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語不驚人死不休
第25章 語不驚人死不休。
柳樹梢拂過她肩頭, 幾片細碎青綠的葉子落她白色大衣上。
她雙瞳剪水,眸色飄火,眼裏有他清晰的倒影。
蕭津渡覺得這一幕完全叫人挪不走眼神。
“你知道你這模樣像什麽嗎”
“……”
甘望舒茫然。
蕭津渡轉頭走:“不說了, 我怕說了被你打。”
“……”
蕭津渡走了幾步回頭,招招手,“快走, 一會兒下雪了。”
甘望舒不情不願地跟上去。
睨一眼氣呼呼的小姑娘,他說:“不會真要我當狗吧”
“……”她冷臉冷色地道, “你可以不當啊, 人的命運都是自己選的, 你不懂這個道理”
“我怕你當。”
“……”
甘望舒氣得打他。
蕭津渡笑着任由她瀉火,邊挨揍邊說:“回到市區也四點左右了,你還要上班嗎”
“嗯。”
“別回去了,請個假。”
“幹嘛”
“你不是要請我吃飯”
“……”
甘望舒心虛得覺得腳步都虛了起來, 腳底刮風。
蕭津渡看着灰藍色的天:“我帶你去個地方吃。”
“去個地方什麽很貴的你愛去的地兒嗎”
“你能別諷刺我了嗎”
“……”甘望舒眼觀鼻鼻觀心,承認但不說話。
蕭津渡感慨:“你呀,沒心沒肺。扶貧倆字很不好聽嗎”
“……”甘望舒涼涼反問, “你覺得好聽”
“我覺得, 還行吧。因為這倆字帶着錢, 幹嘛跟錢過不去, 沒錢又沒被扶貧的,那種叫homeless。”
“……”
甘望舒半個字都說不出了, 真的, 腦子都宕機了, 甚至荒謬地覺得, 他像這個地球外的生物,啥都看得透透的, 除了有點蔑視人,沒其他毛病。
直到走出彎彎繞繞的郊外胡同,重見天日了,甘望舒才回神。
上了車她把藥抱在懷裏,很寶貝,又拿出手機:“我給你轉錢。”
蕭津渡還沒反應過來,手機就振動了下,他拉安全帶的手停止了,接着從大衣口袋裏掏出手機遞給她,“退回去。”
“啊”
“退回去,不然你在這過夜,我不帶你了。”
“……”
她抿抿唇,語氣很好的說:“不要這樣嘛,這是我的醫藥費,你欠那個律師的人情我都沒法幫忙還,我已經很過意不去了,難道還要讓你損失這一萬。”
蕭津渡一個字沒聽進去:“撤回去,趕緊的。”
“……”甘望舒拿了他的手機塞回他大衣口袋,“我不,你把我丢下吧,我自己走路回去,死不了。”
“……”
蕭津渡自己拿起來退回去。
甘望舒又拿自己的手機。
蕭津渡:“你再發一個試試,一天不氣我,日子過不下去了是吧我缺這一萬塊明天變homeless了是吧”
“……”甘望舒深吸兩口氣,說,“你的homeless重出江湖了是吧但我寧願當這個也要給,你懂不”
“……”
“不給我不安心。”
“你少氣我就安心了。”
“……”
車子啓動,離開西郊。
甘望舒一路不說話,說氣也沒那麽不識擡舉,就是不想說話。
蕭津渡也不吭聲。
兩人誰也不理誰,似乎一副看誰先說話誰是小狗的狀态。
還沒走多遠,擋風玻璃外就飄了雪。
胡同區的雪總比其他地兒要多出一絲味道,紅牆綠瓦,自古風情。
甘望舒想拿手機拍照,但是這個點不好意思,總覺得動一下都尴尬。
直到車子無聲馳騁了十分鐘後忽然停了下來。
甘望舒終于茫然地動了動眼皮子,往外一瞧,似乎還在郊外,眼前是一條寬敞一些的胡同,邊上有一座四合院。
“怎麽停了”她問。
“到了。”
“到了吃飯的地方”甘望舒一臉難以掩藏的驚訝。
他打算來四合院吃飯是別人改造的餐廳嗎
“可是現在才不到四點。”
蕭津渡推門下車,在甘望舒極為困惑的眼神下繞過車頭往前走了幾步,到那扇寬大的朱漆大門口。
他摁了門鈴,又往回走到副駕駛的門口,拉開門。
甘望舒沒有馬上下車:“幹嘛呀真的要吃飯”
“我的房子。”
“……”
“來,下來瞅瞅你喜歡的四合院。”
“……”
甘望舒呼吸都亂了,不可思議地下了車。
他竟然還有座四合院,難怪剛剛那不屑一顧的樣兒,本以為是猖狂,原來是謙虛。
蕭津渡關門前把她的藥一起拿下去。
“放着就好了,沒事,丢不了。”甘望舒道。
蕭津渡:“給你煮一包喝。”
她撩起眼皮看他。
男人甩上車門,從她眼皮子底下掠過,她只能跟着他邁開腿。
剛好合院大門由內被打開了。
一個管家模樣的人探頭一瞧,馬上綻開了笑容:“怎麽今兒這個點有時間過來。”
話落看到他寬肩後露出的半面白色大衣,六旬老人先是一頓,末了就馬上騰開位置:“有客人,快進快進。”
甘望舒沖對方淺笑一下,随蕭津渡進去。
從大門到第二道門,走了不短的一段路,從第二道門到正廳,又穿過了一個很大的院子。
甘望舒心在想,她眼裏的四合院就是如此的,不只是普普通通千篇一律的紅門高牆,還有彰顯家門的燈籠。
四合院裏的一棟棟小平房裏有不一樣的雕花,屋裏一般會擺滿從民國到千年前的古董,水池裏的一塊太湖石價值連城。
他這裏養着幾條光寫錦鯉的水應該也是從北市蘭江每天引進的活水,樹又是名貴到她喊不出名兒也不懂能左右風水的植物。
雪已經不知不覺停了。
一路見她在看風景,蕭津渡在上臺階時就說:“望舒,你喜歡平房,那我這房子給你住,你會打死我嗎”
甘望舒:“……”
她睨他:“你怎麽不直接送我慷慨一點呀。”
“……”他謙虛道,“我怕死。”
“……”
甘望舒點點頭,不說話了,覺得他也挺上道的。
蕭津渡:“你喜歡就住呗,給你又怎麽樣我明天帶你去過戶,我房子真的多,當我送給藍姨養老的,我蹭她好多飯。”他愧疚道。
“……”
甘望舒選擇把他打死。
上了臺階她就将他壓在柱子上。
蕭津渡:“……”
管家在廳裏回頭,尴尬地看着蕭津渡被摁在門廊柱子打得毫無還手之力。
終于,那個看着斯斯文文格外清麗的小姑娘站直起來,怒氣沖沖地進屋了。
管家馬上假裝沒看到,徑自去泡茶。
蕭津渡無事發生般地順着管家的腳步走去了廚房,拆開一大包藥。
“這是您哪裏不舒服”管家見此,緊張地問。
“不是我。”他拎起一包藥,“找個煮藥的鍋來。”
“哎,好勒。”
因為這裏蕭津渡平常基本沒來住過,所以也沒有做飯的阿姨,只有一位守着房子的管家和打理院子的幾個園丁,因此一些小事兒都是管家自己操勞。
蕭津渡等他洗鍋的功夫,取了藥方看:“藥不用洗,裏面有藥粉。浸泡十分鐘,三碗水煮八分水。”
管家:“哎,我懂了,我來煮。”
蕭津渡把藥遞過去,轉身去泡茶,提着茶壺去會客廳找甘望舒。
她在看牆上一幅畫:“這是齊白石真跡”
“嗯。喜歡嗎”
他一副要送的語氣,甘望舒先下手為強:“不喜歡,我自己也是當代畫家,齊白石跟我比,還差點意思。”
“……”
蕭津渡笑得沒誰,“要奚落我到下個世紀啊”
“奚落我自己呢。”她自嘲道。
蕭津渡倒了一杯茶出來,茶水顏色赤紅而剔透。
“我問了醫生,可以喝紅茶,苦荞茶,紅棗茶,這幾種适當喝能養胃。我這裏只有紅茶,将就喝。”
甘望舒沒想過他還問了這個,呆呆接過那溫熱茶杯,有點不知說什麽是好。
“謝謝。”半晌也只是憋出這麽一句。
“我讓管家給你熬藥了,那藥得熬一段時間。帶你轉轉吧,完了我們晚上在這吃我挺久沒來了。”
“哦,行。”
她聽話得蕭津渡覺得挺新鮮。
裹着白大衣的她看着本就乖,再這麽垂眉喝茶,煙絲飛過她細長的眉,如詩如畫。
瞧着像只性格溫柔似水的小狐貍,山野中最沒有攻擊力的,雖然也不是那種撒嬌賣萌的可愛範兒,但是這種溫柔又矜貴的小狐貍,更吸引人啊。
蕭津渡往外走,說要帶她去看看雪,後院有片很大的假山,應該還沒化雪。
甘望舒抱着茶杯就跟着去了。
那雪山足足有十九點九米長,說是取了一個“長長久久,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意思,占據了大半個院子。
蕭津渡說他早年很喜歡山水畫,就搬了個山進家裏。
甘望舒聽完就是這樣的狀态:“……”
她沉默,他有錢,她佩服。
誠然她現在也是一個集團的掌權者,大老板,但是她也只是多了個分紅,本質上還是在給甘氏的董事長打工,也就是她父親。
老太太呢,還一言不合想讓她下位,找別人頂上去,雖然她真不知道還有誰可以頂,總不能把三哥喊回來吧一來一回,不是在北市贻笑大方了正常來說,老太太不會讓這種醜事發生的。
“可惜這裏離市區不是很近,不然咱倆一起在這住倒是也不錯。”蕭津渡說。
“……”甘望舒被茶水嗆到了氣管。
她驚天動地咳起來,杯子的水在抖。
蕭津渡一手取了杯子一手給她拍背。
他手寬大,一下下輕撫上去,甘望舒很快止住了咳嗽。
她眼含熱淚看他的時候,蕭津渡一臉正色,一副下一秒就要被殺頭的肅然。
甘望舒被整得,半晌,撲哧一笑。
蕭津渡:“……”
他随之也松了口氣,把杯子拿過去喂她一口水,等看着她喉嚨起伏兩下,确保喝完了,他才說話:“你這樣,真的美好多了,望舒。”
“……”
“不要整天對我喊打喊殺的。”
“……”
甘望舒奪回杯子,指着他問,“你剛剛說什麽我跟你一起住在這”
“沒啊。”
“……”
甘望舒從未見過如此厚顏無恥之人,她轉開頭去看雪山。從頭,一步步往盡頭走。
蕭津渡背着手在後,慢悠悠跟随,像個忠誠的随從。
“你之前,不是說不願意住在你媽那兒嗎”他問。
“……”可惡,又說了,果然沒有識相到底。
“嗯”他還窮追不舍。
“這不是住自己家裏有補貼嗎面子跟錢能比嗎”她沒好氣地咕哝。
“你住我這又不會沒面子。”他略有點遺憾且委屈地說。
甘望舒:“我覺得,丢、死、人、了。”
蕭津渡不理解,“你給我解釋解釋,怎麽就丢人了你不說出個所以然,我就當你在侮辱我。”
“……”甘望舒很正兒八經地說,“讓人知道了你怎麽解釋不知道的以為你家裏正宮在側外面養個小情人。”
“……”蕭津渡比她更不理解了,“我都說了,我沒女朋友,沒老婆。”
“你是這輩子都不娶嗎”
“以後的事兒以後再說啊。”
“那等你哪天撩了一個女孩子進家門,我連夜搬家呗”
“……”
“還是說你要談戀愛前,提前一個月跟我報備”
“……”他嘆息,語重心長地說,“主要是你住北郊,那不是甘家的地方嗎”
“他們願意讓我住。”
“我不願意嗎你寧願去住甘家的房子,不願意住我的。”
“我小媽要是你曾經的保姆,我也可以住你的房子。”
“小媽”
“……”
蕭津渡瞥她,和她站停在假山中央處,“你怎麽這麽喊前兩天在北郊,你一進屋就喊小媽,你們家這麽喊”
“……”
甘望舒從頭到腳都是涼的,盡管捏着一杯暖熱的茶。
“嗯,這麽喊。”她點點頭。
“為什麽呀怎麽聽着不像親生的。”
“……”
甘望舒強顏歡笑,腦子裏快轉飛了,一邊在考慮要不要幹脆坦白一邊在想怎麽圓謊。
“要的,就是不像親生的。”終于,她嘀咕一句。
蕭津渡格外不理解地盯着她。
甘望舒:“我們老家,有種習俗,有的孩子命裏不适合和父母太親近,會相克。所以小時候老生病的話,換個稱呼,就好了。”
“還有這種習俗。”
“嗯,國內以前很多,反正就迷信,你可以上網查查。”
她為什麽在西南待到十二歲才被父親帶回家,認祖歸宗,就是因為她小時候多病多災,沒法換城市生存,水土不服能要了她的命。
現在應該沒有這種喊法了,都是上個世紀的做法,但是甘望舒慶幸自己在偏遠地區待過十幾年,真了解過這種做法,小時候的同學,沒少這麽喊父母的。
蕭津渡:“那你喊你爸爸,也不是喊爸爸”
“嗯。”
“小媽聽起來,就不是親生的。”
“嗯,像……後媽或者,嬸嬸,其實大家更多的是喊嬸嬸,我不願意喊,才讓我喊小媽。”
這個是真的,一開始在西南的時候,甘望舒喊藍銀霜嬸嬸,長大了越發覺得她比親媽還親,但是她自己母親尚在,總不能真的去另外認個親媽,所以就喊她小媽。
藍銀霜當時不讓,覺得主顧有別,但禁不住她就要喊,最後也習慣了。
蕭津渡對這個說法倒是深信不疑,因為她讓他上網查了,而且她也不是那麽“好命”的樣子。
“你看着小時候真的像個藥罐子。”
“……”
“藍姨說你對西藥都過敏。”
“……”倒也沒有都,只是過敏了幾樣,後來幹脆都不吃了。
甘望舒切了話題,不敢在這個半真半假的故事裏周旋太久,說多錯多。
“我聽我媽媽說,你外婆,要回北郊去住。”
“嗯。”
甘望舒繼續沿着假山走,“那你會經常去嗎”
“你歡迎我我就去,不歡迎我,我就不去。”
“……”她斜睨他,“關我什麽事你不孝成了我缺德了。”
他嬉皮笑臉地表示:“我琢磨着,你要是歡迎我,我幹脆搬去跟我外婆住得了。”
“……”
甘望舒從沒覺得人生絕望至此……上次以為兩人要同住一間酒店房間時,已經夠絕望了。
他去北郊住,那她呢她真的要當homeless了。
人類悲歡不相同,蕭津渡還給她擡手數好處:“第一,我可以照顧我外婆,不用三天兩頭跑過去,還可以順便看藍姨;第二,我可以天天蹭藍姨的飯,我也想養養胃。”
“……”
“第三,還可以見你。”
“……”甘望舒立刻馬上說,“你養胃不養生見我你嫌命長”
“活那麽長幹嘛精彩而有限的生命比茍活一生要好很多。”
“……”她腦子嗡嗡嗡的鳴叫。
“第四,我還可以給你看着你的西瓜,明年讓它多長幾個,每次一個真不夠吃。”
“……”
甘望舒瞬間開口,“雖然中華文化博大精深,但是人口也多,有些字你不用自己說,留給別人組織語言也行,別浪費了文字該有的價值。”
“……”
蕭津渡笑起來,看着她笑,“你夠損的,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
甘望舒沉默地飲盡手裏的紅茶,才壓下心頭的火。
蕭津渡手機振動了下,一瞧,管家發消息問他們晚上要吃什麽,他去買菜。
擡頭看身邊氣呼呼的女孩子,他哄道:“晚上想吃點什麽菜系”
“菜系你這也,太籠統了,不是要自己做嗎”
“你報菜系,讓我推薦你吃什麽菜,因為老先生說了好幾個禁忌,你不适合吃。”
“……”
甘望舒真的很尴尬,她自己什麽都沒聽到,醫囑全是他替她聽的。
“算了,閑着沒事,咱倆去買菜得了,看你一時半會兒也想不出要吃什麽。”蕭津渡說。
甘望舒倒是很樂意做這個事兒,馬上跟着。
蕭津渡出門開了他那招搖的勞斯萊斯,帶她穿過胡同,七彎八繞地到了一個門口停下,門上挂着“城東東街農貿市場”。
甘望舒看着裏面隐隐走動的人,聲音有點不平:“這,這是菜市場不是超市。”
“超市還得走幾百米,在這買就行。”
甘望舒直到他下了車,還沒有解開安全帶。
蕭津渡關門時透過駕駛座看着那個呆坐的女孩子。
“怎麽了怕身上衣服弄髒你脫下來,我的外套給你穿。”
甘望舒回眸看他:“我,我十幾年沒來過這種菜市場了。”
蕭津渡對上她赤誠透亮的眼,腦海裏飄過一幅月光澄明的畫面,她說,她想回一趟西南,那會兒什麽都沒有,但風比北市清,月比北市明,有她的小時候。
蕭津渡甩上車門,繞到副駕座打開門,自己給她解了安全帶。
“那不得買個萬把塊的,紀念紀念。”
“……”
甘望舒笑起來,下了車靠着車門,對他甜笑。
蕭津渡有點移不開眼,靜靜與她對望:她就沒對他這麽笑過,甜死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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