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慈安難安(二)

第四十四章·慈安難安(二)

第四十四章·慈安難安(二)

自從薛雀在幾個月前死去後,“樞密院大使”這個職位一直更新疊代。一連幾個月,都無人可以坐穩這個位置。後來這個位置,終于被人頂上,無奈的是這期間內樞密院處理百官的文書之外,沒有任何多餘的要務,有時候一日又一日閑暇時間頗多。自然同是文人,詩酒論茶是必不可少的一些情趣之事。

所以,當開春時節,東廠廠衛帶着兩封被批紅的請柬來門下詢問時,新上位的樞密院大使袁義山便愣在了原地。他自以為來者會是六部之人,沒想到居然是東廠之廠衛。

廠衛來時默聲遞給自己兩封請柬。廠衛看了一眼袁義山,也許是不太熟悉的原因,廠衛的目光有些躲閃,但他還是說道:“袁大使,韓督主讓小的來問問這兩封請柬是否真實。”說罷,廠衛跪在地上,朝袁義山遞出了請柬。

而後,跟在身後的兩名蒙着面的陌生面孔,卻穿着東廠廠衛相同的着裝衣束,也跪在地上,仰視着袁義山。

“請柬?”袁義山從東廠廠衛手中接過請柬,拆開封着的棉線,拿出紙張,攥在手中看了又看,倒也沒看出來什麽不同,只是搖搖頭,道,“樞密院其他之人所批,與我無關。”

打頭的東廠廠衛站起身,從袁義山手中接過,收進口袋中。然而,回過頭卻以複雜的目光看到跟在自己身後的兩名新的廠衛。那兩名新的廠衛雖然蒙着面,但透過皮膚露出來的微弱輪廓,還是能察覺到對方對他們的懷疑。

然而,就在東廠廠衛欲要離開之時,卻聽見門外一陣大動靜。袁義山抱怨了一會兒,繞過廠衛,也不管那封請柬是否真實,聽到這等架勢,應當是大人物。

果不其然,只見一道修長的人影從馬匹上一躍而下,墨色的衣擺随風揚起,頭發被束進高帽裏,兩側的琉璃珠随着步履的移動,左右搖晃,發出泠泠的聲響,清脆悅耳。

“只要本督主不聞不問,爾等就不提,是嗎?”韓軻繞過圍在樞密院門外的其他官員或者百姓,目光冷淡,直視着站在遠處的袁義山。

袁義山見狀,連忙連滾帶爬地跑到韓軻面前,正要擡手向韓軻示好,卻被身後的千朔舉起繡春刀跟攔住了。千朔冷冷地看着袁義山,說了一聲:“不必寒暄。”引申的意思就是東廠大官親自來詢問請柬的真假。

當今北明朝廷,已是過了兩百多年,經歷了無數風霜雨雪,還在頑強地支撐着。皇子周博雲年歲尚小,朝政都由母後宮春槐和東廠主持,所以東廠在北明的地位更是令誰也不能撼動,也無法撼動,更別提東廠督主這個位置上的韓軻,更是人人皆驚,人人懼怕。

韓軻站在原地,對打頭的東廠廠衛命令道:“過來。”

東廠廠衛如蒙大赦一般,打了幾步踉跄,亦步亦趨地站在了韓軻和千朔身後。

“韓大人......”袁義山“啧”了一聲,頗有些難為情地道,“您看您,這大陰天兒的,這麽大陣仗過來,只為甄別這兩封請柬是真是假,是不是有些太小題大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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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話說完,袁義山便立刻捂住嘴,像是說錯什麽話一樣,默默地在千朔惡狠狠的目光下退到一旁。而韓軻只是眉頭皺起來,嚴肅地說道:“東廠之人,由東廠鑒定。東廠之事,由東廠判斷。”

就在這時,韓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立刻拔出腰間的晷景刀,刀光流轉,飛速地挑起東廠廠衛的蒙面的布料。只在眨眼一瞬間,布料被刀鋒切割粉碎在地。

“你們是誰?”韓軻将晷景刀橫在身前,直指着那兩名陌生的來者。

他早就發現他們的不同了。批紅的筆跡和東廠批紅的習慣不同,用的朱紅是劣質殘缺的朱砂,而東廠自然坐在晏都腳下,用的朱砂,自然都是精貴的。而且,那兩封請柬的筆跡格外的潦草,與東廠不成對比,确實有誤東廠的風頭。

兩名陌生的來者暫時沒有回答韓軻的問題,也跟着韓軻逐漸走上前的咄咄逼人的步伐逐漸往後退去。韓軻前進一步,那兩名陌生的來者皆都後退一步,每一步、又一步、複一步......循環往複。

他們的臉上都有飽經風霜的色彩,臉上被風沙侵蝕坑坑窪窪,與中原之地的人不同,他們有着獨有西北一帶人的特點。

這一點,倒是令韓軻有些驚慌起來。腦海中劃過西北的兩個地方,一個是漠北,一個便是厥缁。

如果是漠北那還好說,起碼身為北明疆土,頂多就是陳自寒懷疑自己,并不想讓自己好過;若是厥缁的話,更得立刻上報朝廷,派朝中禁軍鎮壓。而這裏,又是晏都,是京城,若是京城被厥缁之人踐踏,恐怕後果不堪設想。

韓軻握緊晷景刀,仔細地觀察着陌生的來者的動作:“你們是漠北人還是厥缁人?”

其中一個人卻在這時擡起頭,用厥缁語說道:“厥缁。”

而這個答案,正是韓軻心中所想到,他立刻揮動晷景刀,銳利的刀鋒劃過那個人的脖頸,很快脖頸便滲出潺潺的鮮血。那個人痛苦地倒在地上,雙手捂住脖頸,大聲尖叫。

“千朔!”韓軻一聲令下,千朔如同一只黑色的豹子,将繡春刀直直地插在那個躺在地上的人的胸脯之內,用奮力地拔出來,血絲一點又一點濺在了他的臉上。

又在這個時候,另一名來者不知從哪裏掏出一柄窄小的匕首,彈跳起來,就沖着韓軻的面門襲來。韓軻見狀立即往後一躲,卻不料匕首劃過高帽兩側的琉璃珠子,琉璃珠子悉數崩斷,滾落在地上。

不管不顧什麽,韓軻繞到來者的身後,對準來者的肩膀就是一刀。來者嘶吼一聲,窄小的匕首掉落在地。

千朔眼疾手快地桎梏住來者正喘着粗氣的身軀。韓軻搶袁義山一步撿起掉落在地上的匕首,拍打盡土灰,定睛一看在刀鋒上有一處刻上去的痕跡——那是漠北府軍的标志。

“漠北府軍。”韓軻将匕首放在自己的手中,轉了一圈又一圈。匕首尖銳的頂部擦過韓軻的拇指,帶出來一絲鮮血,然而韓軻卻毫不知情一般,仍在轉着匕首。

直到一股濃厚的黑血從縫隙中流露出來,順着匕首的輪廓緩緩流了下來,直到将匕首染成黑紅色。韓軻在過程之中,一直緊皺着眉頭,似乎在掩飾着也忍受着全身的疼痛,可這種來由,這些舉動的原因,也只有千朔知道。

過了好一會兒,韓軻嘶啞着嗓音道:“你是漠北人?那你的同伴為何騙本督主說你們是厥缁人?”

那個人沒有說話,只是默默地垂着頭。

“要不是本督主早年聽過幾句正宗的厥缁語,否則本督主就差點兒信以為真了。”韓軻随即壞笑一聲,悄悄地從衣袖裏拿出一塊布料,包裹住自己剛才被故意劃破的指尖,複又繼續道,“你們以為拿厥缁語就能騙得過本督主?你們以為那兩封捏造的請柬就能順利進入東廠,成為‘那個人’的眼線?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韓軻兀自地狂笑起來,而後咳嗽了幾聲,面色蒼白,面色卻還殘留着桀骜不馴的模樣,道,“怎麽,是本督主說的不對,還是‘那個人’把本督主想得太過于愚笨了?”

而那個人依舊沒有任何動作,甚至連一句話都沒有說。要不是那個人的胸脯還在一起一伏、規律有致地呼吸着,恐怕在場的所有人都以為那個人已經死了。

而來者更是知道眼前的東廠督主所說的“那個人”究竟是誰,可是在他從漠北來到晏都,潛入東廠之時,就已經做好有去無回的準備。只是沒有想到的是,他居然死的這麽快。

而千朔似乎已經等不及了,本就脾氣易暴躁的他,捏住來者的下巴,逼迫他仰頭看着站在不遠處,離着自己還有幾步之遙的東廠督主。

千朔呵斥道:“督主問你話呢!快說!”

“......”來者沉默了一會兒,只是喃喃自語說了一些不同于韓軻內容的話,“我不想死。”

韓軻将晷景刀用手帕擦拭幹淨,重新放進刀鞘內,道:“誰都不想死。可是就算你不死,我們東廠也會把你關進诏獄內,你無法為漠北都護府提供任何情報。”

那名來者的心中千回百轉,似乎做好了什麽準備一樣,似乎也已經做好了将要背負什麽後果一樣,他低嘆了一口氣,将真相全盤托出:“府軍恨你。府軍認為這個世間你得先死。府軍也讓我來當東廠的眼探,順便窺探他弟弟的蹤跡。”

“他弟弟?”韓軻一挑眉,又說,“我都不知他弟弟現在身在何處。”又走上前,俯下身,板住來者的下巴,狠狠地蹂躏一番,道,“告訴你們府軍,他最親愛的弟弟不在東廠這裏,更不在晏都。具體在哪裏,東廠都不知道。”

其實,韓軻并不是真的不知道陳應闌如今身在何處。這數來月,兩人之間一直信件往來,可是信件是個慢車馬,往來輾轉花費的時間衆多,恐怕從晏都寄一封信到衢州要花上一個半月的時間。如果那個人又不在衢州,等那個人回來再拿到這封從晏都寄來的信,恐怕又是遲到一個月之久了。

只是,每當有人提起陳自寒和陳應闌關系的時候,自己的心裏便不是滋味。

他突然冒出一個念頭:他想見到陳應闌。

卻不知道為何一定要見到陳應闌。

“這個天下,恨我的人多了去了。”韓軻語氣有些無奈,但似乎又有些驕傲,“可是就算他們再恨我,也無法不承認的是,‘東廠督主’這個位置,只有韓子安能上。至于其他人,絕無他人念之。”

來者又說道:“府軍想殺了你。”

聽到這裏,韓軻怔愣住了。他雖然對陳自寒有一絲特殊的恨意,卻從未想過要殺掉他,相反的是陳自寒更是和自己沒什麽過節,唯一的交談恐怕是天順十五年在宴春獵場的樹林中,他對陳自寒所說:“要活捉陳應闌人頭。”

“他要殺我。”韓軻重複了一遍,咳嗽了幾聲,感到掌心一陣黏稠。

攤開手掌,才發現是一灘烏黑的血。

默默地收緊掌心,握成拳頭,又悲哀地搖搖頭:“可是殺死我的人只能是我、韓軻本人。”

将那名來者暫時交給樞密院看管後,朝袁義山打了聲招呼,便帶領着東廠廠衛和千朔飛奔上馬,直奔韓衙內。途中,将東廠廠衛派出,去曲仙樓将花滿樓和柳明哲喊過來,前往韓衙。而千朔則回到東廠,處理要務。

“韓督主。”臨走前,千朔叫住了韓軻,問道,“您的身體......”

而韓軻坐在馬上,回過頭,以最傲氣的模樣沖千朔揮了揮手,什麽都沒說。

慢慢地,有個聲音飄到了千朔的耳朵裏,大概過了很久,千朔才聽清。韓軻對自己說:“并無大礙,老風寒犯了而已。”

回到韓衙,侍從将自己安頓好。韓軻便又将自己投身于文書之中,他從一旁的書架上拿出信件的手稿,看到陳應闌前一個半月前曾對自己說,将要去禹州一趟。等自己詢問和誰,陳應闌便說,是和禹州節度使李謹丞。

他将視線移到窗外,陰沉的天空慢慢地堆積起濃密的陰雲,不多時大雨如鼓點般急促地落下,敲打在石磚和衙門處,激起星星點點的水花。

想到“千朔”,便想到了“存中”。在存中臨死前,韓軻依稀記得,他曾對自己說過的那番話:“我知道你的蠱毒源自于那裏。炎龍刀破土而出後,刀魂不滅,一直在找尋命定之人。恰好那日你拿着炎龍刀,刀魂蘇醒,便認定于你了。因為刀魂要找的,是對‘北明’衷心不滅之人。”

存中:“我還知道作蠱之人是誰。跟在你身旁這麽多年,你的習性我也知曉許多。這幾天裏,花姑娘一直為你苦苦尋求解藥,但是這個蠱毒是刀魂所作,唯獨找到炎龍刀,才能化解蠱毒。”

存中:“督主,跟在你身邊已過數年,我确實有逆謀反。你夢寐之時,無論寒冬烈夏,總喜開窗。我身為厥缁泰爾鴻閣派來的密探,我知曉自己的使命,可是我卻欲求不得去殺你。時至今日,在你發現我有罪孽之時,我才想着還手。督主,我可能并不是絕膽忠心之人,但是我從未想過害你。”

“督主,我可能并不是絕膽忠心之人,但是我從未想過害你。”這句話猶如漠北上空野蠻的隼鷹,盤旋在韓軻的記憶中和腦海內,久而久之成為了自己的心病,成為了蠱毒的一部分。

然而現在有關于“炎龍刀”的下落,韓軻已經記不太清楚了,大概也許是落到厥缁的境內了吧。但現如今北明國勢衰微,靠着歲幣、歲賜和榷場制度茍延殘喘,倒也能貪圖個修生養息,暫時和平。

就像自己漸漸衰竭的命數一般,靠着烏骨木青的支撐,維持着自己這孱弱的軀體。

而此時此刻,他應該見到陳應闌,然後同他告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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