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章
第 16 章
外間寒風呼嘯之聲依稀,屋中卻安靜清冷。
自雪月話音落地,那些字句就在高姨娘心中反反複複回蕩。
“合作?”高姨娘狐疑,“你方才說的那些……是認真的?不是诳我的?”
“你并非尋常之人,我當然字字認真,”雪月輕輕歪頭打量高姨娘,緩聲道,“你想過為什麽明明于禮不合,老夫人還指派你來麽?”
“因為……”
“因為她想哄你高興,同時又想欺負我。可是自己出手,把握不好分寸,還落下話柄。叫你出手,就算下手重了也沒關系,她會幫你擺平。屆時,你就更對她感恩戴德了——而她,需要你這份死心塌地。”
高姨娘聽得糊塗,面上強撐驕傲:“我聽不懂你說什麽。我不是尋常人是什麽意思?還有,你扯到母親做什麽,這難道不是證明,母親待我很好麽?”
雪月見對方已跟上自己的節奏,好奇心起,不會輕易離開。
她身軀本就發冷發軟,如此也就不再站在門縫處吹冷風,不動聲色走回屋內。
“就算母親待你好,可她是纣南侯府的老夫人,為何要想方設法哄你高興?”雪月深吸一口氣,“沈輕照為什麽娶你,你知道麽?”
高姨娘一怔,旋即冷哼一聲,本想說“自是因為我貌美”,視線停留在雪月臉龐上,卻又說不出口。
論仙姿玉貌,眼前人即便臉色蒼白,也難掩嬌美靈動,可謂是人間難見的絕色。
她舔舔唇,不自在地換了說法:“自然是因為我善解人意,溫柔可人。侯爺他喜歡我。”
雪月唇瓣微張,被這頗為自得的答案噎住片刻,緩了緩,道:“既然他喜歡你,又為什麽把你藏在深宅之中,從不準你抛頭露面?別說是出門見人,就是出你自己的院子都很少。”
高姨娘雙手抱胸:“不準出門又怎麽了?一個女人,要出那麽多次門做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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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月道:“你當然可以一年到尾都不出門——但那須是你自己不願出門。而不是,被人強迫看管着不準出去。”
高姨娘皺眉。
其實她跟雪月話不投機半句多,勉強說到這,已經沒耐心:“我又不在意,侯爺是我的夫君,我自然聽他的話。他不喜歡我出去,我就不出去,總歸是他心疼我,怕我磕着碰着,我自然要體諒他的辛苦,遵從他的要求。哪能像你?憑你的家世,嫁進纣南侯府也算是高攀了,得了正妻之位還不知足,仍要作鬧不休。”
雪月臉上沒任何神色變化,淡然安寧,期間還給自己添了杯水,端起來慢慢喝。
高姨娘撇撇嘴:那茶杯看上去灰撲撲的,水也沒有熱氣袅袅的樣子,也不知她怎麽喝得下去。
“喂,你……”
“高玉心,”雪月忽然叫她全名,她嗓音清甜t溫軟,卻不知為何那份安寧之氣竟震懾得住人,這一開口就讓高姨娘呆愣着閉嘴,只聽她往下說,“既然你對事情沒有任何思考,我也不強迫你,浪費彼此的時間了。”
“你不清楚沈輕照為何娶你,那麽,我與你講一講沈輕照為何娶我吧。也許,你聽完能夠明白。”
雪月直直望向高姨娘雙眼:“沈輕照與我初遇之時,方承襲纣南侯這個爵位不久,正是腳跟不穩,族中叔伯虎視眈眈,群狼環伺之時。他正值弱冠,力量單薄,急需一份強有力的助益。”
高姨娘完全沒想到雪月會對自己說這些,一時間傻呆呆的。
“而那時他遇見了我,幾分真心幾分假意已不可知,唯有以我攀上宣寧伯府形成牢不可破的利益紐帶是真的。”雪月搖頭嘆道,“只不過,我們家的能力和他想象中相比,實在是差得很遠。到了今日,他對我已經沒有那麽多僞裝的耐心了。”
高姨娘困惑道:“你與我說這些做什麽?你到底什麽意思?”
雪月腳步輕緩走到高姨娘面前。
明明對方那般細瘦單薄,高姨娘卻不知為何,向後退了一步。
雪月便再上前一步,定定注視她:“我就是想告訴你,若你僅僅只是個無依無靠的孤女,沒有利益,沈輕照,他是絕不會娶你的。”
“可我又不是什麽高門貴女……”高姨娘脫口而出,說完了,才覺這話實在太貶低自己,舔舔嘴唇,“我跟你又不一樣,沈郎娶你,是看重你身上的利益,娶我,自然是看中我這個人。”
雪月驟然失笑。
笑過後,她嘆了口氣:“我問你,沈輕照有沒有用交換定情信物之由,換走你身上什麽值錢的東西?”
高姨娘道:“這又是什麽啞謎?難不成沈郎會貪圖我那點子東西?我們是交換過定情信物,”她伸出手,露出腕間一只成色極好水頭通透的玉镯,“你自己看看清楚,沈郎送給我的東西,比我那塊玉佩不知貴重了多少。”
雪月都懶得看,只盯着高姨娘的臉:“他交換走的,是你中書令佟長風大人之女的身份。”
“……什麽、什麽之女?”
“佟大人的夫人早年歸鄉探親途中,遭遇流匪,不幸慘死,雖拼死護住唯一的女兒,卻也一直流落在外下落不明。佟大人夫妻恩愛,多年來始終獨身一人,苦苦尋找自己唯一的血脈。”
看着高姨娘逐漸顫抖的嘴唇,雪月輕聲道:“你說沈輕照不準你出門見人,是因為關心愛護你,你怎會知道,你與佟大人長相何其相似。”
高姨娘搶道:“就算如此——就算如此……也不能證明我就是他的女兒!我、我……”
雪月道:“或許僅僅長相相似不能證明什麽,可沈輕照不做虧本買賣。只要你被他娶回家,你就一定是佟大人那個流落在外的女兒。”
“若我真的是——那沈郎,他待我那樣好,一定會立刻帶我尋親,怎會苦苦瞞我?”
雪月道:“那自然是因為,這對他來說時機未到。”
高姨娘睫毛抖個不停,整個人心神大亂。想要思考些什麽,奈何腦中一片空白,所有念頭都斷成一節一節。
雪月收回目光,慢慢走回桌旁坐下,低聲道:“我不知曉你與沈輕照是如何相識,但他一定機緣巧合得知了你的身份。他明明可以将你好好送回親生父親手裏,讓你過上原本該過的生活,可是,他還是哄騙你,用情愛栓住你,将你偷偷納為妾室,藏在身邊——你知道那是為什麽嗎?”
高姨娘臉色很白,胸腔悶得很,有什麽念頭隐隐的,卻抓不住:“為什麽?”
“因為僅僅是佟大人的謝意還不夠牢固。剛一開始,沈輕照當然可以向佟大人提要求,佟大人也會一一滿足他,但尋回女兒的恩情,總有一天會随時間沖淡。可是,如若這個女兒已經為他生兒育女,對他死心塌地,他就可以一輩子得到佟大人的鼎力支持——直接帶一個孤女認回父親,和哄騙此女兩心相許、瓜熟蒂落後再去認親,結果是全然不同的。”
“而那個時候的你,本就沉淪在沈輕照為你編織的溫柔鄉裏,等日後忽然一天他告訴你,他無意間機緣巧合找到了你的親生父親,并安排你們父女相認。那時的你,對他只有無與倫比的感激和一心一意的追随。沈輕照自然就通過你,與佟大人建立起牢不可破的聯系。”
是嗎?
高姨娘失魂落魄。
——雪月說得沒錯,至少,此刻知曉自己的身世,和日後再從沈輕照口中得知,确實是兩種截然不同的效果。前者是被欺騙的憤恨,而後者是……慶幸的感激。
高姨娘腦中嗡嗡作響,一雙眼死死盯着雪月,想在她沉靜溫婉的面容上,找出任何算計的蛛絲馬跡。
可是沒有,怎麽找都沒有。
是啊,她又何必編這種謊言來算計自己。
那,那如果她說的都是真的……
高姨娘雙腿發軟,扶着門框慢慢坐下,剛才還被她嫌棄至極的偏房,如今坐在門檻上也全然不在乎了:“如果……如果我的身份本該是那樣的、那樣的高貴……”
太荒唐了,若她本該是高門貴女,又何必為當一個侯府的小妾而洋洋自得?她的身份,就算是當沈輕照的正妻都綽綽有餘!
慌亂過後,高姨娘忽然目光一寒,掃向雪月,尖聲崩潰:“若是如此,你為什麽不早早告訴我!?”
雪月平靜道:“沈輕照第一次将你帶回府的時候,你已經有兩個多月的身孕。”
高姨娘嗫嚅,只聽雪月又說:“我想與你單獨說話,你可給過我一次機會?”
高姨娘臉色灰白,不吭聲了。
“你也不必懊悔,從前沈輕照在府,他不會讓任何人有機會攪亂他的棋局。就算早早知道,你我也很難抗衡他,只有此刻趁他不得歸府,才有反擊的機會。”
高姨娘垂頭坐着,身軀微微顫抖。無言片刻,她忽地一下站起來往外沖:“反擊……反擊……我要去找我親爹,我要讓我爹為我做主……”
雪月忙拉住她手腕把她往屋裏拽:“你冷靜點!你就不能稍稍動腦想一想?若不想日後吃虧,就不要現在去找你爹。”
聽見“吃虧”二字,高姨娘不必雪月拉也不向外沖了,結巴道:“那、那怎麽辦?去尋母親——尋老夫人說清楚?”
“……若不是實在沒有人手幫忙,我才懶得選你。”
高姨娘柳眉一豎:“你什麽意思!”
雪月真恨不得一指頭戳她腦門上,戳活她一個腦筋:“沈老夫人和自己兒子是一條心的,她什麽都知道。你冒冒失失跑去,只怕你連在府中的自由都沒有了。若我是被軟禁,你就是被囚禁。”
“那、那我爹——”
“你就這樣去見佟大人嗎?憑着沈輕照妾室的身份?沈輕照算計你,耽誤你,你不想遠離他?難道你想一輩子都給他當妾室?”
這話直戳在高姨娘心上,她以手掩面,嗚嗚哭道:“那怎麽辦?我當然不想再給他做妾。我本該是尊貴無比的中書令之女,想嫁什麽好兒郎沒有?我憑什麽給人做妾……”
雪月抓着她手腕:“那不就是了?只要你答應與我合作。今日你幫我,日後我必定回報于你。”
高姨娘含淚疑惑:“你有什麽好辦法?”
雪月垂眸看一眼她的肚子,“我先問你,這個孩子你想不想留?只論心意即可,想與不想,我都有平坦之路鋪給你。”
“自然不想!”高姨娘立刻尖叫,“我留他做甚?阻了我的榮華路嗎?”
雪月默了默,道:“總歸是你自己的身子,你自己有決斷就好。若你已決定與沈家斷個幹淨,就按我說的去做。”
“日後你我離開這裏,在人前,我必會為你作證,證明你從未踏足纣南侯府的大門,更不是沈輕照的妾室。沈輕照若是敢攀扯你,便是平白污蔑了一個姑娘的清白。天下人不會容他,佟大人更不會容他。”
高姨娘聽得心跳如擂,顫聲道:“這真的可以嗎?只憑你的話,外間的人便會全然盡信嗎?這府中這麽多下人都見過我……”
雪月搖頭一笑,嗓音安寧,卻極定人心:“府中的下人本就都是沈輕照的人,簽了賣身契給他,他們的話原本可信度也不高。再者,很多人的脾性我也了解,滿足了胃口,想讓他們幫你,并不是什麽難事。”
“可這也未必把握……”
“不會有節外生枝,我一定讓他們閉嘴。”
見高姨娘點頭,還是不能完全心安,雪月說:“放心,其實沈輕照大抵只會打落牙齒和血吞,不敢去攀扯你。畢竟就算他不能成為佟大人的恩人,也絕不能讓自己成為他的仇人。”
道理是這個道理,聽起來自己也能摘得幹淨。
可是……
高姨娘t喃喃:“可是這樣不是太便宜了他嗎……他不敢說,我也不會說。那這樣,我爹就永遠不知他對我別有用心的哄騙、不能幫我出氣……”
雪月無奈:“到底是報複他重要,還是過好自己的日子重要?想不通這一點,離不離開沈輕照,又有什麽區別?”
高姨娘又開始低頭抹淚。
越想越委屈,終于還是低泣道:“我的身子給了他,我真的能跟他斷得幹淨嗎……”
雪月道:“身子是自己的。不是他的。”
“自己的?那也已經髒了……”
雪月搖頭:“髒的,是用花言巧語惡毒手段踐踏他人的人。肮髒和清白都屬于自己,并非他人可以随意塗抹。別将自己當做一件物品。”
高姨娘不知是聽進去了,還是沒聽進去,只默默良久。她目光空洞不曾言語,雪月也耐心等她消化。
終于,高姨娘抹一把臉上殘餘淚痕:“說吧,你想讓我怎麽幫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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