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外-愛不曾眠

外-愛不曾眠

于亓淵第一次看到江厭，是在冬至那天。

那天下着小雪，江厭就那麽圍着圍巾蹲在路口，嘴裏叼着一支煙，煙頭零星冒着一點火光。

他微微垂下眸子，大抵是有幾片雪落在他的睫毛上，慢慢眨了幾下眼。

于亓淵在那一刻很清晰地看到了江厭眼中的那一抹水光。

明明看上去是個棱角鋒利的人，為什麽會流淚？

*

江厭緩緩吐出口中的煙霧。

他沒那麽大的煙瘾，只是冬至……太冷了，他不愛喝酒，所以只能點支煙澆澆愁。

這是第十一個獨自度過的冬日。

也不是沒想過找個對象，只是這麽偌大的世界，居然沒能讓他遇上一個足以讓他愛到，能夠抹去心底那個塵封的少年的人。

他莫名有點想笑，直截了當地掐了煙。江厭感受到他灼人的目光，微微斜目向那人看去。

街上站着一個少年。

他直直地看着江厭。

江厭不由得一怔，舉在手裏的煙也墜落在地。

那是一雙與楚淮完全不同的眼。

眼尾微微上挑，眉眼裏染着痞氣。

那人微微一笑。“Hey～”

*

結果兩個人就這麽認識上了。

江厭很直白地表示出對于亓淵的刻意躲避，奈何這小子臉皮厚得離譜，天天纏着他就算了，甚至屁颠屁颠跑到他公司面試。

幾經糾纏，江厭不得不跟這小子見面把話說開。

“你一直纏着我到底想要幹什麽？”

“我想追你啊。”

江厭：“……”

總之這小子跟狗皮膏藥一樣甩都甩不掉，這點讓江厭很是糟心。

*

“你哪裏看不上我啊？”

“哪裏都看不上。”

“你說說你看不上我哪點，我改。”

“你歲數沒我大。”

“……歲數不是問題。”

“你長得比我高。”

“這算什麽借口？！”

幾經拉扯，江厭忍無可忍。“你那個沒我大。”

于亓年：“……”

于是當天晚上，于小少爺蹲在牆角自閉。

＊

“哥？”

十年裏江槐很少跟江厭見面——主要還是抽不開身。雖然沒怎麽見面，二人卻一直都有聯系。

“你找我有事嗎？”江厭的指尖摩挲着茶杯。他并不擅長表達，也并不在意自己這樣與人交往會不會招人嫌惡。畢竟他早就是被世界遺棄的人了。

“……哥，我最近了解到了一些事情……關于李姨的。”江槐說話有些吞吞吐吐，在這之前他早已經打好腹稿，對上江厭卻什麽都說不出來。

“李嫣染？”

李嫣染是他們父親的初戀情人。

一個很溫柔和善的女人。

“對。哥，這件事我也是最近才了解到的……其實，你可能是李姨的兒子。”饒是江槐這種能說會道的人在此時都有些不知所措。“你剛出生那會，正是李姨和餘珘鬧離婚的時候。後來，差不多在你兩歲左右的時候李姨身體越來越差，不得已只能把你托付給爸……後來李姨出了車禍，所以……”

江厭沒說話。

事實上他正在思考。

“其實爸也很矛盾……因為他真的愛李姨，但是……李姨的前夫恰好是餘珘……”江槐低下頭，“你也知道他們一直都不對付，所以……”

他可能是覺得這樣的辯解太過蒼白無力，聲音弱了下去。

一時間氣溫降至冰點。

“……也就是說，我其實是李嫣染和餘珘的兒子？”江厭良久後才緩緩開口。不過他并沒有太大的情緒起伏，語調稱得上平淡，仿佛這是件無關緊要的事。“母親讨厭我是因為我并不是她的兒子，甚至還是她最恨的女人的兒子，對麽？”

“對。”江槐眼眶有點紅，“哥，你別恨李姨，也別恨爸媽……李姨有自己的苦衷，爸媽——”

“知道了。”還沒等江槐說完，江厭就淡淡開口打斷他。“有件事你可能誤會了，我沒恨過他們，也沒資格恨他們。”江厭站起身，拿起桌上的車鑰匙。“我已經付過錢了，需要我送你嗎？”

“哥……”江槐緩緩嘆了口氣。他知道自從十年前江厭跟他們斷了關系之後，這個人的心就根本不可能再歸到他們這邊。不過這樣也好，江厭留在江家也只是受父母的氣，還不如一個人出去逍遙快活。“不用了，楚淮會來接我。”

江厭點點頭。“好，路上小心。”

*

江厭出了這家咖啡廳後，站在街頭點了一支煙。

都他媽是一堆破事。

餘珘……

他記得這家夥還活着，不過公司目前不算景氣。

江厭吐出一口白霧，擡頭望着灰蒙蒙的天，微微眯起眼，同時心裏也有了打算。

他要讓餘珘付出代價。

憑什麽做盡一切惡事的人能錦衣玉食、安然無恙地活在世上，無辜的人卻要帶着無盡的痛苦與不甘死去？

思緒間，江厭那只夾着煙的手微微一涼。

又下雪了。

他掐了煙，思考接下來要去幹什麽。

“Hey My dear。”

江厭：“……”怎麽又是這個傻叼。

也不知道于亓淵到底穿了多少件衣服，整個人看起來顯得很臃腫。他龇着個大牙擱那傻樂。“被我迷住了吧，新做的發型，帥不死你。”說着他擡起手捋了把頭發。

“……神經。”江厭吸了吸鼻子，“找我有事？”

“我請你吃飯怎麽樣？”于亓淵笑嘻嘻地看着他。“我仔細想了一下，你可能是覺得我之前沒有追人的樣子，畢竟沒有人能拒絕帥氣多金的我。吃什麽你自己挑，吃完後我帶你去看電影，我們去看新上映的那個什麽……呃什麽來着算了不重要，看完後我帶你去坐摩天輪，市裏最高的那個，你知道吧，聽說是情侶約會聖地。然後明天我們可以去游樂園，雖然都是小孩兒吧但是我們可以去玩跳樓機肯定賊有意思……”

饒是江厭也被他說得有些恍惚。

這樣的生活他沒想過。即使想過，也沒有人能陪他一起過。

“……總之，以後的每一年我都陪你過，好不好？”

江厭的瞳孔猛地一震，心髒卻緊緊一縮，絞得他直不起腰。

江厭連連向後退了幾步，呼吸有些急促。“……不、不需要。你能不能別再來煩我……我不需要你們的可憐！你走啊！”我已經那麽努力地在忘卻年少時那些虛如泡沫般的記憶，那明明是一種不該擁有的奢望，你為什麽能那麽輕而易舉地說出來……

為什麽你僅僅只是提起都讓我這麽難過。

他不敢再生出什麽奢望，他不想再被無望牽動思緒，痛都痛得無人可知。

于亓淵的笑容慢慢褪了下去。他垂下眸子，看着江厭微微彎下的身軀，最終還是沒再開口，将身上的羽絨服脫下，披到江厭身上。

“天冷，別感冒。”

*

自那之後，于亓淵沒再來找過江厭。

江厭本想着下一次見面把羽絨服還給他，誰料這人卻像從未出現過一般，慢慢退出他的視線。

以至于江厭以為，這不過是他的夢。

可那件羽絨服卻是于亓淵曾經存在過的證據。

不過也不重要了。

江厭緩緩吐出一口氣。

餘珘當年翹走了李嫣染的公司，直覺也告訴他，李嫣染出車禍跟餘珘脫不了幹系。可問題就在于時間過去太久了，早就過了追訴時效。

而江厭也并不滿意于讓法律制裁這個惡鬼。

他不記得三歲前的事，但他記得那個名為李嫣染的女人溫柔的眉眼。

那麽美好的一個人。

他要讓這個老頭生不如死。哪怕是賠上自己的性命。

*

于亓淵沒再來找江厭完全是因為被關家裏了。

于父簡直要氣炸了。

他唯一的兒子告訴他，他喜歡男人。

于母雖然接受不了，但母性始終促使她無法對自己的兒子過于苛待。

于母也試着開導過于父，但這對父子骨子裏都充斥着倔強，饒是于母也不知該如何是好。

“你這孩子也真是倔……明明知道你爸的性格，還要跟他對着幹，這不是折磨自己嗎。”于母眼眶有些泛紅，“我倒是好奇是哪個孩子能讓你這麽倔，撞了牆都不肯回頭。”

“媽，他真的很好。是一個即使有着晦暗過去，也仍然奮力向陽而生的人。”

于母有些怔愣。她這個兒子從小到大對任何人、任何事都看得很開，屬于他的他不争，因為能輕而易舉地擁有；不屬于他的他也不稀罕要。這是第一次，這是他第一次對一個人産生執念。

于亓淵看着他母親，微微一笑。“媽，我覺得像他那麽努力的人不應該眼含滄桑，而應該永世含笑。我舍不得看他那麽累，所以想幫他一把，掙出黑暗。”

于母聽完後沉默良久，最終站起身，打算離開房間。

“媽……”

“我會去跟你父親談談，明天早上九點，去找他吧。對那孩子好點兒，知道嗎？”

于亓淵說得對啊。

痛了幾十年的孩子，怎麽也該苦盡甘來。

管他男的還是女的，只要于亓淵喜歡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