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雙生

雙生

第二天,謝雙将相延予和花至鈞叫醒,三人一起送薛元知去試煉。

試煉的地方在藏經閣的最頂層,無相珠就在這裏。

珠子底盤是半個不規則蛋殼,蛋殼上連着半人高的透明泡泡球,仿佛一吹就要散掉。

各色奪目的光,如頑皮稚子在泡泡裏面跳動。

薛元知看着那無相珠,很難将它跟可以預言的寶貝聯系起來。

相延予像個送子遠行的老母親,叮囑了她許多零零散散的事情,她好像聽進去了,但又總結不出個什麽。

“一路順風!”

大師兄司佑海領着試煉隊伍走向無相珠,謝雙華朝她揮手。

薛元知回給她一個放心的表情。

入門試煉內容難度有高有低,不會被預先知曉,只有試煉者到無相珠裏才能知道。

他們的手觸碰到那泡泡,就會被拉進去,直接随機分配任務。

薛元知到的是一片廢墟之境。

到處都是斷壁殘垣,城牆下有一塊大石坑,以及很多會說話的高矮不一的圓杆。

圓杆最上面呈錐狀,錐尖只有聚光小點,沒有五官。

它們排着隊,一個接一個跳進石坑,錐尖甩出一滴水來,然後在上面不停地轉着圈。

最初的那滴水越變越大,顏色也變成混雜的黑紅色,而圓杆慢慢變矮變細,直到完全融到水裏。

圓杆們看到薛元知,都發出咿咿呀呀的聲音。

“從來沒有其他生物到過這裏,她是怎麽來的?”

“我們被困了那麽久,終于有人來了。”

“說不定她能帶我們出去呢。”

……

薛元知忍不住插話:“打擾一下……”

圓杆們紛紛後退:“你怎麽聽得懂我們說話,我們為什麽也聽得懂你的?”

薛元知道:“為什麽聽不懂?”

圓杆道:“因為我們不是一個物種啊。”

薛元知道:“可是你們說的是人話呀。”

圓杆們錐尖的光一閃一閃:“人,話?”

薛元知換了個問法:“你們是什麽?”

隊伍在往前推進着,圓杆們沒空和她搭話了,忙跟了上去。

只有離她最近的高圓杆停了下來,道:“我們只知道自己是被關進來的,至于之前是什麽東西,又是被誰關進來的,這些都沒有印象了。”

薛元知又道:“你們在幹什麽?”

高圓杆道:“這是我們的工作,我們要不停地制作玄水,不然句垢就會來将我們吞入腹中。”

薛元知指着那塊石坑:“可是你們不被它吞入腹中,不也會消失嗎?”

高圓杆道:“這玄水放不了多久,我們很快又能變回來的。”

薛元知問它:“那你們知道句垢在哪裏嗎?”

高圓杆有些害怕:“你找它幹什麽?”

薛元知直接說明來意道:“別怕,我是來打敗它的。”

高圓杆道:“它平時只有天上看不到雲的時候才會出來。”

薛元知擡頭看天,千姿百态的雲在頭頂飄着,如詩如畫。

她皺眉道:“那豈不是得等到晚上?”

高圓杆提醒她:“我們這裏只有白天。”

白天的話,那只能用遮雲咒了。

然而她發現,遮雲咒并沒有複習到。

薛元知靠在倒了一半的宮門下,使勁在腦海的系統收錄裏翻找着。

但是系統給她的術法資料,陰邪狠毒冷僻的應有盡有,仙門正統那是一個都沒有。

她又問高圓杆:“它不出來的時候是在哪裏呢?”

高圓杆晃了晃錐尖,道:“那我就不知道了。”

薛元知閃過一個念頭:“你剛剛是不是說,你們不制作玄水的話,它會來?”

高圓杆驚惶道:“你想幹什麽?”

薛元知笑道:“借你們一用。”

說罷飛身而起,到那石坑中把裏面的圓杆們趕了下去。

“你們聽我說,我等下會給你們畫一個保護圈,你們就在圈裏別動,否則出了什麽事,別怪我沒有提醒。”

坑外一陣躁動,薛元知跳下來,運起靈力畫了個圈。

圓杆們争先恐後地擠進那圈內,緊緊地靠在一起。

“小心!”圓杆們異口同聲地喊道。

話音剛落,四周突然起風,句垢從遠處殺氣騰騰地飛來。

薛元知盯着它那雙比身體大一倍的翅膀,上面的羽毛很美,流光溢彩的。

這羽毛……

引霜鳥?

薛元知在緣木犀傳給她的人偶的記憶裏,看到過那條引霜鳥羽做成的裙子,所以認得那羽毛。

句垢張着嘴要來吃她,薛元知閃避過去,剛準備和它幹一架,卻聽見它說:“你身上為什麽會有緣木犀的味道?”

身後的圓杆們竊竊私語:“它好像是在說話?”

“但是我們為什麽聽不懂?”

“難道也不是一個物種?”

薛元知心中奇怪,為什麽她能同時聽得懂圓杆和句垢說的話,它們卻互相聽不懂,就仿佛設定好的必須遵循的規則。

正想着,擡眸便見句垢很難受地在控制自己,克制住撲咬過來的沖動,又問了一遍:“你身上為什麽會有緣木犀的味道?”

薛元知道:“我在桑彌山得的,後來把它用來入藥治傷了。”

句垢顫聲道:“很久很久了。”

“什麽?”

見它眼角流出血淚來,薛元知正要上前詢問,被它叫住:“別過來!”

句垢的翅膀不停地拍打在地上,像是在和什麽鬥争着。

身後的圓杆們又聚攏了一些,全部都瑟瑟發着抖。

“清心咒。你深呼吸,我可以幫你!”薛元知蹲下來,開始施法念相延予教給她的咒語。

粗重的喘氣聲漸漸變得平穩,句垢乞求她:“請你殺了我。”

——

桑彌山上小公主的故事,并不完整。

國王膝下多子,晚年得了一對龍鳳胎。

先出來的哥哥身體強健,而妹妹差點胎死腹中。

雙生子出生在萬物凋零的冬季,宮裏顯出異象,一朵巨大的并蒂花在寒風中盛放。

有人稱奇,有人疑妖。

不久,司運輪盤碎裂,國運陡變,四處天災人禍,民不聊生,此胎被視為不祥。

巫師悄悄獻計,待十五年後時機成熟之時,祭出皇室血脈修複輪盤,可換得國家安寧。

階下心腹跪倒一片,請求國王犧牲本就體弱活不長久的公主,以保全百姓。

從此這位公主被細心養在宮殿裏,斷了與外界的聯系。

這個秘密被封鎖,所有知情人都不再提起,就這麽守了十五年。

十五年後,桑彌山的引霜鳥因為巫師的特意引導,全部生出了靈性。

國王下令捕盡引霜鳥,将其丢入煉池,供給輪盤所需精氣。

但引霜的羽毛實在美麗,國王決定把它們留下來,為小女兒做一條裙子。

公主及笄那日,美滋滋地穿上了世上最好看的裙子。

她決定要幹一件很有意義的,從未幹過的事。

她偷跑出宮殿,想要給國王一個驚喜。

然而這次出去,公主無意間聽到了國王和巫師的談話。

手裏的國王雕像冷冰冰的,但沒有心冷。

她渾渾噩噩地回到宮殿,眼淚把枕頭全部打濕。

當晚大火,她甚至想要是就這樣被燒死就好了。

可當她被救出來,她又後悔了。

畢竟……那些都是她的子民,國難當頭,他們也是無辜的。

那場大火燒壞了公主心愛的人偶,公主更覺郁郁寡歡,又病倒了。

治病的藥一碗不落,每日被送進來,來人要看着她喝完才放心離去,公主的病越來越重。

第二年春,公主薨逝,司運輪盤恢複如初。

但災禍并沒有因此而停歇,甚至蔓延至了皇宮。

三年後,公主一母同胞的哥哥謀反,逼宮上位,囚國王于公主生前的宮殿。

又三年,疫病肆虐,浮屍遍野,無人生還,國滅。

——

薛元知道: “你那哥哥,不會是只半魇吧?”

句垢道:“你見過他?”

薛元知讪笑道:“見過一面,還看到了那朵一半盛放一半枯萎的并蒂花。”

“我們的母親是一只魇,她奪人身而生下我們,産後暴斃。”句垢默了默,道:“所以哥哥是半魇,我是凡人,但我們元神是一體相連的,所以我死了卻不能超生。”

薛元知指着那些圓杆道,“但你為什麽會被困在這裏呢,它們又是怎麽回事?”

句垢道:“我死後在外飄蕩了很久,後來被拉進了哥哥的執念中,變成了一個引霜鳥模樣的怪物,如複一日地逼着它們磨墨。”

“磨墨?”薛元知疑惑地看向那些圓杆們。

它們只聽得懂她的話,見她看過來了,小聲問道:“句垢剛剛一大堆說了什麽?你又在說啥?什麽哥哥枯萎磨墨的?”

薛元知搖頭示意它們閉嘴。

句垢道:“哥哥一直想要父王寫罪己诏,但是父王寫到一半就吐血而亡了,這就成了他的執念。它們就是那張沒寫完的紙上的字,只能每天重複着同樣的動作,将自己變成筆,變成墨,做好準備工作。而我,被那口咽不下的氣控制着,一定要監督它們做這些。”

薛元知道:“照這麽說,你是半魇的附屬物,我也不能完全殺死你,有什麽用呢?”

句垢道:“我在這裏已經太久了,無法控制自己,也無法殺了自己。它們,也被折磨着不得解脫。只有外力才能讓這個虛空之境坍塌,你不是在殺我們,是在救我們。”

“動手吧,在我還能控制住自己不反抗之前。”

薛元知看了一眼被迫日複一日工作,不知道自己是什麽的圓杆們,擡手結印。

靈力湧上她的掌心,拍在了句垢身上。

石坑裏的玄水沸騰,全部變回圓杆,和圈內圓杆們一起尖叫着飄飛。

錐尖亮起刺眼的光,從裏面甩出墨來。

紅黑斑駁,漫天荒唐,字字泣血,句句無奈。

頓筆處,平生遺憾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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