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成親
成親
活得久了,經歷的事多了,許多事也就沒那麽容易牽動人的情緒了。
所以忘情很少生氣。
但這次,他是真的生氣了。
七八歲的小胖子被他打的滿身是血,雖傷不及根本,但一定痛的此生難忘。
将手裏沾滿血的鞭子嫌棄地往旁邊一丢,忘情用手帕小心翼翼地擦去指尖沾的污血,連指甲縫裏都擦的一幹二淨。發覺身邊的小孩兒自始至終一句話也沒說,他蹲下身去,有些無措:
“抱歉,是吓到你了嗎?”
但是小孩兒卻緊抿着唇,死死盯着地上血肉模糊的小少爺,片刻後才搖頭:
“沒有。”
比眼前更血腥的場面他不是沒見過,甚至不少是發生在他自己身上,他如何會怕?
“謝謝。”他小聲說。
忘情眨了眨眼,被這話說的有些開心:“那你現在說說,我厲不厲害?”
這雙眼睛亮晶晶的,眼尾的小痣妩媚生動。漂亮的眸子裏隐約盛着熾烈的光,看的小孩兒一時間雙頰一紅,不自在地移開了眼:“還、還行吧。”
“只是還行啊……”忘情有些失望,就着蹲下的姿勢将小孩從腿彎抱起來,颠了颠,在對方驚呼聲中拍拍他的背,“走,咱們繼續。”
“繼續?繼續什麽?上哪裏繼續?”
很快,小孩兒就知道忘情要做什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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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被抱着來到了城主府,不經人通傳就進了院子,攔的人被忘情一揮手擋在了外面,只丢進去個嗷嗷叫的小少爺。
至于他們兩個,坐在院中造的江南園林景的小涼亭裏,喝茶,吃點心。
當然了,茶水點心都是搶來的。
而此時,被打了兒子、闖了院子、搶了東西的城主大人怒不可遏——
他可是城主!這是他從小捧到手心的兒子,打不敢打罵不敢罵,磕一下都要心疼好久,如今究竟是誰有這麽大的膽子!将他這個城主的兒子傷成這樣?!
“兒啊,別擔心,爹一定幫你把那個膽大包天的狗雜種碎屍萬段!”
躺在床上被繃帶纏了一圈又一圈的朱少爺哭的上氣不接下氣,一聽這話居然掙紮着要下床:“爹!我要跟你去!我要看着爹為我做主把那個小畜生和怡香館的兔兒爺剁成碎塊喂狗!!”
……
城主府內涼亭中。
小孩兒塞了滿嘴的點心忘了嚼,呆呆地看着面前站着的、谪仙似的人兒。
努力咽下嘴裏事物,他開口:“你、你怎麽換了件衣服?”
殷紅的衣衫,襯的人皮膚雪白,而且也不算穿上,只是披到肩頭,平添幾分慵懶的美感。
小孩兒不會形容,只覺得眼前這人,實在是美極了。
忘情對他笑了笑:“沒辦法,必要時候,未免麻煩,還是有點能被人認出來的标志比較好。”
說完,在腰間佩上造型繁複的玉佩,但凡是個官員,便能認出,那是獨屬于合歡宗主的私印。
把私印刻成個玉佩,天底下想來也是忘情獨一份的了。
“吶,人來了。”忘情笑說。
城主帶了一大群人過來,其中甚至還包括了今日不當值、趕過來拍馬屁的戍衛官。小孩兒心裏頓時一悸,手裏的點心沒拿住,“啪”一下掉到桌上。
但看忘情,卻還像個沒事人?
那些可都是城裏當官的!在小孩兒的認知中,這些全部都是惹不起的大人物。而下一瞬,卻見這些個惹不起的“大人物”嚷罵的聲音猛地一停,打頭的甚至開始哆嗦起來。
“爹!就是他!”滿身繃帶的小少爺胖手一指,氣焰嚣張,卻沒看見他那當城主的爹吓的幾乎要跪下了。
“逆子!”城主一腳踹到少爺身上,“還不快給宗主大人賠罪!”
少爺猝不及防被踹這一腳,腦子像被踹斷了弦,怔怔地跪在地上,猛地擡頭看向涼亭裏的兩個人。
紅衣的那個牽着“小畜生”的手,緩步從涼亭階梯上走下來,看向已經跪了一地的衆人:“這麽多人?城主可真是熱情。”
“既、既是宗主大人,這排場……自是不夠的。”
“哦?”忘情像是聽見了什麽好笑的事,“那城主是不是覺得,該将我抓起來、丢進地牢好好折磨,替你那寶貝兒子報仇,才是适合我的排場?”
“不!不敢!屬下不敢啊宗主大人!是、是犬子沖撞了您,您教訓的對!屬下……對、屬下這是來感謝宗主來了!”
一邊跪着的小少爺已經完全懵了,一會兒功夫,他的父親怎麽就變了張臉似的?明明是他被欺負了!
“爹,你在說什麽?我們不是來給這兩個家夥教訓的嗎?你不是說……”
小少爺話才說一半,便被城主的吼聲打斷:“逆子!閉嘴!!快、快給宗主大人道歉!快!”
“給我道歉?”忘情諷刺地勾了勾唇角,将牽着的小孩兒領到前面,“你該給他道歉、給他賠罪才對!”
城主一愣,雖不明白眼下情況為何,但清楚如果他這兒子不磕頭認罪,他這城主的烏紗帽都可能保不住!
“咚!”小少爺的後腦勺被他爹按住,毫不猶豫地朝地板砸了下去,一下、兩下……很快頭破血流。
但忘情卻沒有叫停的意思,反倒蹲下身,柔聲問身邊的小孩兒:“夠了嗎?”
小孩兒不說話,雙眼一眨不眨地看着地上狼狽不堪的小少爺,又擡起眼,看着院裏烏泱泱跪了一地的人。
他過去不止一次受辱,更不止一次想過,有朝一日将這些欺辱他的人踩在腳下時是什麽光景,但如今真這樣了,他卻覺着……有些沒意思了。
好髒。
他拉了拉身邊唯一幹淨的人的袖子,小聲說:“可以帶我走嗎?”
“當然。”忘情面上柔和笑了。
他為此而來。
……
小孩兒被忘情帶回了合歡宗,住過一段時間後,他在宗門聽到兩個八卦——
第一個是墨羽城的那位城主被忘情上書彈劾,丢了官職不說,又因查出來的種種罪行被抄了家,以後那個小少爺再也不能被稱作“少爺”了。
至于第二個嘛……據門內那些哥哥姐姐們說,他是忘情帶回來的童養夫??
唔……小孩兒摸着自己的臉,反複打量自己在鏡中模樣,越看越好看,被人看上當童養夫,也難怪嘛!
而且,忘情長的挺好看的……他不虧。
那童養夫就童養夫呗。
自此,小孩兒臉上每天開花似的帶着笑,這一笑,就是九年。
十六歲的少年每天個子都在蹿,很快就比忘情高了個頭尖。現在也不能一口一個小孩兒的叫了,他早已有了名字,叫莫銘之。
這個名字他很喜歡,但時間久了,少年敏感的心思覺出什麽不對來。
尤其,他近來總會做一些奇怪的夢。
午後正是犯懶的時候,也正是人的思緒最松弛的時候。忘情沐着陽光,歪坐在涼亭內捧着本書看,眼前身形一晃,莫銘之坐在了他旁邊。
“小滿?”
忘情沒看他:“都說了,在外面要叫師尊。”
莫銘之左右環顧:“沒事,反正這裏現在沒別人。”
“随你。”忘情将手裏書翻過一頁,大約是看見了什麽有意思的內容,面上帶了笑。
莫銘之覺着他的笑好晃眼,想起進來做的那些或是旖旎的、或是混亂的、又或是滿含血腥味的夢,臉上很不争氣地泛起紅暈來。
“你來有什麽事?”忘情問。
“沒事就不能來?”
“好,那你別問。”
“我!”莫銘之噎了噎,洩氣道,“我問還不行嗎?”
他努力做了許久心理建設,才終于吐出來一句話:“小滿,你……有沒有喜歡的人?”
“有啊。”忘情答的毫不猶豫。
莫銘之聽過一怔,心裏一時間說不上來是什麽滋味。過去宗門內盛傳他是宗主撿回來當童養夫的,他不在意,甚至有些樂在其中,可如今此人對這樣的問題答的如此直接,那是不是說……
他搖搖頭,将這些亂七八糟的想法甩出去,但這些想法沒了後,夢裏那些雜七雜八的片段就湧了上來。
有時候他真的懷疑過那些究竟是不是夢,如此細膩,如此真實,就好像……是他上輩子真的經歷過一樣。
“在胡思亂想些什麽?”忘情一根手指點在了他眉心,将他胡亂發散的思維喚回來。
“沒什麽。”
“沒什麽就回去休息吧,晌午人乏,睡一覺去吧。”
莫銘之當真聽了他的話。
但正是因他睡着了,才沒有看見,自己的手腕間有一根紅繩浮現,相比十六年前,已經幾乎凝實了。
這是合歡宗的聖物所煉,能喚起前塵,結三世姻緣。
“還有四年……”涼亭內,忘情撫着紅繩呢喃。
……
四年後,莫銘之及冠。
這四年他過的渾渾噩噩,分不清夢境與真實,分不清前塵與現世,只剩下一個愈發清晰的名字——
章小滿。
忘情說,他的加冠禮一定要大辦,也不知道宗內上上下下從這簡單一句話裏歪曲出來什麽意思,總之,這加冠禮準備的越來越像成親……
成親,成親。
他似乎,錯過了自己的成親。
在很久很久以前。
他曾經讓那個人等了他很久很久。
不能再叫他等了。
日出東方,窗邊照進一縷微光。躺在床上的莫銘之睜開了眼,前塵往事被盡數憶起,手腕上的紅繩清晰浮現,仔細看的話,裏面被編進了一縷烏黑的秀發。
……
忘情身上披着那件被他披了一千年,又放下兩百年,如今又被他翻出來的紅衣,他最初的嫁衣。
說起來,他并不能肯定那根紅繩可以百分百起作用,倘若這其中有任何一人逃避了、變心了,紅繩都将徹底斷開,再難續緣。
只是這麽多年過來,他從來都不敢想。
這件喜服是當初兩人一起挑的制式,還是很好看、很合适的。只是……這麽多年了,他甚至已經不敢想,自己究竟能不能真正穿上這件衣服了。
算了,不想了,今天可是莫銘之的加冠禮,他還得早點過去呢。
将肩頭的紅衣取下來,疊好,放在床頭,忘情轉身欲出門去,卻先一步聽見屋門打開的聲音。
夾雜着晨露的清涼,他被人抱進了懷裏,聽見了那句一千餘年之前道侶對自己的許諾——
“小滿,我們成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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