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孤家寡人

天色将明,奉天門上旌旗招展,帷幕漫天。

當第一縷天光洩下,祝雲瑄身着衮冕,在綿延不絕的雄渾鐘鼓聲中,一步一步踏上了門樓,行祭天禱告儀式。

午門之外的禦道上,百官分列兩側,盡數跪拜于地。

辰時,新君入奉天殿升禦座,群臣分班而至,進慶賀表文,禮部尚書嚴士學捧出即位诏書送至階下,首領太監高安朗聲宣讀诏文:“朕承皇天之眷命,賴列聖之洪休,奉大行皇帝之遺诏,屬以倫序,入奉宗祧……”

郎朗之音在殿中久久回蕩,及至最後一個字音落下,鐘鼓聲再起,群臣百官行三跪九叩大禮。

祝雲瑄高坐于禦座之上,目光緩緩掃過階下的每一個人,落在了跪于武将之中的梁祯身上。梁祯似有所感,倏忽之間擡眸,對上祝雲瑄的視線,微微一笑,祝雲瑄的表情隐在十二旒後,辨不分明。

新帝登基,建元景瑞,二十七日除服,大行皇帝梓宮遷往別宮,四十九日發引,待到一切事畢已是來年春,是為景瑞元年。

祝雲璟的信寄來那日,皇城之內還是春寒料峭之時,高安雙手将信奉上,正在批閱奏疏的祝雲瑄神色微動,停了手中事,接過了信紙。

祝雲璟是祝雲瑄一母同胞的親兄長,昔年的皇太子,因東宮巫蠱案被廢,後被賜死,又被定遠侯賀懷翎救下假死出逃,這些年一直在西北茕關,已有四載,這還是祝雲瑄登基之後他寄來的第一封信。

祝雲璟在信中憂心忡忡地叮囑念叨了許多事情,也問起了梁祯為何會幫他,很是擔憂,只是從頭到尾,對他的稱呼都不再是從前那句親昵的“阿瑄”,而是與旁人無異的“陛下”,祝雲瑄長久地看着手中的信紙,沉默不言。

高安幫他換了杯熱茶,見他一動不動、神色黯然,小聲問道:“陛下,為何大殿下來信了,……您還是這般不快活?”

祝雲瑄泛着水光的雙目中浮起一抹自嘲,放下了信紙,輕聲呢喃:“難怪前人都說高處不勝寒,從今以後,朕便是真正的孤家寡人了。”

“陛下……”

祝雲瑄閉了閉眼睛:“罷了,這是朕自己選的路,怨不得別人。”

安樂侯府。

馬車停在侯府大門外,梁祯緩步踱進去,正廳之內,包括安樂侯在內的一衆梁家長輩俱在,各個面色不豫,為首的老夫人冷着臉道:“昭王架子倒是大,三請四請才肯回來一趟,讓我這個老婆子和這一大家子你的叔伯長輩好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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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祯不為所動,淡道:“祖母何必這麽說,先帝駕崩,新皇登基,宮中諸多事情,我确實騰不出空來,總得以公事為先。”

“你還有什麽公事?”安樂侯梁烽滿眼陰郁地瞪着他,憤恨恨地罵道,“好好的攝政王之位你不要,偏要去幫那瑞王奪了九殿下的皇位,你是失心瘋了不成?”

他話音剛落,旁邊一衣着華貴的美婦人便哭着撲上來質問起梁祯:“你告訴我馨兒她是怎麽死的?好好的她怎會選擇殉葬?是不是你逼死她的?是不是?!”

在對方就要揪住自己衣襟時,梁祯淡定往後退了一步,身旁護衛手中的劍出了鞘,那婦人吓得一聲尖叫,搖搖欲墜地被下人扶了回去,主位上的老夫人見狀氣極,厲聲質問梁祯:“你想做什麽?!你帶着這些人來,是想對家裏人動手不成?!”

梁烽亦怒斥道:“你這個孽子!你別忘了你名義上還是我的兒子!”

梁祯冷冷掃了一圈屋內義憤填膺的各人,輕蔑道:“祖母,父親,你們叫我來,說是為的家事,如今口口聲聲議論的卻是天家之事,甚至質疑起陛下來,你們就不怕這些話傳出去,會給整個梁家帶來滅頂之災嗎?”

“你——!”

梁烽瞠目欲裂,恨不能家法伺候抽死這忤逆的不孝子,梁祯望向這一家子人的目光裏沒有半點溫度,壓抑着不耐煩先是提醒那還在哭哭啼啼的婦人:“三嬸娘,宸貴妃自請殉葬,是她對先帝情深義重,這是好事,你該與有榮焉才是,旁的話還是不要說了,免得禍從口出。”

後才轉向梁烽:“父親,有些事你我心知肚明,何必非要說個清楚明白,既是名義上的父子,我自不會與你撕破面皮,只是從今以後,你們最好不要再對我的事情指手畫腳,否則……別怪我不留情面。”

“你這個畜生!梁家好歹養你二十年你……”

梁祯不客氣地打斷他:“梁家為何養我,父親你心中明白,否則我一個梁家庶子偷生下來的私生子,如何能進你梁家的門?你們毀了我爹,休想再毀了我!”

“你……你胡說什麽?!我們辛辛苦苦養大你反倒是我們不是了?!”

“是嗎?”梁祯輕聲重複,眼中盡是輕蔑與淡漠。

梁烽一愣,觸及他的眼神,氣勢不由弱了幾分,說出來的話都沒了什麽底氣:“自然是真的……你忤逆不孝,你還有理了?”

“呵。”

當年謝家勢大,謝皇後之父謝老國公是當朝首輔,皇太子又深得帝寵,梁家人既想靠着他這個“帝子”飛黃騰達,又擔心被謝家針對,硬是拖了十幾年,等到謝國公府倒臺,太子失寵于帝心才趁機将他送到禦前,從一開始,這一家子人便只是想要以他換得最大的利益罷了,說得這般動聽,也只能诓騙三歲的孩童。

老夫人悲憤欲絕,痛罵道:“你這個沒心肝的,這麽多年你做着安樂侯府的世子,我們哪個對不住你了?你怎能這樣,怎能這樣啊!”

“祖母是非要逼着我将那些腌臜事情說出來嗎?”梁祯的神色更冷,又往前走了一步。

對上他陰鸷的目光,那老夫人眸色閃了閃,頓時啞了聲,心虛地挪開了視線。

梁祯不再搭理她,望向梁烽身邊一面相寡涼無甚表情的婦人:“這些年我這個世子在這家裏到底過得是什麽樣的日子,沒有人比母親更清楚,你們何必問我。”

那婦人沉着臉并不看他,眼中的心虛卻同樣藏不住。

梁祯哂然,不欲再與這一家子糾纏下去,沉聲提醒屋中神色各異的衆人:“你們休想再擺布我,這個梁姓我随時可以不要,今時不同往日,我看你們最好趁早認清現實。”

從侯府出來,坐進車裏,小厮在外小聲問是回府還是去宮裏,梁祯疲憊地閉起眼睛,吩咐道:“去城外吧。”

南郊的沅濟寺建于前朝,至今已有五百年歷史,一直是香火鼎盛的皇家寺廟。梁祯的車停在後山的寺廟側門,有小沙彌迎出門,将他帶進了尋常香客止步的後殿。

肅靜清冷的大殿內,梁祯親手給那兩盞已經燃了二十年的長明燈添上香油,跳躍的火光映進他幽深的雙瞳裏,沉不見底。

慈眉善目的老住持踏進門來,梁祯上前,恭敬地行佛禮。

“坐吧。”

在蒲團上坐下,老住持與往日一樣念誦起佛經,低沉的佛音在殿中回蕩,梁祯安靜聽着,輕輕轉動着手腕上戴着的佛珠,一直躁動的心緒漸漸平靜了下來。

待到暮色漸沉,老住持才停下誦經,緩緩睜開了眼睛,望向面前心思缥缈的梁祯,輕聲一嘆:“這麽多年,老衲無數次後悔,當初沒有将你留下。”

留在廟中清苦度日,也好過去那侯府虎狼之地備受折磨,名義上的母親覺得他奪了自己兒子的命數,即便梁家都以為他是帝子,十七歲之前的梁祯卻沒過過一天好日子,那個女人用盡各種陰私手段悄悄折磨他,他能平安長大,已是不易。

梁祯苦笑:“若是留在這廟裏,哪還有今日權傾朝野的昭王,如今這樣也未嘗不好。”

“梁施主必不想看到你這樣。”

梁祯閉了閉眼睛:“我爹……他就當真不恨嗎?安樂侯府為了前程榮華,将他獻給皇帝,硬生生拆散了他和父親,他就一點都不恨嗎?”

老住持淡道:“恨有何用,冤冤相報何時能了。”

“狗皇帝已死,安樂侯府再無出頭之日遲早要落敗,謝氏……”

“謝皇後之子如今已是當朝皇帝,還是你一力推上去的,你又為何非要如此,錯的是謝皇後的兄長,并非謝皇後,當年她是真心想要放你爹離開,是那位謝國公擅作主張将你爹逼上了絕路,謝皇後還在世時,一直對這事抱有愧疚,自覺害了你爹和那個孩子,屢次來佛前忏悔,她是真正心善之人,小梁施主便是要報複,也不該牽連她的孩子,前塵往事已了,你又何必再執着,無非是苦了自己。”

梁祯微怔:“我既已助他登上了皇位,又怎會想要報複他,只是他不信我罷了。”

“信任二字,重若千金,本非易事,你也并不信他。”

梁祯嘆道:“……他與我一樣,都是孤立無援之人,不敢輕信他人。”

老住持沉默,片刻之後,再次閉眼誦起了經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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