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青雲路(六)
第031章 青雲路(六)
魏副監正不掩驚訝。
他又不傻怎會領悟不出,所謂“幾樁要緊公務”,只是這位閣老的托詞而已。
無論鳳閣還是督查院皆是朝中機樞部門,每日需要經過這位閣老定奪裁斷的事務何止萬千,顧閣老年輕時雖掌兵身體又不是鐵打的操勞了一整日怎會不需要休息。顯然是不欲驚擾裏頭的少年郎,才提出要去藏書閣。
這位閣老素以剛正嚴厲著稱,沒想到竟有如此寬厚一面,對面還是一個衛氏的嫡孫。
江左顧氏根基不在上京,但在江左聲望極盛鳳閣三位座主次輔韓莳芳出了名的老好人幾乎未與首輔衛憫在政務上起過任何沖突倒是這位閣老,所掌督查院大力吸納寒門子弟秉公執法彈劾過不少世家官員。
顧氏在江左立業數百年,文武兼修祖上有從龍之功論家族淵源底蘊不輸于金陵起家的衛氏自然也是京中小族無法相比。顧氏亦深谙明哲保身之道扶植太祖登基後,便退避江左并未大肆在上京發展勢力,對于太祖授予的王爵亦固辭不受。但江左顧氏,子弟英才輩出,如繁星散落各處,始終是大淵朝堂上不容忽視的一股力量,由這位閣老掌督查院,也是再合适不過。
魏副監正感佩之餘,立刻拱袖道:“閣老宵衣旰食,為國操勞,豈能再如此勞累,閣老若不嫌棄,請去下官值房休息罷。”
顧淩洲一擺手:“勿需多言。”
魏副監正只能詢望向楊清,向這位佥都禦史大人求助,楊清笑道:“便依閣老所言,去将藏書閣打開吧,另外再備些茶水與基本盥洗之物。”
說完,親自提燈,在一旁為顧淩洲引路。
“日日伏案而睡,可不好受,那個孩子,倒是挺用功,便是弟子當年在國子監就學時,亦遠不及之。”
“聽聞這位三公子自幼體弱,這回受訊問的世家子弟,大部分傷未痊愈,都請假在府中學習,他算是最早回來報道的那一批了。如此拼命用功,莫不是為了國子監即将舉行的大考?若能在大考中位列前三,是可以拿到特赦名額,越過鄉試院試,直接參加五月會試的。”
“只是,今年入學的二百餘名學子,皆是各地鄉試院試拔尖者,幾乎囊括了各州府的解元,想要拿前三,可不容易,甚至可以說沒什麽希望。”
顧淩洲負手沉默走着,并未開口說話。
楊清試探問:“師父對這位三公子,似乎有些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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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父雖嚴厲,但若是遇到喜愛的學子,無論寒門世家,都是不吝嘉獎的。然他每回提到這位三公子,師父都是沉默以對,不發表任何褒貶之言。
顧淩洲卻搖頭:“為師并不了解他,能有什麽看法,只是覺得,此子心性,不同一般,一時看不透而已。”
“不過,肯努力用功,總是好事。”
“你待會兒告訴魏副監一聲,以後本輔的值房,依舊可給學生們用,不必特意給本輔留着。夜裏讀書清苦,多給學生們準備些熱茶和糕點。”
楊清笑着應是。
衛瑾瑜次日醒來,讀到卯時,去找劉管事歸還鑰匙時,才得知昨夜顧淩洲突然過來的事。
“不過公子也不必惶恐難安,閣老看着嚴厲,其實拳拳之心,向來愛護學生,昨夜去值房看了一眼,見公子正在沉睡,吩咐掌事們不許打擾,便直接移身去了藏書閣辦公。”
“閣老還說了,以後那間值房,學生依然可以留宿。”
劉管事收起鑰匙,與衛瑾瑜說着情況。
衛瑾瑜點頭,問:“請問閣老已經離開了麽?”
劉管事看了看天色,道:“方才楊禦史還過來吩咐下官準備簡單的早點,應當在用早膳吧。”
衛瑾瑜和掌事作別,離開授業堂值房,踟蹰片刻,沿長廊往藏書閣方向行去。
藏書閣外,果然有兩列重兵把守,副監正領着兩名管事恭敬立在廊下,閣門大開,不時有仆從進出。
衛瑾瑜到時,楊清恰好從閣內出來。
一眼看見那一身雪色,立在階下的少年郎,楊清溫和問:“有事麽?”
衛瑾瑜展袍在階下跪了,道:“昨日擾了閣老休息,學生特來向閣老請罪謝恩。”
楊清想,畢竟是世家大族教養出來的,倒是個懂規矩的,便笑道:“閣老正在用早膳,你要求見,怕要等上一會兒。”
衛瑾瑜打開身側食盒,從中取出一只細白茶盞,雙手捧着,托于額前,垂目道:“學生不敢驚擾閣老寶駕,故而準備了露茶一盞,請閣老享用。”
楊清微有意外:“露茶?”
衛瑾瑜道:“便是就近采集的桃花清露,倉促粗糙,望閣老不棄。”
楊清點頭,讓人将茶接過,道:“本官會将你心意轉達給閣老。”
衛瑾瑜俯身磕了個頭,便起身離開。
直到望着少年身影消失在廊下,楊清方轉身回了閣內。
顧淩洲正端坐用膳,楊清将那盞露茶擱到案上,跪坐至案側,将事情原委講了,道:“一盞露茶,不知要采集多少顆露珠才能集成,還要擇取幹淨不沾任何塵泥的,這份謝禮,看着輕,心意卻重。”
“他只獻茶,并不當面謝恩,可見進退也十分有度,便是旁人瞧見了,也捉不住他任何把柄。”
“這孩子,果然玲珑心竅。”
顧淩洲擱下筷子,淡淡道:“太過玲珑,也難掌控,難馴服。”
楊清一愣,問:“那這盞茶,師父還喝麽?”
顧淩洲沒說話,頃刻,端起茶盞嘗了一口,一股晨露獨有的清甜彌漫在舌尖,混着一絲極淺淡的桃花香,一口下去,五髒七竅仿佛都得到了滋潤。
**
轉眼到了大考日。
國子監大考和會試不同,主要考核學生入監以來的學習情況,分九科。每科成績分甲乙丙三等,九科全部得甲等,謂全甲。
四書五經和講官們的講義是重點考試內容,外加一篇策論,策論主題由掌院和講官們一道拟定。大考足足考三天,前兩天都考四科,最後一天只靠策論一科。
雖然不必像會試一般,在貢院裏待上幾天幾夜,但連續三天下來,學生們亦筋疲力盡,幾乎耗盡了全服精氣神。
好在大考之後有兩日假,學生可自由活動,不必待在監中上課。
因而第三日考試一結束,學生們便迫不及待地收拾東西離監,或拉着同鄉或平日關系好的出去宴飲慶祝,或急急趕去本家宴席,當然,還有學子一邊收拾筆墨一邊抱怨此次出題人出的題太過偏門冷僻。
“五經之中,有那樣的章句麽?我怎麽全然沒有印象?”
“掌教不是說了麽,考核內容以四書五經為主,但并不局限于四書五經,有幾道偏門冷題也正常。”
“你說得輕巧,一科總共才多少道題,錯一道便要差旁人很多。大考若都考不好,會試如何與人競争。”
裴七公子毫無這個煩惱,因九科裏面,這位公子爺有半數都沒有答上來,有一科還險些交了白卷,成績之慘烈已經可以想象。
但裴七公子依舊很興奮:“我爹說了,只要本公子能得一半的乙,不排在最後一名,他就把京郊那座別院送給我。”
裴七公子還熱情地邀請衛瑾瑜将來去莊子裏飲酒賞月。
衛瑾瑜一笑,說好,便收拾起筆墨,抱着書箱起身離案了。
裴昭元只覺眼睛被晃了下,呆坐半天,才狠狠掐了下自己的大腿肉,問仆從:“他,他剛剛是不是沖我笑了?”
仆從說是。
裴昭元泫然欲泣。
不枉他辛苦讨好美人這般久。
這美人笑起來,也太好看了。
謝唯慎那個混賬東西,到底上輩子積了什麽德,才能走這等狗屎運。
偏那狗東西還不知道珍惜!
衛瑾瑜往通往藏書閣的廊下走,走到一半,照舊在老地方看到了一道熟悉身影。
謝琅抱臂靠在廊柱上,打量着他懷裏的書箱,道:“好學生,剛考完試,又要接着用功呀。”
除了考試這幾日,中午散學後,謝琅隔三差五便會準時在此地出現,如第一次一般,帶着衛瑾瑜從側門出去,到外面的小館子吃飯。
大部分時間,都是去吃那家面館。
“你已經下值了?”
衛瑾瑜看着天色,意外問。
謝琅輕笑:“怎麽,許你用功,便不許我偷個懶麽。”
衛瑾瑜便問:“今日吃什麽去?”
謝琅甚愉悅,也喜他的上道,道:“今日得了筆賞錢,帶你吃頓好的去。”
衛瑾瑜:“我要先去藏書閣一趟。”
謝琅點頭,放下臂:“老地方見。”
說完,他扶刀轉身,往外先走了。
衛瑾瑜盯他背影片刻,收回視線,自往藏書閣方向去。
知道蘇文卿考完了試,崔灏亦早早從戶部出來,在巷口的一處茶棚下等着。這地方不顯眼,人也多,他一聲便袍,很難被人認出。
“二爺,世子不在殿前司值房。”
親兵李梧翻身下馬,因為跑得急,出了一頭汗,過來禀報。
崔灏皺眉:“這個時辰,他不在殿前司,去哪兒了?”
李梧道:“當值的玄虎衛說,世子半個時辰前就提前下值了。”
“沒說去做什麽?”
“沒有。”
崔灏沒擰得更深。
他今日特意在二十四樓定了桌席,原本是打算叫着謝琅一道,為蘇文卿慶祝的,爺三個也借着這個機會好好聚一聚,因而特意派了李梧早早去殿前司尋人,誰料人竟不在。
“唯慎是個懂規矩的,無緣無故,怎會提前下值。”
崔灏正困惑,蒼伯過來了,見着崔灏,遲疑道:“二爺,方才屬下似乎瞧見世子爺身邊的雍臨了。”
崔灏立刻問:“何處見着的?”
“就東邊的那道側門外,駕着車,似乎在等人呢。”
崔灏想到什麽,冷哼一聲,霍然起身,道:“引我過去。”
蒼伯忙道:“将軍且慢。”
崔灏厲目掃去。
蒼伯硬着頭皮道:“其實方才在監中等文卿公子時,老奴還……還瞧見世子了,世子正在廊下與人說話呢。”
“如将軍那日所言,此事禍根,不在世子身上,将軍貿然過去,怕會傷了和世子的叔侄情分。”
崔灏撫須,若有所思。
**
衛瑾瑜從藏書閣出來,日頭已經西移,墜了一半,原本想把書箱存放到授業堂,但怕謝琅等得太久,依舊随身抱着出來了。
走到階下,才發現不遠處站着一個中年男子。
男子着一身英挺武服,正撫須而立,目若厲電,直直望着他。
“老夫名喚崔灏,你應當聽說過。”
衛瑾瑜要走過去時,對方開了口。
衛瑾瑜停下,轉過身,微微一笑,道:“崔二爺大名,晚輩自然聽過。您在此,是特意等候晚輩?”
崔灏打量着眼前少年郎,沉聲開口:“唯慎喚老夫一聲二叔,他年少不經事,一時被人所惑,在情理之中,可老夫是看着他長大的,比你了解他,北境軍少統帥,不會是一個色令智昏的登徒子,家族利益,謝氏榮辱,在他心中永遠是排在第一位的,你能明白麽?”
衛瑾瑜神色不變,甚至目中毫無微瀾,甚至還維持着禮貌笑意,反問:“您的意思是,讓我識趣一點,遠離他,不再蠱惑他?”
崔灏道:“你若聰明些,便該如此,于你,于唯慎,都是好事。”
衛瑾瑜一扯嘴角。
這無聲的挑釁姿态,令崔灏狠狠擰了下眉。
衛瑾瑜直視他:“我想,您可能搞錯了,與我成婚,興許是聖命難違,可沒有人逼他與我躺在一張床上,沒人逼着他送我東西,也沒有人逼他日日等在廊下,與我偶遇,您與其來質問我,倒不如去問問您心目中意志堅定的侄兒,為何會日日纏着我不放。”
“再說,此事也不是沒有解決辦法,您只要能請陛下收回那道旨意,我與他,自然一拍兩散,再無相幹。”
說完,衛瑾瑜便點頭為禮,轉身而去。
崔灏氣得手發抖,他設想了無數可能,萬萬沒料到,對方竟如此理直氣壯,如此嚣張。
謝琅等在馬車前,見已經快半個時辰了,人還沒過來,正奇怪,衛瑾瑜抱着書箱,從門裏走了出來。
他上前接過書箱,道:“上車吧。”
走了兩步,卻發現衛瑾瑜沒有動,轉過身,就見衛瑾瑜睜着黑白分明的烏眸,直勾勾盯着他,眸色竟是冷的。
“怎麽了?”
謝琅奇怪。
衛瑾瑜問:“我想吃什麽,都能吃麽。”
謝琅挑眉道:“自然。”
“你就是想吃天上的月亮,我都幫你摘下來,成麽?”
衛瑾瑜唇邊浮起一抹笑,道:“我要吃二十四樓,最貴的包廂,最貴的席面。”
“你——買得起麽?敢帶我去吃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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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