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禮物

第16章 禮物

“我見過你。”

對于突然出現的許妄,齊朗似乎并不詫異,直接點破了兩人曾經見過面的事實。

許妄當然明白對方說的見過并不單指上次在智優門口的“截胡”,那倒是好辦了,省得再做自我介紹。

“前兩次見面都太過匆忙,難得再見齊先生,我也有些其他事情想請教。”

雖然他更想知道,說好來的人是齊芸,為什麽臨到現場看見的卻是齊朗,有一瞬間,他甚至以為是李悠然欺騙了自己,但他躲在偏僻的座位觀察了許久也沒看出兩人之間有什麽特別的地方。

“是關于悠然的事嗎”齊朗開門見山。

這聲“悠然”聽在許妄耳中極其刺耳,但他出現在這裏并非為了找麻煩,只好做出萬分客氣的姿态。

“我聽悠哥說,他離開均盛之前在工作中發生了一些不愉快,或許……齊先生對那些事有什麽了解麽”

齊朗一貫理智的神情出現了某種生硬的波動,似乎是想起了什麽令人不适的記憶。

他沒有立刻回答,而是反問許妄,“那天你離開我辦公室後,我出于好奇調取過悠然的資料,他沒有弟弟,你們是什麽關系。”

為了達到目的,說一些讨巧的謊言對于許妄來說只是信手拈來。

只是話到嘴邊,還是讓他油然而生某種不快……特別還是當着齊朗的面。

似乎除了謊言,自己和李悠然之間真的不存在任何值得推敲的堅實關系。

于是許妄臨時改變了說辭,這次他不想說謊。

“悠哥是撫養我長大的人,是我的恩人,是我最重要的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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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朗斟酌着這句話中的信息,毫不遮掩向許妄投去審視的目光。

半晌,他決定相信自己看人直覺。

“我可以告訴你,但我始終認為那些事只是捕風捉影,悠然并不是那樣的人。”

許妄微微皺眉,預感齊朗接下來的話會遠遠超出自己的估計。

“現在想來我也要負很大的責任,悠然離開公司前,曾有傳聞他一直在跟蹤一位新晉的女職員。”

“什麽,怎麽可能!”許妄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差點從座位上跳起。

“我那時的反應和你一樣,但出于謹慎還是第一時間詢問了相關負責人,那邊說并沒有得到任何內部投訴,加上後續也沒找到傳言的源頭,所以這件事很快就被我遺忘了。”

齊朗說到這裏,嘆了口氣,“悠然離開公司這件事沒有任何預兆,他消失幾個月後,我在一次公司聚餐中聽見有同事提到他,他們說……”

“說什麽”許妄神情凝重地追問。

“說他離開公司的前一天在地庫和人發生了争執,最後發展成了互毆。也有說他故态複萌跟蹤騷擾女同事,被對方男友逮了個正着,當場吃了拳頭。”

齊朗說到這裏,似乎自己也覺得太離譜,将杯中已經涼透的咖啡一飲而盡掩飾面上尴尬,“我能告訴你的只有這麽多,但從我的立場,至少騷擾女同事的事,我是不信的。”

許妄膝頭的布料已經被緊捏成皺巴巴的一團,他慢慢擡頭,對上齊朗的眼睛,“明白了,謝謝你告訴我這些。”

“不謝。”齊朗此時已經恢複了如常神色,“作為悠然的直系上司卻對他的遭遇一無所知,是我失職,雖然很可惜他就這麽放棄了在均盛的大好前景……”他突然想起方才李悠然努力找話題時的笨拙樣子,不禁笑了,“但看他現在的狀态,好像過得還不錯。”

齊朗笑容中自然流露的寬柔變作一道疾馳冷鋒斜斜釘入許妄的警戒區,半晌,他竟也跟着笑了,只是尾音含嘲帶諷。

這對兄妹真是有趣,妹妹不行就換哥哥來,真是防不勝防。

“齊先生說得沒錯。”許妄曉之以理,“所以,有些過去的人事就讓他們留在過去吧。”

他故意将“過去”兩個字說得格外清晰,但齊朗卻像突然失了聰,煞有介事翻起了手機。

“抱歉,公司有事找,就不逗留了。”齊朗嘴上慢條斯理,手上動作倒挺快,趁許妄不備,将那張被不慎奪走的小票又奪了回來:“好意心領,但我不習慣讓小孩請客。”

許妄明顯感到自己額頭青筋跳了跳,但他今天從齊朗這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信息,實在不宜翻臉,只能皮笑肉不笑客套完幾句就把人送走了。

和齊朗的會話比預期中長了一些,送走了人,許妄一時拿不準李悠然現在在哪兒,便給對方去了電話,沒想到打了兩通都沒接。

回想方才齊朗透露的信息,許妄不由擔心李悠然看到齊朗那張臉後觸景生情,也許現在正躲在某個角落偷偷自閉。

想到這裏,他不再耽擱,忙不疊起身往回趕。

許妄只猜對了一半。

和齊朗的見面避無可避讓李悠然想起了在均盛的日子,那些被刻意遺忘的人或事陡然想起來,就一窩蜂地鬧哄哄占據了大腦,攪得他煩懑不堪。

等反應過來時,已經不知不覺走到了更深的巷中。

他本該立刻原路返回的,卻在轉身時差點平地趔趄。

“啊…!”

短促驚叫一聲,他勉強穩住身形,将腳尖從一只不知從哪裏鑽出來的小灰狗上方移開。

小灰狗體格不大,看不出年紀,更看不出品種,瘦得觸目驚心,嶙峋脊骨根根排布,好似稍加用力就能戳破皮毛,脖頸一大塊毛發不知是掉了還是被扯了,只剩一片明晃晃刺紅的皮膚。

雖然背負着顯而易見的糟糕境遇,但它似乎對李悠然非常感興趣。

它不在乎這個莽撞的人類剛剛差點要踩到自己,搖着尾巴黏在李悠然腿邊來來又去去。

應該是一只流浪的野狗,李悠然想。

他開始在口袋裏掏東西,試圖摸出些狗可以吃的東西。幸運的是,居然真的在褲子口袋裏翻出了江以諾不知何時塞給他的一小條牛肉幹。

小狗聞到肉香激動壞了,舉着前腿直直站了起來。

李悠然用指尖隔空點它的鼻子,“坐。”

他剛說完自己先笑了,怎麽能對流浪狗說這些呢可沒想到,小狗輕輕嗚了一聲,竟然一屁股坐回了原位。

不知怎的,方才因為胡思亂想而湧上的不快竟應着這個小小偶遇,悄悄散了。

“好乖。”半晌,他笑着輕聲道。

許妄認為李悠然怕狗,其實也不盡然。

他不是怕狗,而且怕養狗。

這三十歲不到的人生但凡教會過他什麽,首當其沖的一條:不要貪心。

他回想自己每一次貪心的後果,無一例外都在短暫的甜頭之後墜入焚炎的海。

小狗幾乎沒有咀嚼就吞下了肉幹,他看起來餓極了,吞咽時口水混着眼淚滴滴答答在地上落成了泥痂。

它吃完就擡起一雙水漾的眸子,期期艾艾地望上來。

李悠然平生最怕別人和自己來軟的,更何況是只羸弱的小野狗,對他再也掏不出第二塊肉幹的唯一控訴不過是從喉間小心翼翼擠出兩聲嗚咽,可即便這樣,那條幾乎脫了毛的尾巴依舊在塵土中掃出了一片熱烈的波浪。

“你……額,你等等。”

李悠然知道自己的老毛病又犯了,但還是認命地四下張望了番。

百來米外剛巧有家便利店,他循着店跑大步走去,走了一段又下意識回頭,就見小灰狗果然乖乖坐着,只是換了個朝向,像朵向日葵似的朝自己開放。

“毛毛……”

喊出這個名字的時候,李悠然自己都覺得奇怪。

明明哪裏都不像,明明……

他偶爾會想,如果自己遇見毛毛時已經長大了,會不會結果就會完全不同呢但很可惜,遇見毛毛的那一年,他離真正的長大還有很長一段距離。

母親離家出走後,李為仁便将掌控欲挪到了李悠然身上。

吃飯的時間,休息的間隔,甚至寫字的筆畫,事無巨細件件嚴苛。

那時李悠然離上小學的還差了些年紀,李為仁幹脆将他從幼兒園接回了家“親自教育”。

李悠然不記得自己嚎啕大哭過多少次,每當他“抵抗”,李為仁都會用失望透頂的語氣質問,“你媽媽抛棄了這個家,抛棄了爸爸,你也想這麽做是嗎”

李悠然飛快搖頭,“我沒有……沒有!”

“爸爸每天辛苦地工作是為了誰”

“是為了我。”

“這個世界上除了爸爸,沒有人會愛你。”

“沒有人會愛我。”

“如果媽媽想回來把小悠帶走,小悠會跟她走嗎”

“……”

“說話。”

“……”

李悠然沒有一天不想媽媽,他不敢告訴李為仁,昨天晚上夢見媽媽回來,他笑着笑着就醒了,醒了就止不住流眼淚,難過到了天亮。

“為什麽不回答爸爸。”

李為仁的聲線漸漸冷下去。

李悠然扁扁嘴,說不出話。

他不明白,為什麽爸爸要逼自己說謊。也不明白,為什麽就不能等媽媽回來,一家三口就像從前那樣快快樂樂過下去。

他執拗地仰起臉,“可是我想要媽媽回——”啪!

李悠然還沒有反應過來,甚至沒搞懂臉上又麻又燙的感覺是是什麽,但很快,細密的針紮感一層層推進,變成了讓他尖叫哭嚎的巨大疼痛。

熱淚洶湧滾落,平生第一次經歷這些的李悠然想問為什麽,但李為仁沒給他機會。

眼前,一條可怖的黑色陰影狠狠落下,在那瞬間,所有哭嚎都在剎那間消散在空氣裏。

李悠然覺得自己就像一個倒地的沙包,沉默而破爛,內裏絞作一團,知覺時有時無,翻不轉也起不來。

他短暫的一生化作短短卷軸攤開在眼前,一幀又一幀,原本不解其意的片段,都有了答案。

譬如那些從門縫裏滲出的哀嚎,譬如那些遍布在媽媽肢體上的青紫,譬如媽媽離家前的那句“對不起。”

陷入黑暗前,他感覺自己被萬分疼惜地抱了起來。

“小悠!醒醒,爸爸錯了!”

李為仁狠狠踢飛那根沾染血跡的長棍,仿若那是世界上最肮髒龌龊的玩意兒。

他緊緊摟住李悠然焦急地呼喚,“小悠別怕,爸爸會治好你,爸爸會讓你好好的!”

李悠然毫不懷疑這個承諾。

在家,李為仁是自己又愛又怕的爸爸。

在外,大家都叫他——李醫生。

李悠然在床上躺了兩周,然後,他得到了一件禮物。

一只由李為仁親手抱到自己懷裏的金色小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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