讀過神機營的歷史,自李從歌之後再無神機營。而在李從歌死的時候,韓軻只是神機營的餘孽。但是卻在李從歌死後的當晚,厥缁攻上漠北城的城門,韓軻卻非常毫無預兆地殺死了神機營所有人。”

陳自寒冷眼看了看徐鐘隐,又思考了一番老婦人的話。然而就在這個時刻,他突然想到幾個月前,他還在晏都狩獵之時,他路過東廠的門前,偶然聽到了廠衛們的對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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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那些廠衛好像給欲要遠行的韓軻拿了點藥,而這些藥不是治療風寒的藥,而是烏骨木青,世間數來巨苦的藥。而韓軻卻急需要用,這又是為何?這些藥的用處是不是和當年他殺害神機營所有玄甲兵有關?

他的心中不知不覺多了這麽多疑問,于是,他擡起頭,對上徐鐘隐的目光道:“查,繼續查。去查‘烏骨木青’這種藥的來源和用途。”

陳自寒謝過老婦人,派侍衛給老婦人塞了一袋白銀,又令人帶老婦人去衣坊裁剪制作新衣裳,并對老婦人保證不會再讓蕭楮風的案件付諸東流,一定會将這等案徹查個徹底的。因為,不止是陳自寒,就連徐鐘隐都知道,如果一旦将蕭楮風這等案件徹查殆盡,将會牽扯出張修明、韓軻等諸多北明官員的身世,抽絲剝繭,很快就能查到背後之人。

堅信的是,陳府滅門、臨安九旋塔、神機營一事一定和韓軻這個人有着盤根錯節的關聯。而現在,陳自寒唯一的目标就是抓住韓軻,将韓軻帶到漠北來,接受自己的審問。他也不敢想象,那不可一世、絕代無雙的韓軻,現如今的東廠督主如果變成像蕭楮風當年的裙下之臣,該是何等“風光”。

“重光,從府中調幾名眼線,潛入東廠和韓衙內部,好好地看着韓軻。”陳自寒微微眯起眼睛,心中對于韓軻的無限怨恨此時正暗自滋生。

他不忍心陳應闌就這麽跟在韓軻身後,被韓軻戲弄。因為陳應闌是自己的弟弟,哪怕沒有血脈之連、骨肉之親,那也是他的弟弟,無論如何保護好陳應闌是自己的職責。

所以,他自以為用聰明的方法,一方面盯着韓軻的動向,一方面也可以看着陳應闌的去向——然而,陳自寒不知道的是,自從臨安一別,陳應闌和韓軻就一別兩寬、分道揚镳了。陳應闌身在衢州,以按察使的職位走在了衢州節度使李謹丞的身旁。

*

衢州陽光正好,正是初春時節,原本凋敝的草木此刻正競相迸發生長。兩個修長的人影正走在衢州繁華的街上,兩匹養得散發油光的健壯馬屁此刻也踏過青石板的大道。馬下的百姓各個紛紛交談,指着兩個修長的人影議論着。

李謹丞和陳應闌都身着錦衣華服,正打馬走到衢州城的城門處。

路途中,李謹丞對陳應闌道:“驚澤,今日雖然沒有馬車相伴,只是因為禹州和衢州離之近,不必奢華,只用兩匹馬,狂奔半日就到禹州了。”

說罷,李謹丞一勒缰繩,馬匹嘶叫一聲,停住了步履。他伸出手,示意走在自己身後的傅旻為自己遞上包裹。他接過包裹,在包裹裏掏了掏,掏出了兩副面罩。

“這是?”陳應闌歪頭詢問道。

“即便衢州和禹州離之近,但狂奔半日,風塵刮臉,若是把臉染上風痕,豈不是可惜你這般貌美的皮囊?”李謹丞正說着,便拉開面罩的金屬扣子,在陳應闌臉上繞了一個圈,在右臉頰的側邊,扣住金屬扣子于凹槽內。

“那李大人又是為何非要去禹州?”陳應闌并沒有回答李謹丞的誇贊之辭,相反和李謹丞相處這麽久,每次一見面李謹丞就會誇他生的好,然而陳應闌并不在乎自己的容貌多好。

李謹丞只是莞爾一笑,道:“你知道陳家為何被滅門嗎?”

陳應闌頓住了自己的馬匹,瞪大眼睛,語氣卻顯得緊張和驚慌,有失措的意味在。他無助地顫抖,但眼神卻對李謹丞接下來的話,有着出乎意料地好奇。

這些個月來,他一直堅信着自己的兄長——陳自寒會在漠北好好地徹查此事,而萬萬沒想到的是陳自寒許久沒有給予自己有關于“陳家滅門”真相的信件,而多餘的信件也沒有寄給自己。在與韓軻的對話中,韓軻也從未透露出對于“陳家滅門”那晚的任何消息——仿佛大家都對這件事情,守口如瓶。

唯有李謹丞替陳應闌查清了這件事。

但并不全面,只是漂浮于表層。但這種結果,對于人生并不圓滿的陳應闌來說,已經足夠了,其他的他也無法奢求了。

即便渴望,別無所求。

“我知道你在陳府附近為沈木衾立了個墳墓。可是你不知道的是,沈木衾早已不是甘州的打更人了,他被聞燕聲收買了,成為了所名門刺客中的一員。”李謹丞平視着陳應闌的雙眼,語氣平靜而緩慢,看着陳應闌欲要開啓的唇,卻還是按住了他的肩膀,讓他別出聲,讓自己把來龍去脈全權講完。

“我知道你想問什麽。”李謹丞就像是陳應闌肚子裏的蛔蟲,對于陳應闌的思緒他都了如指掌,“你想問所謂的‘索命門’究竟是什麽。如其名字一般,是一個坊間的刺客組織,但也和北明朝廷有所勾連,經常接到朝廷的委托去殺人。”

“這不可能。”陳應闌微微蹙起眉頭,他雙手捂住自己的耳朵,拼命地搖着頭,否認道:“沈木衾和我算是舊相識,他一心為了北明,不可能成為索命門刺客這等事,更不可能為了金錢賄賂、利益至上去殺人——”

李謹丞連忙搶過陳應闌的話鋒,雙手揪住陳應闌的領口,将陳應闌拉近自己。他凝視着陳應闌烏黑的瞳孔,義正詞嚴地道:“可他确确實實是這麽做了!”眸中微光閃動,又黯淡了一分,不過了一會兒,他的指尖松懈力氣,放開了陳應闌,退開了幾步,說,“驚澤,我跟你認識也有幾個月了,這麽多個月來,我一直覺得你太沉溺于過去的往事,現在想來還真是。”

陳應該:“......”

他不得不承認,李謹丞說話犀利,一語點醒夢中人。即便他離去了影衛的職責,從甘州一路輾轉來到了衢州,脫離了陳自寒和韓軻,也對韓軻數月來堅持的輔助冷漠地拒絕,可每到夜深人靜時,他總會思慮着往事。那些人的臉,明明數月沒有見到,卻在記憶中愈發清晰。

“這個世間永遠不變的東西只有長江之水,黃河之險。”李謹丞接着說,“最會變動的事情便是人心。我一直想去晏都看看,看看那裏的桃紅柳綠、青磚綠瓦,可是現在我卻要帶着你前往禹州。這就是人心的變動。而沈木衾便是如此,他失去了沈侯府,也失去了荊青雲,與他有骨肉之親的人都相繼去世,他在北明的天空之下沒有留戀了,所以入魔殺道是很正常的現象。

“可那天就在索命門準備覆滅陳家之時,沈木衾的心中還是殘留着一丁點的善意的,這點善意的來源就是你——陳應闌。”李謹丞用微涼的指尖戳了戳自己的肩膀,提醒陳應闌,複又繼續道,“所以他才有勇氣,以自己的性命守護你的性命。”

“明日清晨,我醒來之時,我看到沈木衾用自己血液寫下了八個字‘生也北明,死也北明’,那時我的面前有一尊佛像。”陳應闌回想,腦海裏對于那日的記憶猶如吉光片羽般散落在腦海的地面上,“人在将死之時,都會将希望給予神佛。所以,我原以為我的幸存是因為佛祖臨幸,沒想到是沈木衾在最後一刻‘改邪歸正’,他記起了很久以前,他對我說過的話——生也北明,死也北明。”

陳應闌又道:“既然如此,為何還要去禹州?是因為在沈木衾之後,還有索命門另一些刺客嗎?”

“我的眼線探查到索命門一些主要刺客正在禹州。”李謹丞一揮馬鞭,馬匹嘶吼一聲,擡起馬蹄,在空中揮斥一兩下,而後飛速沖出了衢州城的城門。

而李謹丞的聲音混雜在風中,陳應闌聽到後,那些字句一下又一下敲在心中。

“替你和陳家報仇去!”

*

晏都的春日,總是來得如此之慢。韓軻正飲着茶水,看着窗棂外陰沉沉的天色,過了一會兒,似乎又想起什麽一樣,他立刻叫了廠衛來到自己的身旁。

“督主,何事?”廠衛問道。

“千朔。”韓軻擡頭看向那名廠衛,卻見廠衛對自己畢恭畢敬地點點頭,躬了躬身子,“今日東廠是不是來了兩位新的廠衛?”

千朔應答道:“正是。”

“叫那兩名新的廠衛過來,本督主最讨厭不速之客了。”說罷,韓軻拿出腰間的晷景刀,刀鋒淩冽,印刻出自己冷漠的臉,幾日不照鏡子,竟然發現眼角又多出一絲皺紋,他嘆了口氣,只留給千朔一道孤單落寞的背影。

而千朔卻在偶然之間發現,他的督主早已不再年輕了。不僅不再年輕,還滿身病痛,蠱毒深沉,進入身體內,是壽數将盡的征兆。

那兩名新的廠衛不知為何拿着兩封朝廷給的請柬就進來了,而千朔從衣袖裏掏出兩封請柬,又叫來一名廠衛,将兩封請柬打算遞給樞密院之人看看,詳細脈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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