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章

第 9 章

婚後不久，嫡姐便發現裴泓與她想象中全然不同。

他不愛聽她說起當年他馳援燕地、與老寧王一道收複六城|的豐功偉績。也對當下大楚與戎狄之間的微妙關系興致缺缺。

即便嫡姐贊美裴泓保家衛國，說起裴泓在山谷中隐忍三月、之後殺退戎狄将軍的事跡，裴泓也是一臉不耐，說那些都是過去的事了，要嫡姐不要再提。

一次裴泓在嫡姐院子裏留宿，嫡姐瞧見裴泓身上的戰疤，心疼地想伸手去撫。誰想裴泓當場大怒，不光把嫡姐扔下了床，還叱她僭越。

當時嫡姐真以為是自己僭越，無意中勾起了裴泓戰時所受的心理創傷。可時間長了，嫡姐就發現但凡她提起戎狄狼子野心、對大楚充滿的觊觎，裴泓的唇角就總會勾起一絲若有若無的冷笑。

嫡姐隐隐心悸。出于一種女子特有的直覺，她開始偷偷調查裴泓當年的事。而替她辦事最多的人，正是梅夫人。

其實當年梅夫人之所以被嫁給侍衛為妻并非是因為主子憐惜，而是梅夫人當時的主子見皇帝來她宮裏時視線總是會往梅夫人那邊瞟，對梅夫人起了戒心。

把一個宮女趕出宮去很容易。可梅夫人是制香高手，她的香不光可以可以使人清神醒腦、安神助眠，還有為男女助興的奇效。正所謂醫毒不分家，那宮妃害怕自己只是将梅夫人趕出宮去會招來梅夫人的怨恨與報複，更不願意皇後将梅夫人收為己用；這才把她許給了暗戀自己的侍衛。

也不知道那侍衛是得了宮妃的暗示，還是覺着妻子的存在玷污了自己對宮妃的高尚愛情，總之他經常找借口對梅夫人|拳腳相向。

梅夫人差點兒被淩虐至死，還是嫡姐正好撞見奄奄一息的她，她這才有了活路。

嫡姐過去開過善堂，專救被扔在棄嬰塔裏的小兒。可夫人從中作梗，嫡姐的善行沒多久便被惡意污蔑成了收集人牲。善堂被人打砸焚燒，嫡姐無法，只得作罷。

梅夫人的出現讓嫡姐得以借着她的|名義重開善堂，梅夫人感念嫡姐救命|之恩，也漸漸成了嫡姐的左臂右膀。

邊疆之事不好調查，更何況收複六城已是幾年前的事情。縱使有梅夫人全力相助，嫡姐這些年來打聽到的也不過是些雞零狗碎的傳聞。

但嫡姐何等敏銳，她漸漸從這些瑣碎的傳聞裏窺見了一個駭人的事實：裴泓的部隊明明前軍與後軍都折損得厲害，可唯有裴泓所在的中軍，經常如有神助地與戎狄大軍擦肩而過。

嫡姐從不相信連續發生的“偶然”。

意識到裴泓将我的畫像放在書房裏等着她來看見是針對她的一個陷阱，嫡姐知道裴泓要麽是發現她在調查當年的事情，打算用迂回的方式除掉她。要麽是裴泓另有計劃，她成了那計劃裏的一枚棋子。再要麽，二者皆有之，裴泓這是打算一石二鳥。

嫡姐後背上冷汗直冒，卻沒想過要去找裴泓求饒。

光是她看破裴泓以她為子正在下一盤大棋這一點，裴泓就不可能讓她活着。為今之計，她唯有拖住裴泓，找機會打探出裴泓葫蘆裏究竟賣得什麽藥，才可能找到破解裴泓陰謀的方法。

一面與裴泓虛以委蛇，一面加緊探尋裴泓隐瞞的事實，這種走鋼絲般的日子，嫡姐過到了小世子五歲這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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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世子生辰前幾日，嫡姐終于完整地拼湊出了當年之事。

原來十餘年前，戎狄大舉南下侵入燕地，只因戎狄部落裏流傳着戎狄王病重的消息。

戎狄不比大楚，太子一般在嫡長之中決出。若是長子也是嫡子，太子之位便幾無懸念。戎狄王沒有指定哪位王子為自己的正統後繼，于是所有的戎狄王子都想在戎狄王死前立下盡可能大的功績，好以此為據，要求各部落首領支持自己繼位。

占據着大陸腹地，民殷財阜的大楚成了戎狄王子們眼中最好的獵物。

裴泓與其中一位戎狄王子做了交易，二人狼狽為奸，裴泓幫戎狄王子牽制住他的兄弟，戎狄王子幫裴泓安全地拿回六城。

這六城裴泓當然也不是白拿。戎狄人不善耕織，攻下了城池也只會進城燒殺搶掠、拼命搜刮，直至整個城池都變成一座空殼子。

淪陷的六城有八成的人口都是楚人，戎狄人搜刮起這六城來更是不留情面。男人被拉去當戰奴，老人和男孩兒被拖去做苦力。女人為奴為婢都算是運氣好的，運氣不好的當場便會被玷污至死，還會被做成兩腳羊湯被人分食。

像是蝗蟲過境後寸草不生的荒野，這六城在戎狄手中幾成死地。尋常人只知曉裴泓與老寧王奪回六城是為大楚一雪前恥，卻不知裴泓這是将瀕死的六城送回楚人手裏，以楚國的民脂民膏去為其輸血滋養。

待時機一到，戎狄還會再次南下。有裴泓裏通外敵，六城必然會再次淪陷。

而此時老寧王年事已高，已無力帶兵。便是他有心請纓，皇帝也不會應允。畢竟皇帝早已忌憚手握大軍還十分得軍心的寧王一脈。老寧王之所以返還虎符，回封地後遣散了自己的軍隊，又讓繼位的裴泓留在京城，就是因為聽懂了皇帝的弦外之音，順了君意。

讓裴泓名聲大噪的山谷一戰也另有隐情。

嫡姐能發現裴泓所在的中軍在收服六城時總是巧合的與戎狄大軍擦肩而過，其他人自然也能發現。裴泓的副将就起了疑。

裴泓知道自己的副将在懷疑自己，也知道現在副将是顧慮到軍心與士氣這才沒有把消息傳出去。為了避免夜長夢多，裴泓設了個局。他先是讓戎狄王子故意洩露他和他軍隊的行蹤，惹來三面包夾。再裝作不得不退入谷中的樣子，引着自己的部隊進了山谷。

部隊困守于山谷幾日後，裴泓跟着戎狄王子安插|進他軍中的人手從山谷中逃走了。他只等山谷外的大軍來個甕中捉鼈，殲滅他的部隊，就能謊稱自己是在忠心部下們的掩護下逃了出來，而部下們都不幸力竭戰死。

誰料，裴泓的副将竟然隐忍三月，一朝出奇制勝，差點兒刺殺了戎狄三軍的主将。裴泓咬碎了後槽牙，一不做二不休，幹脆親自帶着戎狄王子的人出擊，殺了自己副将一行，又讓戎狄王子的人進山谷中搜殺活口。

山谷中血流成河，山谷外裴泓冒領了副将的功勞，成了話本子裏的天神下凡的主角。

嫡姐的筆跡漸漸潦草淩亂。她說自己時間不多，無法再寫下更多細節，只能草草為自己的推論做個總結：

裴泓有意謀反。

我扶着書案拼命深呼吸了幾次才勉強止住暈眩，撐起了身子。

……得藏起來！得巧妙的、瞞過所有人眼睛地把嫡姐留下的這本冊子藏起來！

這是裴泓包藏禍心的證據！而這證據現在還不可以被第二個人看見！

我的一舉一動全部處于裴泓的監視之下，把冊子帶回寧王府是絕對不行的。現在我身邊又沒有可以托付這冊子、又有能力避過裴泓監視的可信之人……！

到底該藏哪裏……！？

忽地，我的腳踩到了瓷香爐的碎片。

當機立斷，我一手将嫡姐留下的冊子抱在懷中，一面見到什麽砸什麽。

親手摧毀嫡姐留在這世上的痕跡讓我心痛難抑。我發瘋般大笑，笑出聲的同時淚水又不斷地湧了出來。

姐姐她該有多痛啊……在她死去的那一刻，在她發現自己向往的英雄是如此卑劣之人的那一刻，在她以為自己已經逃離了桎梏、不想又進入了新的牢籠的那一刻……

我的淚掉在了嫡姐床下的磚塊上。

那裏有個小暗格，是嫡姐背着夫人偷藏她母親遺物地方。嫡姐出嫁時将母親的遺物也一并帶走了，現在那裏是空着的。

将冊子放入暗格再好好封上，我抹掉了臉上的淚水。

我走出門去，命府兵為我點起燭臺。

燭光照亮了滿室狼藉，無人對我毀去嫡姐閨房一事有所置喙。

姍姍來遲的夫人在下首指着我的鼻子，氣得直哆嗦。而我，在她面前點燃了嫡姐的閨房。

燒吧，燒吧……這是我的憤怒之火，這是我的報複之火！

你們這些卑鄙下作的人沒有資格拜見姐姐在這世間留下的痕跡，我更不會讓你們糟蹋她拼命留下的證據……！

終有一天，我要這些證據能重見天日，也終有一天，我會将姐姐遭受的一切都加倍奉還！

加——倍——奉——還！

-

我與梅夫人搭上了線，我接手了嫡姐的善堂。

嫡姐救助的棄嬰如今已有不少長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她們中有人機辯聰穎，也有人武力過人，還有人心細如發、通曉醫道。便是那些年紀尚小的孩子也明顯比同齡人沉穩鎮定，多數人還粗識些文武世事。

看着這些被因材施教，因而如百花一般各自綻放的孩子們，我想嫡姐一定是在她們身上看到了過去的自己。

她與我，我們從來都無法真正地去選擇自己想要什麽，自己想做什麽。嫡姐想靠婚姻脫離家族的掌控，卻不料她只是從一種桎梏走向另一種桎梏。

所以嫡姐給了這些孩子們選擇自己命運的權利，她給了她們一種她無法選擇的人生。

我也做了我自己的選擇，我開始和姐姐一樣孜孜不已地收集有關裴泓的情報。

和梅夫人合夥做生意賺的錢，我差不多都用了出去。每次裴泓試探性地向我提起錢的事情，想讓我主動将一部分銀錢歸入王府帳下，我都裝出聽不懂的樣子，賣個慘糊弄過去。

為了不讓興慶侯府的人有空去把嫡姐的院子拾掇出來，我也給侯府找了不少的事。

烏煙瘴氣的後院裏，夫人瞧着丈夫靠不住、兒子不争氣的樣子，終究上了慧妃的船。

可笑夫人那蠢貨居然真以為皇後和慧妃是在打對壘。她也不想想慧妃那樣聰明的女子，那麽青蔥水|嫩的年紀，如何會真心愛上一個年紀堪當她祖父的老東西？

慧妃早在進宮時就向皇後投誠了，皇後也接納了投誠的慧妃。她二人的“不和”不過是表面文章，慧妃的“流産”也不過是一出好戲。

夫人死的那天，我問裴泓嫌不嫌棄我心狠。

裴泓卻是露出欣慰的表情一刮我的鼻梁，說我狠才配得上他。

我故作嬌嗔，撲進裴泓懷裏。

我真的很想知道，要是裴泓發覺我這樣戳着他的心口是為了有朝一日把他的心給剜出來，他是否還能繼續笑着說同樣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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