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外-歸海

外-歸海

江厭将公司股份轉給陝慶了。

陝慶一開始還很納悶。“怎麽把股份都轉給我了?”

“我想出國。公司這事……我知道我做的不太厚道。”

“害,哪兒的事。”陝慶略帶擔憂地看着他。“兄弟,你沒事兒吧?我覺得你最近氣色不太好,心裏好像裝着好多重事。有事就跟我說,咱們那麽多年兄弟,我肯定幫你。”

江厭的鼻頭有些發酸。他很慶幸在他這段泥濘人生中能有這樣一位不離不棄的好兄弟,給他一些心靈上的慰藉。

“……沒事。”

江厭想,我活了夠久了。

正因為活得太久了,所以才需要一些惡人付出代價。

*

江厭的想法很簡單。

殺了餘珘,然後再去自首。

自殺是怯懦的人才會有的舉動,是一種不負責的表現。做了就是做了,有什麽不敢當的。

更何況他無牽無挂。

都說光腳的不怕穿鞋的,毫無牽挂的人又何嘗不是如此——他們可以拼盡一切達成目的,正因為毫無牽挂,沒有塵世間的羁絆,所以用不着顧慮。

他不信惡人自有天收。

如果真是如此,餘珘早就該下地獄了。

哪裏還需要他來出手呢。

可就像十年前那樣,他仍舊膽小怯懦。在下定決心的同時,潛意識裏卻又希望能有一雙手拉住他,即使再疼再累也絕不放手,甘之如饴。

于亓淵幾經周折找到江厭時,江厭人已經到了機場。

他确實需要出國一趟。

不為別的,單純只是散散心。

他輕輕舒了一口氣,垂下眸子後擡手捋了把頭發。

江厭準備過安檢時,于亓淵生平第一次體會到了一種從未體驗過的感覺——害怕那個人從自己眼中消失,只想緊緊抓住他的手,再也不放開。

“江厭——”

江厭聞聲猛地頓住步子,倏地回頭。

于亓淵弓着腰,他一手撐着腿,一邊喘氣一邊擡起另一只手示意江厭停下。他額上冒出的汗浸濕了他額前的碎發,粘連在一起。

江厭不由得一怔。

“你難道想一聲不吭地跑掉嗎?!在還沒有讨回這麽多年的公道時,選擇逃避?”

江厭瞳孔猛地一震。

“你真的甘心嗎,三十多年來他們虧欠你的東西,你真的不想拿回來嗎?!逃避不是解決問題的方法,你越想逃離,它便越會靠近。難道死亡真的能讓你和這塵世做個了斷嗎?”

他怎麽知道的……

于亓淵緩夠了,踉跄着步子靠近江厭。他能感覺到他的心髒正因靠近江厭而不斷狠力跳動,稍微按耐不住便會失控。但他無暇顧及,他只想抱抱眼前這個渾身是傷的人,告訴他這世界還是有很多值得留戀的。

其實他會錯了意。

江厭雖心有不甘,但還沒難過到要輕生的地步。

只有喜歡一個人,才會荒唐至極到去設想無數種可能發生的最糟糕的結局。

江厭最終還是沒有上飛機。

*

江厭陪于亓淵吃了頓飯。

于亓淵顯然餓得不行,但最終還是沒動筷子。

他不敢動。

“江厭,你聽我說——”

“我沒打算自殺。”江厭捧起茶杯抿了一口,“我只是想出國散心。”

于亓淵一愣,下一秒臉色就漲成了熟透的蝦。“啊哈哈……那,那我陪你一起!”

江厭聞言沒接受也沒拒絕。“什麽身份。”

于亓淵:“?”

“你要以什麽身份跟我一起去?”江厭扯唇一笑。

于亓淵張了張口,卻沒發出聲音。

“于亓淵,很早之前我就說過了,我們不是一個世界的人,你有你自己的牽挂,但我沒有。我父親抛下我母親走了,我母親将我托付給我的養父母,最後出車禍死了。這個世界沒有任何東西能留住我,所以我可以随時赴死,你能嗎?你能抛下你的父母陪我一起死嗎?”

“你不能。”江厭自問自答。

“……我的确不能,你也不能。”于亓淵沉默良久後才開口,眸中帶着堅定。“你不能死。江厭,這是你自己的人生,你不需要用上一輩的錯來懲罰你自己,你就應該掙脫束縛,闖出屬于自己的人生。你不用活在他們的陰影下,你就應該嚣張恣意。”

江厭的手不自覺攥緊了杯子。

“我知道你經歷的這些事……但就像我說的,這是上一輩的事,跟你有什麽關系呢。”

江厭垂了垂眸,輕輕吹着氣,想讓手中的茶涼下來。

“于亓淵,比我好看的人這世上有很多,能讓你爽的也多的數不勝數。”江厭的眸裏染上一絲複雜和隐痛,“你為什麽……偏偏就喜歡我呢。”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嘛,可能你就是我命裏注定的那個人,緣分到了擋也擋不住。”于亓淵夾起一塊紅燒肉放到江厭碗裏。

“我很髒的。”江厭輕輕搖了搖頭。“我喜歡上了我弟弟的男朋友,所以我遭了報應。你……為什麽非要喜歡一個被那麽多男人玩過的我?”

江厭的聲音有些發抖。

那是他一輩子的噩夢。

“你說什麽?!”于亓淵瞪大眼睛,但他并沒有在乎江厭到底幹不幹淨這事。“你是被迫還是……”

江厭扯出一抹苦笑。

于亓淵了然,心頭湧上一陣怒火和心疼。

他的江厭,他捧在手裏都怕碎了的江厭,居然……他應該很疼吧,養父母也不關心他……

于亓淵的眼眶微微有些泛紅。他強壓下心頭的酸楚,顫聲詢問。“很疼吧……”

江厭的瞳孔猛地收縮。

疼啊,當然疼。

就是因為太疼,所以才疼了十年。

可他們都沒在乎過。

為什麽獨獨只有這個小了他六歲的男人注意到了、在乎到了呢?

“我……我不在乎那些,只要那個人是你,我就完全不會在乎。”于亓淵眸裏的隐痛轉變為堅定。早在他對父母出櫃時,他就已經認定了這個人。

“……于亓淵,我給你這個機會。”

江厭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答應。或許是因為太久沒有感受過愛,又或許是因為眼前這個少年,太過耀眼。耀眼到饒是他這樣“鐵石心腸”的冰塊,也會随着他發出的光芒而逐漸消融。

“阿厭~”

于亓淵龇着牙一手環住江厭的腰,往江厭的頸窩裏蹭了蹭。“你說好要陪我去看演唱會的。”

江厭放下手中的書,腦子有點短路。他思考了一會,想起确實有這回事。“是今天?”

于亓淵:“……敢情您給忘了?”

江厭不知道該說什麽,于是禮貌性微笑了一下算做回應。

于亓淵:“……”

這場演唱會對江厭來說是個意外的收獲。

是個過氣女歌手的演唱會,不過重點在于這個女歌手背後的金主是餘珘。

倒也省了接近他的功夫。江厭冷冰冰地想。

演唱會會場并不冷清,江厭推斷餘珘這家夥可能是動員了自己的親朋好友帶着其他朋友過來玩兒——因為在場都是中老年人,大多還帶着自己的小孩兒。會場比較大,人們三三兩兩地坐着,倒也難為了公司資金周轉緊張的餘珘。

于亓淵顯然不知道關于這場演唱會的具體情況,臉比鍋底還黑。“……我嘞個去,這阿姨跟我們歲數差得可有點多。”

“将就看吧,反正票免費。”江厭臉上笑意盈盈,看起來心情不錯。

“也是。下次我得好好削削我堂哥那個混蛋玩意兒,送人票也不看看年齡段适不适合。”于亓淵撇撇嘴,“……早知道咱們去看電影得了。”

“既來之則安之,說不定人家唱得不錯?”

這回倒真讓江厭說對了。這女歌手的聲音帶着點空靈,唱起歌來有種自帶混響的感覺。氣息還算穩,也不怎麽搶拍,一首抒情歌勾起了在場的中年婦女的青春記憶,紛紛揮舞起手中的熒光棒喝彩。

江厭并不在乎這些。歌唱得好不好是一回事,這并不妨礙他幹正事。

演唱會結束後江厭打算找個借口支開于亓淵。他知道這段和于亓淵相處的日子只是一場黃粱夢,但現在夢該醒了。人不可以貪得無厭,那樣只會陷得越來越深。他既然下了決心要弄死餘珘,就絕對不能牽連到于亓淵。所幸這是個不錯的機會,江厭便把話說開了。“我們分手吧。”

于亓淵的表情有那麽一瞬間的呆愣,手中的手機摔在地上。他扯出一個笑,卻實在太過牽強。“阿厭……我有哪裏做得不對嗎?我尋思今兒也不是愚人節啊,你說對吧,哈哈。”

“你都說了不是愚人節。”江厭輕輕搖搖頭,臉上看不出什麽表情。

但于亓淵不知道的是,做出這個決定的江厭也很刺撓。他喜歡于亓淵嗎?他不知道。但他無法想象如果他的生活裏沒了于亓淵會怎樣。

還好,他對于後半生的生活沒有任何期待與幻想。

只是看着這顆浮出水面的豔陽總有一日會照耀其他事物,江厭的心便一陣陣抽疼。

只是喜歡這種感情太過抽象,沒有具體的證明,叫他自己如何相信?

于亓淵自那天後便沒再來找過江厭。

這回倒不是他被關起來了,而且忙着思考江厭的異樣。

江厭最近總是失眠,于亓淵大半夜起來喝水總能看到江厭一個人坐在陽臺藤椅上往窗外看,被發現後江厭也總是笑笑不說話。

而且他最近心事很重,出門逛街還買了一把水果刀回來。

一開始于亓淵以為這把刀是切水果用的,但現在仔細一想,他和江厭都不愛吃水果,家中幾乎沒有水果的影子,那他買刀是要幹什麽?

于亓淵将自己的思緒拽回和江厭相處的那些時日,想從那些經歷中找出一些蛛絲馬跡。

刀……

于亓淵腦中突然冒出一個想法,但那太不切實際。可放在江厭身上,卻又顯得無比合理……

他難道是想用這把刀去……殺了他的父親?

按照江厭的說法,他生母早已亡故,養父母雖待他不好,但卻有個弟弟在竭盡所能好好對他。江厭的圈子很小,能讓他這麽反常的……應該只有那位生父。

可他瘋了嗎?帶着一把水果刀去殺人?!

于亓淵猛地抓起鑰匙沖出家門。

*

于亓淵趕到時,江厭早已收拾好了東西。

當初分手時江厭并沒有要回鑰匙。并不是因為他忘了,而是潛意識告訴他,留着有用。

于亓淵的眸裏拉滿血絲,鬼知道他在來的路上做了多少心理建設。

萬一他來遲了,萬一一切都遲了該怎麽辦?

萬一江厭真的做了蠢事該怎麽辦?

萬幸,江厭還沒有去。

江厭看到于亓淵時真的怔住了。

他為什麽要來找我?

于亓淵是個很在意形象的人,現在眼前這個喘着粗氣、雙目猩紅的男人是誰?

“你真的想這樣做嗎,阿厭。”于亓淵的手撐着門框。他不明白為什麽江厭會生出這樣的想法。江厭的生父固然該死,但不該用江厭的一生去懲罰那個男人。“你真的想好了?”

“你說什麽?”江厭蹙起眉頭,下意識握緊拳頭。

“你真的想去牢裏待一輩子?!”于亓淵猛地握住江厭的肩膀。“你怎麽會這樣,啊?江厭,你是不是瘋了?!你不想活了是不是?為了懲罰你生父,你寧願搭上性命?”

他……怎麽會知道?

江厭緩緩擡眸看向于亓淵。

“江厭,如果你不知道為什麽而活,那就想想這世界上在乎你的人。你弟弟不在乎你嗎?陝慶不在乎你嗎?你在天上的母親不在乎你嗎?!你母親如果真希望用你的命來讓那個男人付出代價,她當時就不會把你交給你養父母!”

于亓淵何嘗不明白,江厭的既然下定了這樣的決心,那就是徹底将生死置之度外。一個沒有求生欲的人,怎麽能活下去呢。

“哪怕把對生的欲望寄托在一棵草上都行。只要你能依靠它活下去。”

江厭發現于亓淵真的是一個很好的開導者。

可他更明白,于亓淵是個更好的愛人。

僅僅這麽幾句話,竟然讓他早已做好的決定開始動搖。

“江厭,我幫你。我會讓你生父得到他應有的懲罰,但你必須答應我,找個精神寄托,好好活下去。”

江厭的瞳孔猛地收縮,鼻頭驟然一酸。

“因為我在乎。”

至此,江厭才恍然大悟。原來只有愛一個人,才會一次又一次動搖,一次又一次妥協,一次又一次丢盔卸甲。即使對方再怎麽甘之如饴地飛蛾撲火,也會牢牢攔住。

正因為在乎啊。

于是江厭很不争氣地哭了。豆般大的淚順着臉頰滾落下去,連嗚咽聲都從喉嚨裏溢出。

多可笑,他竟然懷疑過愛是什麽。

他愛的人,始終都站在他身後啊。還有什麽可奢求的?

三年後。

江厭在一片暖陽中醒來。

時至冬日,于亓淵依舊像往常一樣一大早沒了人影。

江厭起床後看到床頭櫃上放着一杯熱水。由于倒了沒多久的緣故,被子裏的水還冒着熱氣。

水杯旁放着一張字條:

早餐在桌上,涼了的話加熱再吃。出門記得穿厚點,別感冒,中午給你帶灌湯包。

字跡有些潦草,看來今早的于亓淵起床起遲了。

江厭想着想着,竟然噗嗤一笑。

三年了,他依舊覺得夢幻。

他的願望竟然真的實現了。

原來冬日裏,真的會有一個為他倒一杯熱水,讓他注意保暖的人。

*

于亓淵提着一盒灌湯包到家時,發現江厭正抱着白貓坐在藤椅上搖。

“阿厭,過來吃飯。”

江厭聞聲回眸一笑。

饒是于亓淵也有些心慌,因為那真是一個很柔美的笑。

餘珘判了,無期。

江厭不太清楚其中的一些過程,因為于亓淵不讓他插手。只是聽說這家夥老老實實接受了一審判決的結果,沒再提出上訴。

江厭從藤椅上起身,懷中的白貓順勢跳到藤椅旁的貓爬架上,舔了舔自己的爪子。

于亓淵推了公司裏的事,陪江厭在樓下逛了一圈。

雪花從空中飄落下來,不一會兒就染白了地面。

江厭很喜歡雪天。

因為他是在三年前的一個雪天,遇見了這顆照耀他生命的太陽。

于亓淵生怕江厭凍着,圍巾、手套全都給江厭套上了,如果不是江厭拒絕,于亓淵連身上的羽絨服都想套他身上。

“阿厭,今兒是不是有點冷?我回去給你煮碗面?”

江厭有些哭笑不得。“明明我比你大,為什麽你總是要照顧我?”

“你是我媳婦兒,我不照顧你誰照顧你。”于亓淵對此不以為意。他轉過身,直直地看着江厭的臉。“我的小朋友,也需要人照顧。他可以自己撐起一片天,但那樣太累了,他苦了半輩子,怎麽也該苦盡甘來,是不是?”

江厭猛地怔住。

良久後,江厭在一片大雪紛飛裏輕聲呢喃。

“我覺得,很幸福。”

『2024年12月某日  大雪

原來人真的能在某個轉角遇到令他一輩子都挪不動眼的人。

在不知不覺中,那個人早已同往事一起被封進歲月裏,取而代之的,則是一顆明媚的豔陽。

而當你真正愛上一個人時,即使他不是你所向往的一縷風,你也能義無反顧地抱住他,直至盡頭。』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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