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燙手山芋

第02章 燙手山芋

辦公桌上，咬了半口的蘋果已經氧化，但李悠然顧不上這些，他全身心撲在電腦上鼓搗那份前陣子被打回的方案，就連部門門口傳來騷動，也只是随意擡頭瞥去一眼。

門口站着的是人力部馮經理，這會兒過來，估計是帶新一期的實習生過來報道。

他收回目光，将注意力重新放回屏幕。

現在可不是有條件湊熱鬧的時候，況且帶實習生這種事一般也不會落到自己頭上。

——是的，一般不會。

當馮經理領着實習生一前一後站定在面前時，李悠然還在悶頭敲打鍵盤，直到旁邊同事提醒才後知後覺擡了頭。

“許……什麽情況”他沉聲喃喃，不敢相信地低頭使勁揉眼睛。

再次擡頭去看，是了，不是眼花。

眼前這個實習生居然真的和許妄長得一模一樣。

馮經理起初沒注意到李悠然的異樣，她熱情地和許妄介紹完情況，回頭一看，作為實習生導師的李悠然依舊呆愣愣坐位子上，一副智商不太高的樣子，和自己方才親口形容的“能力出衆、品行過硬”的形象判然兩途。

她頓覺面上挂不住，開始對着李悠然狠命使眼色。

一秒，兩秒，三秒……

似乎是終于進入了狀态，李悠然猛地起身向兩人大步走去。

見李悠然終于“活過來了”，馮經理松了口氣，換上笑容招呼到，“小李啊，我來給你介紹，這是今天新來的實——”

李悠然直接略過馮經理，與許妄面對面站定，可能是因為太驚駭，聲線都比平時尖銳了很多。“你、你你你你怎麽會在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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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突如其來的把馮經理都看傻了，“小李，哎呦小李!”她重重拍李悠然肩膀，将這個奇奇怪怪的愣頭青從許妄身邊拍遠，“怎麽，你倆認識”

李悠然一時語塞，但很快就昧着良心堅定搖頭，“不認識。”

他一搖頭把馮經理都搞懵了，“不認識你一驚一……算了，”她壓低聲音轉了話題，“這批實習生是K大那邊安排過來的，咱公司和K大一直都有合作，你稍微注意點形象。”

勸說完畢，馮經理輕咳一聲退回許妄身邊。

相比起李悠然咋咋呼呼的反應，許妄卻顯得尤為淡定，就算是方才李悠然的指尖都快戳到自己鼻尖的當口，他都始終保持着謙和有禮的笑容。

馮經理對這種“上道”的青年人很欣賞，換回和藹面孔，又好生交代了幾句才準備離開。

“等……請等一下!”仿若如夢初醒，李悠然一個健步攔住對方，也不管邊上近在咫尺的許妄，脫口而出，“馮經理，我想換個人帶。”

馮經理差點被李悠然氣笑了，尋思這後生仔長得斯斯文文，怎麽行事風格虎了吧唧的，也不知道上頭幹嘛非要指定這人帶實習生。

她讪笑，語氣已經明顯不耐煩，“都錄進系統了，你當網購呢說換就換。”

但看李悠然神情激動，一副頂真的倔樣，她也沒把話說死：“換也行，你待會兒去和你同事商量商量，哪個同意換就領到我那兒去報備。”

李悠然聽罷心下一喜，“不用，不用待會兒，我現在就能……”

可誰知，他話還沒說完，人家馮經理已經昂首闊步走遠了。

“馮——”

“李老師。”一道身影擋住前路，而後是近在咫尺的禮貌詢問，“請問我坐哪裏合适呢”

李悠然胸膛沉悶地起伏着，回想上一次在餐廳時的不歡而散，又想起當時自己放下的不啻于割袍斷義的狠話，完全不明白許妄出現在這裏的目的。

不……應該說除了報複，對方沒有任何理由再見自己。

想到這裏，他額頭漸漸滲出冷汗。

李悠然這頭還在胡思亂想，身邊的許妄已經在無限拉長的沉默氛圍中，由從容不迫逐漸變得猶疑不定。

整個場景看在周遭的同事眼裏，活脫脫一場新鮮出爐的職場冷暴力。

一時間，周遭議論紛紛，私語四起。

在議論聲變得大之前，李悠然終于回了魂。

作為“霸淩方”，他的臉色卻比“被霸淩方”還白。

他抿着嘴指了指自己工位隔壁——整個辦公室裏唯一的空位。

就近看熱鬧的幾個同事，都在心裏為許妄默默捏了把汗，他們也是第一次見到李悠然這麽反常的樣子，也不知是不是遇見了什麽棘手的事。

都怪這實習生運氣不好，早不來晚不來，偏偏湊李悠然心情不好的時候來。

在他們眼裏，李悠然為人是冷淡了些，但脾氣并不壞。至少大家從沒見過他和人結怨，平時也沒什麽野心，偶爾有些擺明了能争取的機會砸到他面前，他也權當看不見，該幹嘛幹嘛，從不做什麽溜須拍馬的勾當，但上司還是很欣賞他——沒辦法，這年頭做得多說得少的優質螺絲釘可是打着燈籠都很難找了。

許妄把自己的随身物品擺好，全程沒發出明顯動靜，只有一次沒拿穩鼠标，制造出一聲短促的撞擊音，他第一反應就是去看李悠然臉色，只是從他的角度，只能看到顯示屏後微微移動的幾根發絲。

收拾完他便無事可做，雖然想向李悠然讨些活計，可小聲喊了幾次，那邊就跟突然失聰了似的，全程沒有任何反應不說，就連敲擊鍵盤的節奏都不曾有什麽變化。

不遠處，清晰目睹全程的短發女孩實在是看不下去了，主動向許妄招了招手。

女孩叫江以諾，是整個部門唯一和李悠然私交不錯的人，她連日目睹李悠然苦苦加班，知道這人現在被工作絆着，沒有額外的精力照顧新人，再加上……許妄那無所事事的樣子也實在可憐。

許妄注意到對面女孩朝自己招手，有些遲疑，“您叫我”

“走，我帶你在這層轉轉，認認地兒。”

女孩剛說完，就見許妄的目光又開始下意識往李悠然那裏瞟。

她幹脆好人做到底，隔空對李悠然道：“你先忙，我幫你帶他四處認一圈。”

這一次，李悠然又突然不“聾”了。

小幅點點頭，目光在許妄身上短暫停留，“去吧。”

只是短短兩個字，卻讓方才備受冷落的許妄剎那間從一株失意的小白菜，原地容光煥發起來。

他鉚足勁快速點頭，“好!好的悠……李老師。”而後起身朝短發女孩走去，但沒走幾步又退回李悠然身邊，以無人看見的角度，輕之又輕捏了捏對方蜷曲的小指，“我很快就回來，哥。”

直到女同事帶着許妄走遠了，李悠然的目光才從屏幕上毫無邏輯可言的一堆亂碼中，漸漸落回到方才被觸碰的小指。

薄薄的皮膚上還殘留着屬于許妄的溫度。

李悠然從以前就時常覺得那個小崽子掌握了圈套拿捏自己的方法，譬如，很清楚什麽樣的小動作會讓他心軟又動搖。

許妄和自己生活的那幾年，兩人相處得相當融洽，但偶爾也會因為一些事兒各執一詞。

李悠然太想做個好哥哥、好家長，關心則亂，有時事情還沒解決，他就能自己把自己氣得團團轉。

每當此刻，許妄都分外不吝啬于低頭道歉，而每次道歉時他都會像剛才那樣，小心翼翼捏一捏李悠然的小拇指。

時間久了，這樣的互動對李悠然來說幾乎形成了某種行為反射。

——對方捏捏自己的小拇指，再說兩句懊悔不已的軟話，他就會本能地原諒。

可這次，自己又能原諒什麽呢

三年前不辭而別的是自己，半月前劃清界限的是自己，現當下裝聾作啞的還是自己。

論及“原諒”，也該是許妄原諒自己才對。—

許妄跟着江以諾在部門裏裏外外參觀了一圈。

要回工位前，江以諾出于善意特意對他叮囑：“你李老師只是看起來冷淡，其實為人挺仗義的，帶新人也很負責，你多跟他相處幾天就習慣了。”

“冷淡李老師平時也這樣麽”許妄似乎有些意外，“我是說……像今天這樣。”

江以諾生怕許妄誤會多想，趕忙點頭，“那可不是，你李老師可是我們部門出了名的冰山‘美人’，大部分時間都是一副生人勿進的樣子，絕對絕對不是在針對你，知道了嗎”

“是麽……”許妄眸光流轉，不知在想什麽。

江以諾見狀，以為他不信，“小許你真的別多想。”

許妄輕笑着搖頭，“沒有多想。但我直覺李老師私下其實是個很溫柔的人。”

“诶”江以諾拿不準是自己聽錯了，還是這小孩兒情商太高睜着眼睛說瞎話。

“以諾姐。”許妄像是突然想起什麽，“請問茶水間在哪兒”

“茶水間跟我來。”

兩人往前走了一小段，拐進扇半開的磨砂玻璃門。

甫一進門，許妄的視線便在貼着姓名的方格架子上逡巡來去，不一會兒就捕捉到了李悠然的銘牌。

他靠近，用幾近貪婪的目光一點點掃過那那小小儲物格裏的每樣物件。

一盒挂耳咖啡，一個款式老舊的馬克杯，以及兩小包疑似過期的蘇打餅幹。

幾樣東西随意散落在小小空間裏互不打擾，在上下左右塞得琳琅滿目的格子襯托下顯得分外寂寥。

“這是你李老師的櫃子。”江以諾給他介紹，“你想寄放飲料零食的話，那邊還有幾個空格子。”

他點點頭，指了指那盒挂耳咖啡，綻開一個可愛又燦爛的笑容，“謝謝以諾姐，您去忙就好，李老師的咖啡涼了，我想給他重新泡一杯。”

江以諾看到這個笑容時也禁不住跟着笑了，心道說不定假以時日，這孩子也能融化那座冰山呢。……

許妄端着咖啡往回走時，遠遠就看見了正和同事湊在一起讨論着什麽的李悠然。

他識趣地停下腳步，饒有興致遠遠欣賞着那個明顯透着焦灼的背影。

不用靠近他也能知道李悠然在和對方說什麽。

這次連同自己在內一共有三個實習生，正在和李悠然交談的也是這次負責帶新人的mentor之一，之前馮經理和李悠然說的話他也聽到了，擺脫自己這個“燙手山芋”唯一的方法就是和其他mentor做交換。

趁自己不在偷偷努力的樣子……還真是可愛。

不過，可愛歸可愛，許妄也清楚他的悠哥确實鐵了心想把自己踢走。

現實如此殘酷，許妄卻不怒反笑，因為沒過一會兒李悠然就如他預料中那般，從同事工位邊垂頭喪氣離開了。

李悠然郁悶地往回走，卻像是突然感知到了什麽猛地回頭。

果然不是錯覺。

隔着十幾米距離，許妄就那麽越過攢動的身影，肆無忌憚盯着自己。

他腳步一頓，鬼使神差朝對方走去。

“跟我來。”西側樓梯間。

“許妄。”安全通道門關上的瞬間，李悠然就開了口，“我們談談。”

許妄走近，将咖啡遞給他，“趁熱喝。”

一旦變成兩人獨處的狀況，這家夥方才當着外人面時那初來乍到弱勢僞裝便卸得一幹二淨。

李悠然并沒有伸手去接，眸光躲閃。

“喝點吧，喝了再談，嗯”

許妄溫言哄着，将裝着咖啡的老舊馬克杯強硬塞進對方掌心，卻是沒有收回手，反而緊緊覆在了對方手背之上。

“看到哥竟然還留着我送的杯子，我好開心。”

厚實的杯壁擋不住內裏液體往外洶湧彌散的熱意，而感觸更分明的是緊緊貼合在自己手背，幾乎與咖啡一般熾熱的掌心。

李悠然有一瞬間覺得自己被燙傷了，但下一秒，又覺如墜冰窟。

“我……不習慣扔東西。”他努力保持着鎮定，後退着試圖将手抽離。

“那我呢”許妄不給他逃避的餘地，緊跟着靠近，“不是說要談談麽，那就談談吧。譬如…念舊的李悠然為什麽要扔掉許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