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好運氣

第01章 好運氣

李悠然為對面的女孩斟茶的時候刻意捂住了袖口，那裏有塊不知何時濺上的污漬，氤在雪白底上，刺得人右眼直跳。

他朝女孩尴尬地笑，笑到一半又察覺冷場，只能忙不疊招呼，“齊小姐別客氣，多吃些菜。”

齊芸點頭，卻只是象征性擡了擡手，筷子在菜品上方虛晃而過，也不知是菜不和胃口，還是人不合“胃口”。……可能是都不合胃口，李悠然想着，卻不覺得失落，反而松了口氣。那挺好。

赴約前一天，頂頭上司還在給他做思想工作，“年輕人別總一口一個不想結婚，就當看我面子，吃個飯，聊一聊，權當交個朋友!”交個朋友

哈…哪有這麽容易。

李悠然在心裏苦笑，他和這姑娘難保不是八字不合，自己能按時赴約，四舍五入算個奇跡。

真是“兵荒馬亂”的一天，饒是再不信邪，他也懷疑自己從起床開始就被某種壞運氣盯上了。

不論是早晨走神開錯車道導致上班遲到，還是同組同事掉鏈子自己跟着挨批，更別提下班前被告知方案被整個打回，好不容易踩點跑進餐廳又差點和傳菜員撞了個滿懷……興許袖口那塊污漬就是那時沾上的。

好在對面叫齊芸的女孩雖然比較內向，但言談舉止相當和善，今晚順利吃完一頓飯肯定是沒問題的……吧

心頭沒來由一陣惴惴，他不自覺去按又開始兀自跳動的右眼。

視野遮擋間，完全沒注意到桌邊不知何時靠近了一具挺拔身影。

沒來得及看清分毫，更別提做出任何防備，李悠然只覺自己本來好端端坐在椅子上，怎麽就莫名其妙被駕去了空中，眼鼻口三點一線埋進了一陣幾乎将人溺斃的陽光裏。

驚駭又尴尬，他差點就爆了粗口，手腳并用去推人卻發現對方力道大得吓人，與其說是擁抱，倒更像是鉚足勁的桎梏。

“哥……悠哥。”

耳邊是幾乎低沉到喑啞的男聲，與記憶中清亮的少年音不複相同，但李悠然還是一下子就認出來了，原本還激烈抗拒的手就那麽不上不下懸停在半道，似是想推，又不敢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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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不清出于什麽情緒，他最終放任了這個單方面迫切的擁抱，好在擁抱并沒有持續很久，禁锢的力道甫一放松，他便後退着拉開了距離。

“李先生，這位是……”

突如其來的狀況讓近在咫尺的齊芸驚詫又尴尬，見兩人分開，趕忙問道。

“他、他是……”李悠然有些窘迫，正想着到底要怎麽介紹兩人的關系，卻是背脊一僵。

桌下，平放在膝頭的手被某人堂而皇之卷進熾熱掌心，嚴嚴實實包裹起來。

“哥，悠哥。”

不速之客似乎只會呢喃這一句，沒有下文，聽不出含義，卻讓人芒刺在背。

他暗自發力想把手抽回來，試了幾下俱是徒勞，而對面不明所以的齊芸望着兩人間絕對算不上友好的氛圍，表情從遲疑逐漸變成了不安。

“許妄!”

狀況變得莫名焦灼，李悠然忍無可忍幾乎是帶着愠怒吼出了本以為一輩子都不會再叫出口的名字，可話音未落他就後悔了，生硬地壓下音量轉頭對齊芸解釋，“是我弟弟，許妄。”

“啊，原來是弟弟。”齊芸松了口氣，這才敢仔細去瞧不速之客的樣貌，而後驚訝地發現眼前這個行為奇奇怪怪的年輕人居然長得相當好看。

二十出頭的年紀，白淨又俊朗，明明也該算個大人了，但那雙牢牢盯着李悠然的眸子裏卻滿溢着少年澄澈，以及……以及一些她難以理解的壓抑情緒。

李悠然的介紹似乎讓許妄很滿意，他放過對方的手，微轉過身，像是到此刻才注意到齊芸的存在，表現得分外訝異，“哥，她是……”他親昵地覆在李悠然耳邊，語氣裏滿是好奇與天真，“女朋友”

音量不大，剛好夠一桌三人全部聽到。—“不是!”—“不是!”

齊芸幾乎和李悠然同一時間開口，速度之快，從某種意義上來說直接給今天的相親結果判了死刑。

脫口而出之後便是沉默的尴尬，燭光晚餐配套下的粉色蠟燭兀自噼啪燃燒，在桌面中央投下碩大的的愛心光影，暧昧搖曳，映在許妄單純澄澈的眸中，像極一出諷刺喜劇。

齊芸輕咳一聲，主動解釋，“只是朋友。”她說着，朝李悠然眨眨眼，“對吧，咳……悠然”

李悠然配合地點頭，“對對對，沒錯。”

許妄似乎很輕易就接受這個蹩腳的謊言，并沒有再追問下去，而是自顧自落了座，擋在李悠然前面和齊芸閑聊起來。

“我和悠哥也好久沒見了，這次跟導師來明州調研，沒想到随便挑了家餐廳就遇上了。”

說到這兒，他又轉回去似笑非笑看李悠然，“今天怎麽着急忙慌的，差點兒撞上我們那桌的服務生。”說話間，他餘光輕輕勾住李悠然袖口那塊小小污漬，唇角弧度愈加明顯。

李悠然臉色一僵，倏地捂着袖口，卻又聽許妄繼續和齊芸道：“真是抱歉，一直都是我在說，打擾到你們了吧”

齊芸大方搖頭，目光掃過幾乎沒怎麽動過的一桌子菜肴，“不礙事兒，要不……小許你也坐下吃點”

許妄眼前一亮，一個“好”字還沒出口，只覺後頸一涼，被人提着領子揪了起來。

“齊小姐，我去和他導師打個招呼就回來。”

李悠然幾乎是從牙縫中擠出這句，便單手扯着幾乎比自己高半個頭的青年大步走遠了。轉過回廊。

原本乖乖被拖拽的人輕巧側身，李悠然只覺掌心一空，再回神，已經被攔腰帶進了空置的包間。

先是一聲清脆的落鎖聲，而後是幾乎不帶停頓的連串詢問。

“電話怎麽換了”

“家呢,家搬到哪兒去了”

“工作怎麽也辭了”

“是不是我爸爸為難你”

“怎麽不說話”

“見到我，你不開心”

許妄捧着李悠然有些冰涼的臉，希望對方能看看自己，不敢用力卻又萬分想捂熱他，只是還沒來得及渡去溫熱，就被抵住心口直直推開。

“是我主動聯系你父親的。”迎着分外灼灼的目光，李悠然一字一頓，不帶遲疑，“你很聰明，不可能猜不到。”

“可是見到你，我好開心。”許妄別開目光，沒頭沒尾小聲道，只是嘴裏說着開心，眼裏全是失落。

過了好一會兒，似乎是艱難地接受了現實，他深吸一口氣，“就算是這樣，我還是對哥——”

“我不是你哥。”李悠然打斷他，“你哥叫許瞻，我欠他人情，也欠他錢，當年照顧你也是迫不得已。”

“迫不得已，迫不得已……”

許妄站在昏暗的角落，喃喃重複着這四個字，像是怎麽都無法理解，也想不明白。

走廊的暖色燈光透過門板上豎長的磨砂玻璃映灑在包間地面，猶如一條橫亘在兩人之間的星河天塹。

李悠然開門出去時能感覺到身後的衣襟下擺被人拉住，但只是輕之又輕的一瞬，短促如同幻覺。

他不斷告訴自己，不要看，不要問，不要停，更不要回頭。

大步流星向前走，可快要轉過轉角時他還是沒忍心，借着遮擋物，悄悄回了頭。

直到此刻，他才敢明目張膽仔細看一看他的小崽子。

遲鈍如李悠然也能輕易看出，在這三年多的分別中許妄成長得有多麽好，無論是身形還是面容都已經完全長開，是擦肩而過時自然吸引路人回眸的好模樣。

然而，本該在李悠然看不見的地方揮灑大好年華的青年此刻卻低垂眉目，獨自站在逼仄角落。

何其熟悉的景象，李悠然仿佛透過時光，再次見到了那個孤零零站在許瞻葬禮上，無聲哭泣的孩子。

14歲的許妄，被前來吊唁的李悠然撿回了家。

那年李悠然21歲，一心想償還許瞻的恩惠，立志要替好友将唯一的弟弟撫養長大。

可人不會永遠停留在21歲，欠下的債只要努力也總能還完。

許妄也好，自己也罷，過了某個階段，就該頭也不回往前走。

過去的就由它留在過去，截取快樂的部分縮成一個小小擺件，藏在記憶宮殿裏，偶爾看看，會覺得非常漂亮。

那就夠了，那就夠了。

李悠然并沒有離開太久，齊芸才吃了一小塊方糕，對方已經回來了。

“見到你弟弟的導師了”

“嗯。”

經過方才的插曲，李悠然此刻感到一陣乏力，擡手看了下表，欣慰地發現時間比想象中過得快很多。

這頓飯對李悠然來說完全是一次妥協與交差，好在齊芸似乎和自己立場一致，真是感激不盡。

他清了清嗓子，準備由自己來當“壞人”，結束這充滿壞運氣的一天。

“齊小姐，時間也不早了，要不我幫你叫輛車”——既不說飯後去哪兒走走，也不提下次見面的時間，已經足夠對方心領神會。

齊芸擺擺手，掏出手機，“我自己叫就好。”她說着卻是先将手機朝李悠然遞來，亮着的屏幕上明晃晃一個四方二維碼，“下次見面直接微信聯系吧，方便。”—

餐廳大堂靠窗方桌，戴眼鏡的中年人正和對面的青年讨論着菜色，身旁的位子突然坐進個人。

中年人瞥去一眼，随口問，“去哪了這麽久”

許妄看起來心情很好，也不介意之前盛的雞湯早已涼透，捧着碗笑眯眯地喝，邊道：“見到了我哥，他拉着我聊了好久。”

“原來你在明州有親戚啊。”坐許妄對面的男生好奇道，“怎麽從來沒聽你說過”

許妄只是抿嘴笑，沒有回答，從袖口小心翼翼抽出一張四方小卡——那是張常規制式的公司名片，最中央用楷體印着的“李悠然”三個字。

許妄的指尖反複拂過那個名字，最後緩緩停留在最上方的顯眼擡頭——明州市智優教育科技有限公司。

他唇邊笑容愈發明顯，只道今天果然是個幸運日，一切都被好運氣籠罩。

“邱老師。”許妄換上分外乖巧的姿态，為導師将茶水斟滿，“您上次給的實習建議，我重新考慮了一下，覺得很有必要。”

【作者有話說】

發上來，主要是想讓大家監督我碼字_(:з」∠)_大家不要為狗狗難過，他裝的。

大家也不要怪小悠冷血，他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