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 一天一封

第91章 一天一封

祝知宜生性是個木讷、古板、不解風情甚至是有些迂腐的人,可當他真的愛上一個人,他又是最直接、坦然和磊落、毫無保留的。

他說了相信,就不再懷疑,不再試探,不再迂回,眼神和動作裏都寫滿關心、憐惜和有求必應,他有的、給得起的,都願意給。

祝知宜這樣一個人,若是真的對誰上了心,他身上那些曾經只局限與朝堂上的敏銳、纖細和洞察便也在情感上融會貫通。

在很多個梁徽還沒有伸手、沒有開口的時刻,祝知宜就已經先朝他遞過手來了。

他永遠在那裏,你只要一回過頭,就能看到。

梁徽屈服沉溺于他身上那種強大的溫柔和綿延不息的溫暖,他有些沒辦法地低聲悶笑,每當祝知宜這樣柔軟包容地回應他的時候,那種愛這個人愛到不行的感覺又開始漲滿他的心髒充盈他的全身。

尤其是祝知宜那麽認真地縱容他,那麽溫柔地愛着他,好像他想要什麽都有,好像他要做什麽都可以。

那些曾經因為失去過的惶恐、愧疚和自虐被祝知宜溫潤綿長的愛意洗滌幹淨,重新滋生出一些其實他配得上、他也值得、他可以索取和占有的底氣和安全感。

許是身體裏有了一部分梁徽的血液,祝知宜總覺得自己時常能微妙地感應到梁徽的生理感受。

梁徽心悸時,他的心髒也會跳得很快,梁徽偶爾夜半胸悶,祝知宜也會跟着醒來,憐惜地為他擦去細汗,抱着他的頭輕輕安撫入睡。

雖然醫正說并無大礙,只要不着涼寒、不過勞神便會漸漸恢複,但祝知宜還是一直對其如臨大敵嚴防以待。

臨近年關,政務積壓,梁徽忙着趕完手頭上之事能在春節能多空出時間陪祝知宜。

亥時,祝知宜忽覺心跳鈍重,直接從鳳随宮去了禦書房。

張福海在外間候着,祝知宜同他比了個“噤聲”的手勢,自己悄聲進去,梁徽果然正在疲憊地按着眉心,看到祝知宜時一怔,朝他伸出手輕聲問:“怎麽過來了?”

祝知宜掃了眼案牍上的折子,問:“還沒批完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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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徽微頓,擡起眼,頗為微妙地挑了下眉,雖然祝知宜只是随口一問,沒有旁的意思,可他就是聽出了那麽一絲催促的意味。

梁徽這些時日多少被祝知宜縱回了點從前那副混性子,半笑不笑低聲問:“要我回去了?”

“……”祝知宜講道理,“你大病初愈,要張弛有度,勞逸結合,若是真的有急奏我不會攔你,若你只是想盡可能擠出時間陪我過年那沒有必要。年在何處、如何過都是一樣的,只要我們在一處便好。”

梁徽還是似笑非笑望着他,也不作聲,祝知宜回視:“梁君庭,我說得不對麽?”

梁徽笑着搖搖頭,手指點了點案牍,低了下頭,頗為玩味地低聲道:“祝清規也有勸人張弛有度勞逸結合的一天。”

勤奮刻苦天道酬勤的狀元紫微星在先帝藏書閣日以繼夜博覽珍本廢寝忘食曾一度是讀書人中經久不衰的佳話與榜樣,可見,清規是真的很愛他了。

祝知宜:“……”他有些疑惑地歪了歪頭,有很多個時刻,他覺得以前那個梁徽又回來了,可又不完全是從前那個人。

祝知宜并不知道,是他全無保留的愛和寬容給了梁徽最大的倚仗,有倚仗的人總是有底氣的、放松的、從容的,擁有充足愛意的人就是完全不一樣的。

所以梁徽曾經的陰陽怪氣變成了調侃打趣,捉摸不定變成了偶爾的調皮頑劣,拐彎抹角變成了坦誠直接,多疑不安變成了從容自如,就連天性裏那點混不吝的鋒利惡劣都被摘了尖銳傷人的刺,變得溫和、柔軟和迷人。

祝知宜時常會被現在這個梁徽蠱得失神,不過反正他也不願意梁徽用以前那種愧疚和補償的心态對他,這樣便很好,他很喜歡。

祝知宜很淡地笑開,憐惜地撫了一下梁徽還有些蒼白的臉:“随你怎麽說,身體真的沒有不适麽?”

他目露擔憂:“我方才臨着字,心跳忽然變得很快,我怕是你有哪裏不舒服。”所以匆匆趕了過來。

梁徽看着他,不笑了,眼睛在長明燈火中幽幽的,輕聲問:“很擔心我啊?”

祝知宜坦然地對上他的眼,說“是”。

梁徽就很幹脆地阖上折子,滅了燈火,說“那走吧,不看了”,牽着祝知宜的手就往外走。

祝知宜一時有些懵,到了門檻又忽然被梁徽輕輕一拽壓到牆上。

高大的身影和溫熱的氣息襲來,梁徽的唇貼上他的耳垂,咬牙切齒的聲音中含着一絲詭異的愉悅自得:“你怎麽一刻也離不得我。”

祝知宜心頭大跳。

被滅了燈火的禦書房在寂靜的夜裏異常空曠幽森,外頭就是宮人。

祝知宜自己不用人侍候,可梁徽大病初愈,不能着風寒,他便命人備了轎和暖爐,宮人提着宮燈。

外頭燈火通明,一門之隔,殿內漆幽曠寂。

他們在這森嚴之地耳鬓厮磨交頭接耳,正殿上那塊“勤政親賢”的牌匾正正對着祝知宜,他心中羞愧,又升出一種隐秘的、無法自控的刺激與甜蜜。

這一刻,他們不是大梁的皇帝和君後,他們是夜奔的愛侶,是佛前反叛的信徒。

梁徽得不到他的回應,咬了一下他的耳垂,低低催促:“嗯?”

祝知宜一顆心髒提到嗓子眼,為息事寧人,只好主動去親梁徽的唇,梁徽像被順了毛的野獸,很乖地把舌交給他。

月光如水,透過高高的門格撒到地板上,兩人氣喘籲籲地在幽暗中對視,祝知宜忽然輕聲說:“龍井。”

梁徽頓住,眸心一幽,一簇熱火從心頭竄上來,把他死死按進懷裏,舔了舔牙關,說:“祝知宜,你磨死我算了。”

祝知宜寬和一笑,回抱住他的腰,安撫:“很累是不是?”喝那麽濃的茶。

梁徽讓疲憊的身軀在祝知宜懷裏完全放松,拖着悶聲告訴他:“我想在年前完成你的閣首冊封。”

祝知宜一怔,沒想到梁徽最近是在趕這個事。

他問:“很急麽?”

“不算急,只是——”梁徽将身上的重力都壓倒他身上,窩在他的頸窩裏,有些疲憊地閉上眼:“如此一來,開春我便能在朝堂上一眼看到你。”

“祝知宜,這江山有你一半,你願意麽?”

祝知宜一笑:“我願意啊。”

梁徽下了朝後,便開始着手拟制诰冊,文書典冊都需得親筆禦書,祝知宜幫不上什麽忙便在旁邊練字陪着。

“在臨什麽?”梁徽擱下筆,揉着眉心問他。

祝知宜直直擡眼望着他,說:“不是臨貼。”他遞過來,“你看看。”

梁徽略微掃了一眼,只讀得大致幾句——“數奉手書,敬悉康知”、“暌違日久、谒望疏深”……

梁徽一頓,耳朵動了動,移開目光,伸手去拿茶:“你……都看見了?”

祝知宜挑了下眉:“嗯,我都看見了。”

梁徽模仿他的字給自己寫信,兩千多個日夜,一沓又一沓。

祝知宜評價:“梁君庭,你學我的字可以假亂真。”

梁徽輕咳一聲,如今回想确實挺魔怔的,張福海都偷偷去問太醫這病還能不能治,梁徽故作淡然,謙虛道:“風骨神韻,不及清規萬分之一。”

祝知宜牽起嘴角,心中又馬上泛起細微、尖銳的疼,如今時過境遷能談笑着說起當日的瘋魔,可彼時梁徽是什麽心情,要如何絕望才能寫滿着兩千多個日夜的信。

梁徽看祝知宜收起笑,也斂了神色;“怎麽了?”

祝知宜心酸,眼含歉意和憐惜,輕聲說:“梁君庭,我都沒有好好地給你回過一封信。”

梁徽一怔,張了張口,沒有說話。

祝知宜想起那會兒戰亂,他的每一封回信都是公事公辦直擊要點,廢話一句沒有,就連落款都是冰冷冷的臣樞密使祝知宜敬上。

他也确實不擅與人書信傳情傾訴衷腸。

梁徽給他的是家書,他回梁徽的是公函。

祝知宜主動去握他的手:“梁君庭,我現在補給你好不好?”

“我用寫信的方式告訴你我這三年的經歷,你就當作這三年……我們只是暫時分別,從未失去聯系。”

時間的齒輪已經無法回頭,但他還是想盡力把那些遺憾都填補、改寫,覆蓋梁徽曾經那些痛苦的回憶。

讓生離死別那三年,在他的信中得到一個完滿的結局。

“現在補給你,還來不來得及?你還願不願意要?”

梁徽蹙起眉,站起來去摟他,一下一下拍着他的脊背安撫:“要,我要。”

祝知宜說:“我會一天一封,寫滿三年,你每天都可以收到。”

“你不必把它看得——”

“要的,”祝知宜打斷他,“我不想辜負萬分之一當年你給我寫信時的誠意。”

祝知宜自小受到的君子教育叫“投以桃李、報以瓊漿”,更何況梁徽給他的不僅僅是“瓊漿”。

“當年……你給我寫信時候懷着的情意我不懂,你模仿我的字跡給自己寫信時的難過我也全然不知,這是我的遺憾。”

“可是清規,”梁徽很深地望着他,眉眼間是天地開闊的落拓和釋然,灑脫一笑:“我現在已經全然無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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