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 ·浪裏逐山(下卷完)
第六十四章·浪裏逐山(下卷完)
第六十四章·浪裏逐山(下卷完)
月下點燈,風雪停止。
燈花随着窗棂外凜冽的寒風乍明乍現,随風搖擺,惹得屋內的光線忽明忽暗。一陣寒風襲來,醫館外的人看到醫館挂上“打烊”的标志,小聲抱怨了幾句,便轉身走入了風雪之中。
陳應闌放下那本書,合起來,擺在一旁的桌子上。他坐在椅子上久久不遠說話,也沒有任何多餘的動作,就是幹坐着,對着燭火發呆。
這時,房間的門被人用力地推開,透過一陣寒風,陳應闌不由得哆嗦了一陣。
柳明哲提着食盒走了進來,拉開陳應闌對面的椅子,坐在了他的對面。
“怎麽樣?”柳明哲掀開食盒,熱騰騰的飯菜香味就飄了出來,充斥着整個屋子內。
陳應闌接過柳明哲遞來的一塊肉餅,他咬了一口,暫時沒有回答柳明哲的話。
“你還有什麽想要了解的嗎?”柳明哲詢問道。
陳應闌思索了一陣,而後點點頭,他閉眸,緩緩而來,道:“有。”他睜開眼睛,以明亮清晰的視線看向柳明哲,“而且很多。”
眼前人的面龐有一半被燭火擋住,只留下另一半模糊的、不清晰的樣貌。他就這麽沉靜地坐在對面,不聲不響,以一種超凡脫俗的神态看着自己,看着眼前的萬象衆生。
“驚澤,”他輕輕地喊着陳應闌的字,而後将他所知道的娓娓道來,“這間醫館并不是我開的,而是我的師傅所開的。”
見陳應闌皺起眉頭,柳明哲微微一笑。
他說:“你猜對了,那個人正是方存孝,也是方弛豫的爹。”說到這裏,他喉結動了動,目光若有所思,神态倒是悲哀起來,“說真的,方家非常悲苦,方存孝更是經歷數次苦痛之人。他的妻子戰死沙場,他的兒子也戰死沙場,就連他自己也在農民們的刀下受了很嚴重的傷,這些傷幾乎影響了他的生命。而我,作為他的徒弟,親眼見證了獨屬于他的生離死別,最後方存孝實在是熬不住了,堕入病魔,死于病魔。”
醫者能醫治世人,卻無法醫治自己。每位醫者都曾跋山涉水,尋過天下所有草藥,嘗過世間諸多苦味,但大多數都是味覺上的苦,是草木本身之清涼之苦。然而,方存孝不一樣。方存孝經歷的是至親至愛生離死別之苦,這是精神之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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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刻,柳明哲的視線飄忽起來,他轉頭看向窗外。
窗外的雪早已停了,庭院中的梅花樹上的梅花早已下了。這個世間太過于悲苦,幾乎每天每日每時每刻都在發生着離別。
就像永康二十三年的某個秋日,當段雲折只身一人推開段府的門時,他想過的數萬次結局,卻沒有眼前的這番結局來的慘烈。最後段府所有的命債,全部都由段家母和段十三來承擔,後來段十三以自己的命數償還了這一半的命債,段家母的死使段府早已沒落,不複當年,而這些苦果,段家母自己孤獨地咽下去了。
“所以,崔霜雪和段雲折生下的那一個孩子——”陳應闌頓了頓,他早已知曉些什麽,便胸有成竹地道,“就是我。”
柳明哲解釋道:“其實你應該姓‘段’的,但奈何你父母把你生下來沒過多久就死了,你連名字都沒有。”
“可是,韓子安和李謹丞生前告訴我,我的父母是被東廠抄家的,怎麽會......變成他們兩個人是自相殘殺這種結局?”陳應闌想到韓軻曾對自己說過的那些話,便又有些不解。
柳明哲聞言,将視線從窗外的梅花樹上轉了回來,對上了陳應闌的雙眸。
“崔霜雪是厥缁泰爾鴻樓的密探,北明心懷芥蒂,自然對于段家這等事,自然要找個替罪羊。”柳明哲用指尖敲了敲桌面,他提醒道,“魏德賢願意接下段家這等爛攤子,自然有他的道理,但這些已經是過往之事了,至于魏德賢如何想的,那只能給他燒點紙錢問一問了。”
“也就是說,存中的死,韓子安含糊其辭、囫囵吞棗随意一說,也是因為存中是厥缁泰爾鴻樓派來的密探嗎?”陳應闌為柳明哲和自己倒了兩盞熱茶,他吹開上面的茶沫,低聲問道。
見眼前人點了點頭。
柳明哲解釋道:“是的。”他攤開了雙掌,盡量作出一番無所謂的模樣,“再者,李謹丞生前所管轄的衢州城的殺戮,就和泰爾鴻樓的密探有關。我也找我在中原安插的眼線查了,為首的那個人名叫‘叱羅焘’,是厥缁兩大将領叱羅彥和叱羅谷血緣關系最緊密的人。”
“那,那二十多年前的農名起義又是為何?”陳應闌追問道。
柳明哲笑了:“這就和段家這些爛泥沒什麽關系了。農名起義年年都有,只是二十幾年前朝廷有一個禦史大夫權傾朝野,力圖挽救北明,便采取一些列改革措施,誰能想到這番改革太夠急于求成,雖然表面光鮮亮麗,但內地确實揠苗助長之缺陷。”他頓了頓,接着解釋道,“所以,農民分不到田産,自然會覺得心裏憤懑,所以發生農名起義是很正常的。為什麽說,這次農名起義如此重要,因為這次農名起義差點就打到晏都了,若不是那位禦史大夫肯壓斷身軀,委曲求全,恐怕也不會這麽地草草了結。”
陳應闌微蹙着眉頭,細細地咀嚼着這番話,而後他問道:“後來呢?”
“後來,”柳明哲癱倒在椅子上,道,“這名禦史大夫就辭官歸隐了。但不知道歸隐在哪裏了,現在還在不在了。畢竟,世人常說‘小隐于野,大隐于世’。哈哈哈哈哈哈哈......怎麽跟你繞的那麽遠......”
然而,陳應闌卻有些猶豫了。
就連看着柳明哲的目光都有一些不确定性,他在心裏想,眼前這位自稱“神醫”的柳醫師,為何能知曉這麽多,這完全不符合“醫生”這一職位,反而更像是朝廷當官的。
“柳醫師,你為何知道這麽多?”陳應闌道,“明明你的年紀也沒我大。”
聞言,柳明哲只是“呵呵”笑了笑,他輕輕地抿起嘴角,用指尖勾勒着桌面上的木質紋理,良久無言。
而屋內的燭火上的燈花早已燃燒殆盡了,卻誰都沒有人敢去添一個新的燈花。屋內暗着,食盒的食物早已冷了,還是誰也都沒有吃完過。
在另一個房間裏,傅旻早已進入了昏沉的夢鄉裏。他永遠無法知道,在另一個房間裏,昏沉的光線裏,居然會如此風雨周旋。
“怎麽,你在懷疑我是你們一衆人所推斷出來的亂世執棋者?是所謂的幕後之人?”柳明哲戲谑地勾起了唇角,“還是你以為我以上所說的這些話半真半假,讓你半信半疑,難以駕馭?”
柳明哲将手中的茶盞丢到地上,他撿起一塊碎片,劃破了自己的指尖,用流出來的鮮血在桌子上寫了上了一個血紅的字——無。
他接着說:“我早就說過,以天下為棋,亂世為盅,衆生皆為黑白子,你是棋子,我也如此。”
說罷,柳明哲眨了眨眼睛,作出一臉無辜樣,他撇撇嘴,站起身,走到了門前。
“慢走不送。”陳應闌也從座椅上站起身,對柳明哲擺擺手。
而後,是門被人拉開,又被人推上的嘈雜聲。
接着,陳盈闌再次回到桌子前,看着那血紅的字——無。突然間,他好像領悟到了什麽,擡頭之時,恰好對上了房間外正撐着傘隔着重重的簾子望着自己的柳明哲。
那人的眼神宛若一潭死水,他的表情卻很是平常。柳明哲握緊了手中的傘把,隔着風雪,他對自己鞠了一躬。
在天順十六年年初之時,他曾遇到一位信使。那位信使為這片天空算了一卦,最後信使說:“‘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今年注定是個不平年。”
想到這裏,他突然覺得有些不公平。屋外的那個人早已隐匿在風雪之中,他擡手撫摸過早已幹涸的“無”,眼下幾乎所有真相全部破土而出。其實,哪有什麽真相,不過是已死之人未盡的人間一念罷了。
手握天命之人,才能在亂世中活的如此潇灑吧。
不用像韓軻那番步步為營,亦不用像陳自寒那樣為厥缁的勢力感到左右為難。柳明哲其人,他是周游各地的“神醫”。韓軻說,花滿樓曾對自己這麽介紹過柳明哲——傳言有道,其人開過天眼,窺見過不周山。
所謂的天順十六年,不過是一場劫波滾滾的人間一夢。然而真正的劫難,陳應闌卻在滄州城的風雪之中窺探到了,正如柳明哲開過天眼,窺見過不周山一樣——真正的浩劫很快就會席卷北明的所有江山,到時候是日月換新天,還是北明仍舊屹立不倒,只是更加的殘缺破損,都難以預測。
既然掌握不了天命,那就将自己的命數牢牢地掌握在自己的手中。
在天地間的驚濤駭浪裏,去追逐一處萬年青山。
*
天順十六年,漠北,漠北都護府。
從江南酒苑那裏回來後,陳自寒就覺得自己三魂七魄都已經被蕭飛鴻剖開一樣,從上到下,從裏到外,皆都被蕭飛鴻窺探得很徹底。
他坐回自己的椅子上,看着案臺前欲要處理的文書,瞬間有些煩惱。
他令人将徐鐘隐叫過來。
待徐鐘隐過來之時,看到陳自寒這番嚴肅的表情,便心下了然。他不說話,只是等待着陳自寒說話。
“重光。”沉默良久之後,陳自寒這才緩緩張口,大概是許多個時辰沒有說話的原因,他的聲音有些嘶啞。
徐鐘隐小心翼翼地打量着自家府主,淡淡地點了點頭。不過是短短一個下午的時間,自家府主滿頭烏黑頭發之中竟然多出了一縷白發,面容也是更加憔悴了幾倍。心下不由得感到心疼。
“府主,自然厥缁之野心已經公之于衆,我們北明就不該躲避,應當拿出和厥缁真刀真槍,刀戟相向的勇氣之來。”徐鐘隐對陳自寒抱拳躬身道。
“......”陳自寒細細地咀嚼了一番徐鐘隐這番話,內心的諸多想法都被徐鐘隐這番話給消化殆盡。
“所謂三裏之城,七裏之郭——”陳自寒目光如炬,他握緊拳頭,一拳敲打在案臺上,“我們北明堅決不給。只要漠北都護府還在,北明就不會亡。”
他擺擺手,讓徐鐘隐下去了。見徐鐘隐離去,府中的大部分人都已經休息了,他們都不知道三日之後将會經歷什麽,還是會沉浸在夢中的溫柔鄉裏。
拿起一旁的銅鏡照了照,也發現了烏黑的發絲裏混雜着一縷蒼白的白發,而自己的臉上也多了幾條皺紋。自己發現了,徐鐘隐也應該發現了。他竟然沒有想到,一夜之間花白頭發竟然會發生在自己身上。
他擡起手,摘下自己的發冠,頭發披散下來,幾個月來沒有剪發,頭發長長了一些,而那一縷蒼白的發絲,卻還是明顯可見。
走進都護府裏的兵器庫,陳自寒撫摸過這裏存放着的每一個兵器——長戟、長槍、長刀、長劍、彎刀、利箭、佩劍、短刃、飛刀......而後,他擡眸看到挂在正中央,雖然年歲依舊,仍然閃着光亮的堅硬甲胄——那是他爹、陳從連留給自己的遺物。
他又看向另一邊,是他娘、戚鶴堂生前握着的雙劍。
這些,爹娘已經許久沒有佩戴過了。時隔無數年後,自己将三日之後再度穿戴起來——只是陳從連和戚鶴堂穿戴之時,北明和厥缁打了個平手,給北明留下了數十年的和平歲月。然而,這等戰争,是漠北都護府聯合神機營一起攻下來的結果。
轉眼看看現在,神機營玄甲兵沒了,漠北都護府也重建不複從前,世間種種皆都物是人非。而現在唯有漠北都護府了,不知這次又是什麽結果。如果漠北守不住的話,那中原和江南之地,又有誰能守住?
晏都之內,東廠覆滅,君主已亡,只剩下桓玄侯戚風明為首的那些侯爺,還有郎謙謹為首的那些禁軍,這些力量如何能撐得住厥缁勢如破竹的攻擊?
都不好說。
就像李從歌所說,我的功過,後人自說,謀策皆由我。
只是這世事沉浮,就如浪裏淘金,如何取舍,全看自己。然而浪裏的金子也終有一天會被狂潮磨損殆盡,唯有內心留下一處千山,才能追雲逐月。
*
天順十六年,臨安,臨安知州府。
府中人心大亂,長江以北衢州一帶遭受厥缁兵馬屠戮之事,包括衢州節度使李謹丞自刎城門下之事已經傳遍了大江南北。
而衢州又恰好離臨安只有一條長江水之隔,現在厥缁兵力強盛,有船有艦,若是臨安挺不過,守不住長江,恐怕整個長江以南就要徹底敗在了厥缁兵馬下。
陸成盈舉着傘,擡手接住了府外的連綿細雨,他淡淡地道:“看來這厥缁還挺聰明。”
官差有些不解,陸成盈搖搖頭。
他說:“我爹就死在了厥缁人手中。”他頓了頓,“陸自成還在世的時候,和張修明都參與了調查蕭楮風一案之中,卻被蕭楮風反殺。最先死的是張修明,但我爹年事已高,傷勢較重,吊着一口氣,痛苦地活了幾天,也偃旗息鼓了。整個陸家,都是我和我娘親手打拼出來的。”
“我不知道漠北那邊如何,但既然厥缁已經挑了一個衢州城攻破,那就預示着厥缁馬上就要向北明宣戰了。”陸成盈道。
眼下雨絲連綿,愁緒悠長。
生在亂世之中,每個人都不想死,他們都想好好活着,哪怕偏安一隅也是好的。
*
天順十六年,晏都,宮城朱牆內。
又是一個陰天。戚風明和郎謙謹站在朱牆內內,望着早春枝丫初生的枝條。戚風明擡手撚過一朵嫩芽,郎謙謹就在戚風明身側,雷打不動地站着,他低着頭,雙腳踢着腳下的亂石。
“衢州城沒了。”郎謙謹哀愁地道。
戚風明丢掉那朵嫩芽,他道:“我知道,又丢了一個。”
郎謙謹有些迷茫,他道:“如果有一天,厥缁真的攻過來該如何是好?晏都還會在嗎?北明還會在嗎?我們......還會在嗎?”
“你想想,晏都最大的飯店——曲仙樓都倒閉了。”戚風明道,“衢州的挽斛樓早已淪為了一攤廢墟。”
這等暗示太過于明顯,厥缁那裏估計早已虎視眈眈,盯着北明的廣大疆土數十年了,終于等到了北明全盤崩潰的這一刻。
朝中已經冷淡了許久了,東廠的牌匾早已埋進泥土裏,只留下已經積了一點灰塵的器具。沒有往日進進出出的東廠廠衛,也沒有往日和自己争相鬥争的東廠督主韓軻,戚風明也覺得有些孤單。
“郎謙謹啊......有時間陪本侯聊閑天,不如再訓練一下那些禁軍的作戰能力。”戚風明低頭思索良久,只留下了這句話。
很快,一陣涼風吹來,吹過整個晏都。
風中有些許沙塵,大概是從漠北吹來的風吧......
下卷·浪裏逐山(完)/尾聲·海晏河清(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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