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章
第 17 章
近兩日也不知怎麽,府中風向全然變了。
夫人在一夜之間失了寵,得老夫人厭棄,甚至她還默許縱容高姨娘對夫人欺辱折磨。
畢竟是主子們的事,當下人的哪敢置喙,即便心中有些感慨憐憫,為明哲保身也只冷眼旁觀,紛紛繞着雪月所住的偏院走。
這日,高姨娘又拉長着個臉,扭着腰懶洋洋走到雪月院門口,吩咐下人道:“你們就都在這守着吧,不用跟我進去。”
她身後的丫鬟仆役面面相觑。
就算她不說,他們也不想跟着:雪月失勢,高姨娘驕狂,這兩人怎麽看都沒什麽出路,誰願意沾染。
故而衆人乖順:“是。”
高姨娘只吩咐自己的,撂下一句話後,便鼻孔朝天,趾高氣揚走進雪月的院子。
進去的時候,雪月正在淨手,看見她只微微點頭,示意她随便安置。
高姨娘打量雪月,覺她衣衫格外厚重,襯得她弱不勝衣。再一細瞧,才發現原來她穿了兩件外衫。
撫了撫肩頭,心中暗道:這屋子是夠冷的。
她拍拍桌旁圓凳上的細小灰塵,扶着後腰坐下:“這場戲都做這麽多天了,我看火候應當差不多了。滿府的人,沒有一個有半點雪中送炭的心思,一個個都恨不得離你這越遠越好。”
說到這兒,她還是忍不住性子想奚落一句:“足以見得,你人緣實在差的很。連個想幫你的人都沒有。”
雪月溫聲道:“道貌岸然的主子調教出自私涼薄的奴才,很正常。與我的人緣有何關系。”
高姨娘被她噎的無話反駁:“……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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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正,你在這是死是活,外邊沒人在意。除了我過來找你的麻煩,再不會有人吃飽了撐的往前湊合,你可以放心了。我們,是不是該進行下一步計劃了?”
雪月用幹淨的布巾擦幹雙手,她的手掌細軟潔白,許是因為天氣太冷的緣故,肌膚仿若羊脂玉般的通透,瞧着就沒有什麽溫度。
她低頭沖手心呵氣,來回搓手,問了高姨娘一句:“你臉色不大好,難不成病了?”
高姨娘神色有些不自在,舔了舔嘴唇:“我将孩子打了。”
雪月動作微僵,垂眸道:“你下手倒是快。”
“早晚也留不得,還不如早早斷了緣分。那日你我商議完,我當夜便偷摸尋了藥,将孩子送走了。”高姨娘摸一摸臉,“不過是因為昨日驟然降溫,身子虧空才顯現出來罷了。”
說着冷哼一聲:“你先關心關心你自己吧,這兩日冷得很,你這連個炭火也沒有,便是再多添衣又有何用?”
從雪月一張口,她便聽出不對。雪月雖嗓音低柔,但卻仿若磨過的沙啞,她臉上一直沒什麽血色,今日更是蒼白,必傷了風寒。
雪月目光安寧:“那也不能急,總要一步步來。此身尚未自由,我自然能撐得住。”
高姨娘撇了撇嘴。
雪月彎唇,也不與她計較,手掌交替反複握着冰涼指尖,盡可能渡些溫度過去:“我這幾日瞧着外面的鋪墊的确差不多了,眼下只需找個好時機……你确定你熟識水性、不會有危險吧?開弓可沒有回頭箭。”
“這一點你只管安心,別的不說,唯有游水我敢誇口保證。”
“那好。”
雪月望向窗外凝神片刻:“眼看着要到除夕了,臘月二十七歷來是掃祟消災,街上比上元節還要熱鬧,不如就定在那一日吧。”
高姨娘皺眉思索片刻,漸漸露出笑容,撫掌道:“這日子選的極妙!臨近除夕,府上本就忙碌,忙中出錯,最不容易引來懷疑。”
“那我們就按此前約定,戌時三刻,府中大亂,你把握時機速速逃出去。”
雪月點頭:“我逃出去之後,必定引起軒然大波,我便趁此機會把沈輕照推至風口浪尖。屆時全府上下自顧不暇,自然不會再分出心神顧及一個‘死去’的姨娘。”
高姨娘點頭。
“不過,我還是要多囑咐你一句,雖然府中後湖連接的城中湖罕有人煙,你一個人也要多注意,萬不可被人發現。等我回家後就會替你安排,但一定要等風頭過去才能父女相認,這時間不會短,你要沉得住氣。”
高姨娘揮揮手:“這話你囑咐過多遍,我都記得。”
雖說不會很短,但也不會那麽長:“我再是什麽有用的棋子,卻也已經死了。他們的惋惜又能有多長時間?左不過三五個月,便将我這號人全然忘了。”
“你明白就好,”雪月又想起一事,“我上次托你給我帶的刀,刀刃太鈍。你今日可有再帶新的?”
高姨娘從袖口掏出一沉甸甸的匕首,遞給雪月:“你瞧瞧,這把可還合心意?”
這是一把古樸的匕首,看着其貌不揚。雪月握住刀柄,抽出刀刃,寒光微閃,薄而鋒利。
往破桌板上輕輕一劃,木制桌板見刃即裂。
雪月看的歡喜,擡頭笑道:“這把刀足夠了,莫說撬個門栓,瞧這兩扇門如此殘破,便是劈開也使得。”
她這一笑,黑白分明的眼眸格外靈動,饒是高姨娘不怎麽喜她,都不由看呆一瞬。
反應過來,高姨娘不自在地轉了目光:“那眼下,你也算是準備齊全了,臘月二十七便是動手之日,算一算就只剩下兩日光景。按你之前所計劃的,我們現在是不是該大吵一架了?”
雪月糾正道:“不是大吵一架,是你單方面的對我撒潑。”
高姨娘立刻怒道:“憑什麽這樣的事叫我一個人來幹,我不要臉面的嗎?!”
雪月倒是笑了:“你以前也沒少幹啊。再說,往後這世上就沒有高姨娘這個人了,你便是再想對我撒潑,也沒有機會由着性子了。”
高姨娘想了想。
看她一眼:“好吧。”
*
院門口的丫鬟仆役們正小聲閑聊,忽聽裏面“砰“”一聲響,像是什麽東西摔碎了,緊接着,便是高姨娘一聲比一聲高的尖叫怒罵:
“我叫你跪下,你竟然敢不跪,你以為你還是昔日風光無限的侯爺夫人嗎?”
“我看你是這幾日的苦頭還沒吃夠,還不知這府中究竟是誰說了算!”
“等着吧,你再不會有翻身之日了,咱們就慢慢耗着,看我怎麽一點一點折磨你!”
罵了半天,終于高姨娘沖外大怒道:“人呢?都死哪去了?!聽不見我受了氣麽!都給我進來啊!”
衆人只好硬着頭皮魚貫而入。
高姨娘正站在偏院中央,神色又得意又張狂。而雪月靜立屋中,側着臉,誰也不看。
“你們幾個,把這房門給我鎖上。”高姨娘一揮手,吩咐道。
這可不是開玩笑的,鬧鬧就是,弄得太過火,倒黴的還不是他們這些下人。有個嬷嬷大着膽子勸道:“姨娘消消氣,有什麽不順心的,平日裏慢慢磋磨也就是了,這将房門鎖上,這也……這也不是那麽回事嘛。”
高姨娘道:“鎖上又怎麽了?給她立規矩是母親給我的權利。再說了,餓上幾天又死不了人。”
“你們只管把門鎖上,我要餓她三天,好好磨一磨她的銳氣,”高姨娘眯着眼睛環視一圈,“你們一個個都給我記住了!誰敢可憐他,給她送吃的,或是來發善心來看她,那便是侯府裏待的太滋潤,想挨了板子被發賣出去!若是想将我氣得動了胎氣,就只管與我對着幹!”
這話一出,誰還敢多說半個字?眼前哪管日後事,先把懷着小祖宗的主子伺候舒服了再說。
幾個仆役立刻沖上去,七手八腳把門落栓。
高姨娘看一眼緊閉的房門,目光落在殘破不堪的門栓上:“行了,先關幾日再說。雪月——你就在這好好思過吧,我們啊,來日方長。”
……
臘月廿七。
夜已至深,雙玉房間內還亮着燈。
她這幾日從沒睡過一個安穩覺,整個人活脫脫瘦了一圈,原本福氣的一張圓臉,現在下巴都尖了。
到此刻也沒想着睡,心裏t惦記着雪月,眼淚啪嗒啪嗒地掉。
“篤篤篤。”
敲門聲雖溫和克制,但雙玉還是吓了一跳:“誰呀?”
“是我。”是忠叔的聲音。
雙玉忙去開門:“忠叔,這麽晚了,您怎麽還沒休息?”
忠叔看她一眼,重重嘆口氣:“我哪睡得着。”
“我這幾日是輾轉反側,越想越覺得不對勁,眼見着你這丫頭日益消瘦,我想着,這裏面肯定有什麽隐情,必須要找你問個清楚。”
一邊說,他借着光細細看:“你——你這是哭了?”
雙玉咬着下唇:“沒有什麽事……”
“還要瞞我!”
忠叔背着雙手,急得在屋裏來回踱步:“雙玉啊,你和姑娘兩個瞞着伯爺夫人,那也罷了,伯爺身體的确不好。可是也得讓我知道,這麽瞞着不是辦法啊。那日你與姑娘回沈家之前,姑娘可私下找過我,我聽她那些交代,我這心——我這心哪能放得下呢?”
“你告訴忠叔,姑娘在纣南侯府是不是有什麽不好?他們當真……當真如那日謝管家所說,把姑娘疼得如眼珠子般嗎?”
雙玉本就扛着巨大壓力,這幾日心急火燎想幫忙,卻知道自己力量微薄,一點頭緒都沒有,聽了忠叔這番話,哪裏還忍得住,頓時大哭:“當然不是,他們根本沒有好好珍惜姑娘,他們沈家,就是個吃人的魔窟,姑娘受了好大好大的委屈……”
忠叔心跳都險些停了:“怎麽回事?你快講講!”
雙玉一邊流淚,一邊咬牙将事情一五一十說了。
忠叔聽得身軀一晃,撐着桌子虛脫般坐下來,嘴唇發抖:“怎麽會這樣呢?怎麽會這樣……那沈輕照,竟是這樣道貌岸然的僞君子……”
他一拳砸在桌上,望着雙玉痛心道:“這樣的事,你應該早早告知大家,怎麽能瞞呢?!”
雙玉哭道:“姑娘說,她會想辦法,能離開那裏,不準我告訴伯爺和夫人,她怕他們上門去讨公道會吃虧。況且,沈輕照也有威脅在先,莫說他的地位權力在伯爺之上,只憑心術,伯爺也鬥不過的,若是撕破了臉皮,日後府裏就沒有安生日子了……”
忠叔急的拍大腿:“姑娘怎麽這麽傻呢!到底是府裏的安生日子重要,還是姑娘自己的安危重要啊!”
雙玉嗫嚅道:“在姑娘心裏,自然是伯爺與夫人平安喜樂更重要。”
這下忠叔無從辯駁,冷靜片刻,心裏一陣一陣發寒。
平心而論,雙玉的話不無道理,她口中所描述的沈輕照心計深重八面玲珑,伯爺和夫人一輩子沒與人紅過臉,最是溫善仁厚,難說不被那披着人皮的狼反咬一口。
但這件事,也不能就這麽算。
忠叔死死攥着拳:“姑娘是伯爺和夫人疼寵在手心的,從小得他二人教導,純善溫和,哪能一個人承受這些。按你所說,此刻她的處境不知有多艱難——”
“姑娘有決斷……”
“固然姑娘聰慧至極,能想出辦法逃離出去,卻也一定會吃許多苦。怎能讓她一個人孤立無援?”
雙玉眼淚越流越兇,用手擦也擦不盡,哽咽道:“那怎麽辦?忠叔,我就是想着這些,才沒忍住告訴了您,我腦子笨的很,想不出好辦法,但只要您吩咐,我什麽都肯為姑娘做!”
忠叔閉着雙眼,腦中飛速運轉。
直接去要人?
不行。他和雙玉沒有資格,就算上門要人,也得是伯爺和夫人去。
那這話又說回來了——伯爺愛女心切,此事必然不得善終。以沈家的低劣品行,只怕要來一手陰的。
那……若是尋求他人的幫助呢?
忠叔呼吸一窒,猝然睜眼:“雙玉,咱們去求一求寒滄烈大人吧。”
“什麽?求寒大人麽?”
“對,獄署司設立于刑部與大理寺之上,是最重要的機關重地。沈輕照人脈廣,牽扯多,旁人未必會管,可寒大人不僅是他的上司,能約束得了他,為人更是剛正不阿。若這世間還有人能給姑娘主持公道,只怕只有他了。”
雙玉眼睛微亮,期待而不安地确認道:“寒大人真的會管嗎?到底不是朝廷上的事……他那樣的大人物,我們與他從無半點交情,這樣冒失前去,不會給伯爺和夫人添麻煩吧?”
忠叔搓着手來回走了半天,一臉為難。
雙玉盼他肯定的回答,但見他欲言又止,滿面躊躇,半天也沒個聲響。
“忠叔?您這是……成還是不成?”
忠叔終于下定決心,沉聲道:“雙玉,你不知道,咱們家與寒大人他……說有交情,也不算有;但要說毫無交情,卻也不然。”
雙玉茫然看着忠叔,而忠叔只向外面濃重夜色裏望去。
凄切夜色中,枯枝在風中顫抖,細細雪礫飄揚下來,如紛鹽輕撒。
忠叔渾濁眼中顯出一層複雜,目光深遠,陷在過往的回憶中:
“那年是京城罕見的暴雨。但即便是那樣大的雨,也沒有沖刷幹淨踏玉臺的血跡。”
“伯爺為姑娘定了親。隔了一日才想起來,當年老伯爺和寒老将軍還有一句戲言在先。想了想,覺得還是知會一聲比較好,便叫我前去告知。”
“當時……當時還是清晨,天氣晴好,風光和煦。我說明來意,他聽後,只默默良久。好半天才對我說‘知道了,我會給雪姑娘添妝’,這便将我好生地請了出去。”
雙玉從來沒聽過這些事,早就聽呆了。
忠叔回過身,蒼老的雙眼中明顯嘆息的意味。
“原本以為這件事,就是一句話的事,誰也沒放在心上。誰能想到,那天晚上,暴雨傾盆……”
“寒大人忽然跑來,孤零零一個人,也沒打傘,渾身淋得濕透。在府門外對我說要面見伯爺。”
雙玉緊張道:“寒大人與伯爺說了什麽?”
忠叔搖頭:“他們二位說話,我怎可旁聽,便退至門外。不過,他們有幾句聲音較高,依稀聽得幾個字。只是那夜雨聲太大,斷斷續續聽得不大真切。”
“我只聽寒大人說什麽……情分不曾忘卻,十年來什麽什麽……不敢什麽……只等事情結束便可……便可怎麽樣之類的……”
雙玉急得跺腳:“忠叔,您這說了和沒說沒有兩樣啊!”
忠叔道:“你不要急,這其中的內容也不打緊,重要的是寒大人對咱們伯府的态度。若非當年交情深厚,他們也不會有那口頭戲言的一句婚約。雖然兩家多年未曾來往,但寒大人這樣子,心中當是顧念些許舊情的。我畢竟是伯爺承襲爵位之後才跟着他的,對從前的舊事不大清楚,但那個雨夜,伯爺獨自飲酒,嘆了一晚的氣,始終未曾合眼。想必,他們兩家從前的糾葛情分不淺。”
雙玉深吸一口氣。
深也好,淺也罷,只要有那麽一點點。
那一點點,叫今晚的求助不會引起寒大人的反感,便足夠了。
“無論如何,只要有那麽一絲希望,我也必去一試,”雙玉定定道,“忠叔,您在府中守着伯爺和夫人。我有分寸,知道該怎麽說,我現在立刻便去求寒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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