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衆生堕厄(一)
第五十二章·衆生堕厄(一)
第五十二章·衆生堕厄(一)
晏都,頤春園。
幾個月前,周博雲曾用工匠修繕了一座山水園林,口口聲聲是說留給母後宮春槐頤養天年,但所幸的是母後宮春槐并沒有發現什麽疑點,還萬分感謝周博雲,之後就自然而然地住進去了。
那日傍晚,周博雲只身前來頤春園,看到了母後一人正坐在床榻之上。這麽多日沒見,母後宮春槐的身體還是一如既往的好,年事已高,但完全不見病魔纏身。
“泉玉。”宮春槐喚了一聲,而後從床榻之上站起身,示意周博雲跟上自己的腳步。
兩人游了頤春園的所有光景。傍晚時分,夕陽未散,池水倒映着深沉的暮色,游魚在水中嬉戲,楊柳已經有了一點新綠,風還微涼。兩個人一前一後走在園中的石子路上,周博雲眯起眼睛看着走在自己眼前的宮春槐,突然有一些愧疚。
是他一心想要那至高無上的權力,是他一心建這座園林,表面上是給母後宮春槐頤養天年,背地裏就是将母後宮春槐囚禁起來,好讓她不在妨礙自己的權力。然而,只要母後一日不死,這等權力就不會交到自己的手中。而那黃金臺之上的龍椅,更似空中樓閣,渺茫幻境。
雖然近些日子以來,他也一直都照顧宮春槐,然而他全然低估了宮春槐的閱歷。行走世間這麽多年,宮春槐如何不曾看透這等淺薄的少年心事。然而,宮春槐卻沉默了——從第一次,在深宮中,周博雲問自己,為自己建了一座園林,希望您能在內好好休養。就在同一時刻,母後便知道了周博雲究竟要幹什麽,然而她沒說,完全放任他,将自己關進頤春園。
大概也是自乾德帝死後這五年裏,自己不僅只手帶領援兵平定了臨安十四州節度使集體叛亂,也一舉之力更改了地方管轄的措施,後來自此五年天下安定,民風安穩。她卻越來越不滿足了,即便被關進頤春園,她還是會每日和東廠批改奏折文書,并不給周博雲任何機會。
而現在,也該跟他坦白了。
“五年前那場叛亂,深宮之內着了漫天大火,整整三天,火不間斷。”宮春槐頓了頓,毫不防備地執起周博雲的雙手,牢牢地握緊掌心之中,“那時你比現在還小,未及弱冠,獨自一人躺在深宮的角落,奄奄一息。當時,我讓那些援兵收拾叛亂的殘局,自己冒着危險,前來深宮之中抱你出去。”
周博雲聽完怔愣了片刻,他呆呆地站在原地。
在幾日前,他曾召索命門的門主聞燕聲前來,将自己對于當今朝廷與江湖的局勢分析透徹,便跟聞燕聲說,要親手殺掉母後宮春槐。
聞燕聲端坐在周博雲的一旁,手上正玩着一把匕首,眼睛微微眯起,打量着桌臺上的火燭,良久沒有說話。等到周博雲等不及的時候,聞燕聲只是淡淡地嘆了口氣。
他那時說:“泉玉,太危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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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周博雲卻立刻補充道:“如果你們索命門能夠幫我完成,我一定給你們豐厚的酬勞——黃金、白銀、絲綢、布匹、瓷器......任何你們索命門想要的,我都能滿足你們!”
卻換來了聞燕聲更加哀愁的面龐:“你知道你在做什麽嗎?”
周博雲又問道:“什麽?”
聞燕聲只是擺擺手,他站起身,道:“你所說的,我們索命門會盡全力幫助你,可是這等人命太難索取,不好說再此之後索命門是否還存在的道理。”
“但是你知道,以你五年前的單薄之身,是很難從那場大火之中逃出來的。”聞燕聲臨走前,坐在窗棂上,對着周博雲說,“你為何不問問你是如何從那場災難之中幸存下來,而又是誰一步一步輔佐你走到現在這個位置的?”
說罷,聞燕聲正要轉身,卻被周博雲叫住:“等等!聞燕聲,你能不能把話說清楚!”
然而,回答周博雲的,只是聞燕聲突然頓住,有些猶豫的背影,最終他宛若一只黑色的雨燕隐沒在這個無邊的深夜之中。
時至今日,當母後宮春槐握着自己的手對自己說出這番話時,他才恍然大悟。那天聞燕聲沒有說完的話,不願開口的話,全權是因為當年救他之人,不是別人,不是自己,而是近在眼前的母後宮春槐。
回想起來,那場大火燒死了乾德帝的所有皇嗣,只留下自己一個人。後來,等北明宮殿修繕好,母後宮春槐又帶着自己從他地搬了回來,自此之後他的前路一片豐順,沒有經歷什麽權利争鬥,更沒有經歷什麽生離死別,他原以為是自己的勢力太過于驚為天人,今日才恍然大悟,之所以如此,是因為母後宮春槐用自己年邁的身軀,為自己擋住了諸多槍林彈雨、外界風聲。
“你現在明白了嗎?”宮春槐松開周博雲,看着遠處的池塘。
而周博雲卻傻傻地呆在了原地,知道真相的自己已經晚了。幾日前,就已經和聞燕聲商量好了,行刺之日就是今晚月黑風高時。
這些年來,原以為所有的諸事順遂,都是自己的狐假虎威罷了。
“明白了。”周博雲回答道。
“泉玉,我承認我對權力有一些妄想,但是我現在年紀大了,如果不是今天,我本可以自然的死去,然後入葬為安。”宮春槐哽咽了一陣,卻怎麽也流不出淚水,“你既然這麽對我......你登基之後,成為龍身,你會發現你眼前的一切會大變樣。沒有人再在你身邊為你左右護航,這個朝廷現在已經大變樣了。”
“從上到下,整個朝廷還能派上用場的人物,一是桓玄侯戚風明,二是豫北侯程朝賦,其他人早已不似北明舊日輝煌了。”母後說完,就擺擺手,示意周博雲離開。
而周博雲回到宮中,看到緊閉大門的韓衙,又看着韓衙對面的東廠,他不自覺地提着步子,叩響了韓衙的門。
“咚、咚、咚”幾聲,來開門的卻是家丁。
“皇子......”家丁跪下身,詢問道,“何事?”
周博雲道:“韓督主呢?”
“走了好幾日了。”家丁說完,未等周博雲回話,便立刻緊閉上衙門。
于是,周博雲便轉身,敲響了背後的東廠大門。開門的人是千朔,千朔看到周博雲并不驚訝,反倒是謹慎地握住了手中的繡春刀,問道:“何事?”
周博雲又重複一遍:“韓督主呢?”
千朔将繡春刀從刀鞘之中拔出來,刀尖垂在地面,退後一步,警惕地道:“問他如何?”
周博雲:“就......許久未見韓督主了,這幾日他去了哪裏?”
“不關你的事。”千朔提高音量說完,便“嘭”的一聲關閉了東廠的大門。
走在初春有些微涼的宮道之中,他孑然一身,行走在冷月之下。真正狐假虎威的哪是陳應闌和韓軻,真正狐假虎威之人便是自己跟宮春槐吧。
有宮春槐在,朝中官員不敢動自己一根毫毛,自己也能順風順水地在朝中安穩度日。他原以為自己成長了,能變成一顆參天大樹,支撐守護着北明的大塊疆土,然而他大錯特錯了。雖然年齡增長,容貌增加,然而那可純真的心還是未變。
若是今夜過後,宮春槐不在了呢?自己會挑個良辰吉日登基稱帝,再在明年更改年號,建立起一支新型的官僚隊伍,一切說起來是這麽容易,可是母後死了,朝中的舊官員真的會更加對自己敬佩、聽任自己嗎?
他皺起眉頭,在冷風之中站了許久。過後,他的眉毛舒展開來,他想到了韓軻,那個人以殺戮為生,似浴血修羅,他能夠憑借殺戮坐到“東廠督主”的位置,何嘗自己不能憑借殺戮走到帝王之位呢?
想透之後,他回頭遙望了一下進口門扉的韓衙和東廠,默默地更改了自己的心意。
他要向母後宮春槐證明,即便沒有母後的幫助和阻擋,自己也能一手将北明保護的很好。他也要向東廠督主韓軻證明,他再也不需要任何東廠的指使了,現在周博雲要成為北明的帝王,北明的君主,守護北明的廣大疆土。
擋我者死,擋我者殺!
自古以來,這商纣王、隋炀帝楊廣以暴君之名都能名留青史,哪怕是受到後人唾棄,那也是個名副其實的暴君。這些暴君也建立了種種豐功偉績,若飛沒有隋炀帝楊廣的修繕運河,完善科舉制,現在的天地又是何樣,周博雲便不得而知了——總之,不會比現在好就是了。
于是,他決定了,要在這條路上一去不複返。
*
“門主,真要這樣?”一名刺客蒙着面罩,戴着兜帽,靜靜地道。
聞燕聲坐在屋頂上,看着這夜色之中懸挂着的冷月,過分冷靜:“泉玉所說,必然為真。我今日來,是我不想再見到像解時臣、沈木衾那樣的逃兵和逆賊。”
時間差不多了,聞燕聲帶領刺客進入頤春園,等他們找到母後宮春槐休息的房間之時,發現母後宮春槐早已死在了銀色的匕首下。
月光襯着宮春槐蒼老的面容,傷口尚未幹涸,還在往外冒着血,而她的臉是那樣的平靜,全然沒有死亡的痛苦,甚至還帶上了一點淡淡的笑。
刺客們以為是有人先行一步提前行刺,各個都握緊了手中的兵器,但聞燕聲湊上前趴在母後宮春槐的耳畔,道:“您都告訴他了?他也知道了吧。可是他偏要殺你,這是他所做的孽,在今後他也會被前路桎梏住的。沒有你的幫助,他什麽都不是。”
說完這句話的時候,一名小官提着一封信紙來到了聞燕聲的面前。
小官的穿着是宮中的打扮,看樣子走來太過于匆匆,沒打理好衣服,衣衫淩亂,額頭還冒着汗水,渾身上下都是熱氣。
聞燕聲打量了一會兒小官,再從小官手中接過信紙,打開一看,是周博雲的字跡。
原以為是酬勞,打開之後才發現又是一份請求。
殺掉東廠、韓衙,全部殺掉。
來日我登基,統領天下,留索命門在宮中一席位置。
重位,千金之上。
“哼。”聞燕聲冷哼一下,便立刻将信紙用指尖碾碎,剎那間,信紙四分五裂,紛紛墜落在地,如陽春白雪。
“聞門主,母後不管了嗎?”身後的刺客又問道。
“她是自殺。”聞燕聲最後看了一眼宮春槐,最終搖了搖頭,聲音有些傷感,也最終靜默了聲音。
刺客:“那我們又要去哪?”
“自然是刺殺東廠和韓衙。”聞燕聲說完,登上屋頂,踢落了不穩固的瓦片,朝着北明宮中逼近,身後的諸多刺客也抓緊時間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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