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衆生堕厄(三)
第五十四章·衆生堕厄(三)
第五十四章·衆生堕厄(三)
雨水紛紛,窸窸窣窣。
看着周博雲早已冷掉的屍體,戚風明冷哼一聲,又淡漠地踢了一腳。身後的侯府官兵默默地跟在戚風明身後,誰也不敢說話。
路過郎謙謹身前,戚風明更是氣憤至極,他頓住腳步,眼神上上下下打量着郎謙謹,終究還是嘆了口氣。
郎謙謹從未想過桓玄侯會在今夜大駕光臨,他看着倒在眼前的重重屍體——有東廠廠衛的,也有索命門刺客的,同樣也有朝中禁軍的。他不敢對視戚風明,同樣戚風明打量完郎謙謹,便蹲下身擡手探了探千朔和聞燕聲的鼻息。
平穩,沒有任何生機。
那一刻,戚風明的神色沒來由的陰蟄起來。他在風雨中站起身,雖然年歲已高,可氣勢不減,他一用力就揪住了郎謙謹的衣領,對他咬牙切齒地道:“這世間便宜貨本就不多,而這便宜全讓你占了!”
郎謙謹一時沒有說話,只是有些驚慌地凝視着戚風明,而自己也在風雨中喘着粗氣。
“侯爺......侯爺......我知錯了。”郎謙謹最終只是吐出這幾個字,默默地低下頭,不敢再看戚風明。
而後,戚風明聞言也放開了郎謙謹,他猶如一根蓬草,搖晃地在雨中來回踱步,佩劍在雨中來回甩動。幾次,戚風明想擡手劈砍郎謙謹,卻在佩劍送出的那一剎那瞬間後悔。
而郎謙謹看到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桓玄侯居然有朝一日,在這個平常的雨夜之中,眼角淌下了無數滴淚水,和從天而降的雨水漸漸融為一體。郎謙謹抹了一把臉,将臉上的雨水抹去,而自己只是低頭看着千朔和聞燕聲的屍體,沉默地發愣。
“北明......沒了東廠......沒了索命門......沒了皇嗣......沒了母後......就等于沒有了君主,敢問整個天下,北明如今還剩下什麽?還留下什麽?以後的北明又該何去何從?”戚風明說完,便将佩劍杵在地上,他跪下身,身體支撐着佩劍,将眼淚交給雨水。
郎謙謹想到那時不久,周博雲找到他的時候,他曾說,若是将韓衙和東廠付之一炬,自己成功登基,将會給他如獲至寶般的好處——金錢、美酒、器皿......只要郎謙謹想要的,他無一不滿足。
然而,現在,東廠覆滅,韓衙覆滅,一切似乎就像是周博雲口中所說的那樣,萬事皆空了。可是那些如獲至寶般的好處——金錢、美酒、器皿......自己心中所想,皆都成為了鏡花水月,一觸即破。
他舉起掌心,靠在朱牆一旁,仰頭看着滿天的雨水。月亮不知何時早已偷偷藏匿在雲層之後,雲層黑壓壓一片,越積越厚,宮中一人沒有,身後的韓衙中的火焰也被雨水澆滅,東廠廠衛的屍體連同刺客的、禁軍的屍體堆疊在一起。再往前看,是在雨中孑然的桓玄侯,侯府的官兵也握着長槍冷刀,低下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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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軻用死換來了東南之地廣信城的安寧。郎謙謹想到這裏,腦海裏突然靈光一閃——韓軻這個人從未給自己留下過什麽活路。
他單刀只身奔赴虎穴,獨自面對梧塘衆人,那他就是做好了死在那裏的準備,而韓軻也真正的做到了。而後,他将千朔留下,将諸多東廠廠衛留下,只是窺探到了周博雲的計謀。其實很多事情,韓軻早就知道了,但他不說,只是用行動去證明。
證明自己才是最有資格成為東廠督主的人。
而也只有韓軻能有這般“單刀赴會”的勇氣,去用自己所剩無幾的命數單挑梧塘所有人。
“侯爺。”想到這裏,郎謙謹開口道,“其實韓督主早就料到了之後會發生的一系列的事情,只是他嘴巴嚴,不說,我們便不得而知。”
桓玄侯戚風明将目光轉向郎謙謹,道:“本侯和他敵對十多年,你以為本侯不知韓軻其人是何許人也嗎?不是的。我雖然和韓軻水火不容,可是我從未想害東廠分毫。從北明建立之初,東廠就一直存在。任何事物的存在自然有它存在的道理,如果在其成熟之時破壞它,将會讓整個世道的秩序混亂。”
郎謙謹喃喃道:“可是皇子他說,他永不後悔。”
然而,戚風明卻反問道:“你後悔嗎?”
“我不知道。”
郎謙謹複雜地看了一眼戚風明,卻看到了戚風明那飽經風霜的臉。
那張臉早已不再年輕,甚至布滿皺紋,兩鬓斑白。而戚風明就這樣站在雨中,斑點和皺紋被雨水洗刷到透亮徹底,讓人不忍移目。平常郎謙謹和桓玄侯打的交道并不多,有時候頂多是在上朝之時看一眼,卻從未像現在這般入心。
良久,郎謙謹又一次重複道:“我不知道。”
“好。”聞言,戚風明點點頭,他的目光深沉,一雙眼早已看破了紅塵歲月許久了,然而此刻他卻覺得渾身無力,從未有過像現在這般絕望,“北明本來就像是一只搖搖欲墜的扁舟。這只扁舟游走在風口浪尖,時而推翻,時而搖擺,卻從未傾覆。只是因為東廠和中央在支撐着這只岌岌可危的扁舟。然而現在,這只扁舟上的兩位舵手已經被滔天巨浪吞噬,扁舟上的人們可再也找不到方向了。”
“北明......已經沒有可以統領的人了。”戚風明的聲音終究和這滿城風雨融合,破碎卻又清晰。
那一刻,郎謙謹心停跳了幾拍。方才戚風明問自己可有後悔,他說他不知道。當戚風明說完“北明......已經沒有可以統領的人了。”這句話時,他已經開始後悔了,可是晚了,追悔莫及了。
“侯爺......我後悔了。”郎謙謹道。
“倘若哪天厥缁趁虛而入,攻到晏都,晏都失陷,北明就徹底不複存在了。”戚風明仰頭面對着漫天風雨,從未對着郎謙謹說這番話,更像是面對着整個天地去訴苦。
*
禹州,客棧內。
燭火搖動,紙張簌簌。
陳應闌本在屋內和李謹丞聊天,這時,傅旻卻跑來,遞給陳應闌一封信。
方才,李謹丞問自己:“聽說最近東南之地廣信一帶因為‘紫星子走私一案’搞得沸沸揚揚,民不聊生。後來朝廷出馬了,東廠派了幾名廠衛将這廣信節度使司馬煜連帶着‘梧塘’的所有人一網打盡,親數盡滅。要我說,這北明朝廷幸好有東廠,若是哪一天沒了東廠,北明該又何去何從?”
陳應闌聽完後,他想起了韓軻。說來奇怪,韓軻這幾日一直沒有給自己來信,要是放在以前,一月內他能收到四五張長信件,可是這個月就沒有收到一封。他欲要疑惑,卻聽見李謹丞帶來的這個消息,于是便心下了然——是東廠日理萬機,太過忙碌,韓軻身為東廠督主,自然分不了身,不能等閑。
“東廠雖然被地方千夫所指,可是若是有一天沒了東廠,北明将會衰落到何等地步。”陳應闌微微眯起眼睛,看着跳動的燭火,指尖一下又一下輕輕地叩着僵硬的桌板,緩緩地道,“厥缁起兵、地方造反、晏都失陷。東廠批改地方文書,探查地方事情,在派出相關人馬平反地方動亂,沒有了東廠,光是讓周博雲一人,什麽也做不到。”
傅旻交給陳應闌一封信的同時,還帶來了兩個消息。
“韓督主的信。”傅旻退到一旁,複雜地看着陳應闌。
陳應闌打開信封,拆開信紙,上面的字映入眼簾——驚澤,我年歲增長,身體不佳,恐怕不能繼續擔“督主”一職,現已辭官歸隐,你不必追尋。
看完,陳應闌的眉頭皺在一起,而後腦海裏浮現了一個不好的念頭,那就是韓軻早已死了。但是他還是将這個壞的念頭咽下去,苦果自己品嘗。
李謹丞觀察到陳應闌稍有不對的神色,見狀立刻道:“可有什麽發現?韓督主信上寫什麽了?”
“......”陳應闌沉默了一會兒,随後便将信上的內容給李謹丞複述了一遍,“大概就是如此,他說他辭官歸隐,不必追尋——”
“——驚澤,你可信嗎?你相信這封信的內容嗎?”李謹丞說完,勾了勾唇角,接着道,“你騙不了我的。”
傅旻走上前,道:“母後死了,廣信‘紫星子’一案得以解決。”
“還有嗎?”陳應闌問道。
“還有一則消息,但是怕是會讓小主有些......波動。”傅旻聲音有些顫抖。
他和李謹丞都知道陳應闌和韓軻交情匪淺,但對于一些事情,若是陳應闌能猜到,他也就不必說了,可就是怕陳應闌猜到究竟是什麽窮極惡劣的事情,卻從未開口說任何。
“诶。”陳應闌嘆了口氣,良久道,“阿旻,說吧,我什麽生死離別沒見過。”
傅旻直接說:“東廠沒了,韓衙也被抄了。”
令傅旻和李謹丞意想不到的是,陳應闌遠比兩個人想象的還要冷靜。
陳應闌坐在椅子上沒有動,擡手将信紙折起來,放進火燭裏,漸漸地看着信紙被火焰燃燒殆盡。韓軻不也是如此,盛極一時,盛極而衰。他的死去,陳應闌不足為奇。設想過很多若是某一日韓軻死的時候,自己是如何心情,沒想到這個想法在今日成真,倒是和設想過的那些巧合背道而馳。
“有給韓督主立墓嗎?”陳應闌拍拍手,撲了撲身上的塵灰,說道,“沒有的話也不用立了,畢竟他的生平肯定會寫進生平卷上。”
“等等。”李謹丞擡手打斷陳應闌的話,而後他擡頭問向傅旻,“你放才說‘東廠沒了,韓衙也被抄了’,還說了什麽?”
“母後死了。”傅旻看着倆個人驚訝的表情,于是又低頭看了看文書的內容,确保所複述的消息不錯,又肯定道,“母後宮春槐死了,死在了頤春園裏,是自殺的。”
“哼。”李謹丞握了握手中的扳指,在空中劃了一個圈,淡淡道,“我看這周博雲就是太過于着急了。這下可好了,北明沒了東廠,沒了母後,這要是厥缁知道了,蕭太後不得笑死。她大手一揮,三十萬軍馬直逼北明都城。”
*
而李謹丞猜想的不錯,蕭太後真的這麽幹了,但不是這麽大規模的。厥缁營地裏,諸多厥缁士兵正在修築營地,剛剛經歷了大漠的一場浩浩黃沙,沙塵連天飛起,遮天蔽日,諸多巡查北明與厥缁的士兵趕快返回營地,就見一些帳篷被吹跑的樣子。
蕭太後坐在椅子上,她目視着底下的官員,道:“消息我已經知道了。”
一名官員起身道:“這正是誅滅北明的大好時機,乾德帝死的早,子孫後裔都在六年前的那場叛亂中死去,唯有周博雲還活着,可是周博雲卻和東廠一起陪葬了——母後宮春槐也死了,北明肯定陷入了迷茫的局面。”
蕭太後皺起眉頭,她還是有些擔憂:“現在消息來源不知真假,若是真的大動幹戈直逼晏都,恐怕有些不妥。晏都一是沒去過,二是位于中央,地方軍隊可以前來支援,最主要的一點是距離問題。”她擡眸,一名小官将北明和厥缁的疆域圖放在蕭太後的手中,蕭太後冷哼一聲,指着“晏都”二字道,“我們不直逼北明的心髒,我們繞一點遠路——”指尖指着“衢州”二字,道,“從衢州派一小隊兵馬過去,裝作使節的樣子,讓衢州官兵帶領前往晏都探查地形。”
另一名官員起身道:“可是厥缁不臨河海,沒有水路,只有陸路。要想從厥缁進入北明境地,須得直面漠北城一帶。”官員聲音細小的不可估量,明顯是對于這番舉措不自信的樣子,“而漠北城現在又是陳自寒把守,誰敢動漠北城分毫?”
“別人不敢,但厥缁必須敢。”蕭太後從椅子上站起身,緩緩地走下臺階,拔出腰間的彎刀,走向那名官員。
她握住了那名官員的手,将他狠狠地掄到大堂的柱子上,而後她舉起彎刀,刀刃直逼官員的喉嚨,“刷拉”一下,官員疼到大叫一聲,就被彎刀鋒利的刀刃劃破喉嚨,直直地向前倒去。
“竟然敢質疑我的想法,懷疑我們厥缁兵馬不敢?”蕭太後笑了笑,而後再用彎刀砍斷了那名官員的透露,抓住他的頭發,将頭顱示衆,道,“厥缁何時不敢?厥缁若是不敢,就沒我這個太後了。”
說罷,她扔下那個官員的頭顱,再次坐回椅子上,對着底下的官員道:“明日挑幾個北官和南官随我到漠北都護府交涉。”她接着道,“最好南官多一點,我不嫌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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