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金杯飲(三)

第055章 金杯飲(三)

顧淩洲沉吟片刻問:“衛瑾瑜呢?”

楊清一愣。

“師父要派他去?”

似這等給其他部門幫忙的事,他們督查院不必擔主挑大頭,一般都是随便派兩個低階禦史過去應付應付差事就成了。

楊清道:“這孩子剛從揚州回來還沒休息幾日呢,師父又讓他去京郊,會不會太緊促了些。依弟子看不如派鐘岳和同樣今年新入職的許劭過去。”

“閣老楊禦史。”

正說着清潤少年聲音忽響起。

楊清擡頭,就見衛瑾瑜一身青色官服,懷抱文書,恭敬站在值房外。

進來展袍跪落,行過禮道:“下官願意去京郊協助戶部打理赈災事宜望閣老允準。”

楊清:“赈災可是個苦差事這一過去,沒十天半月可回不來吃住條件也艱苦你想好了?”

衛瑾瑜神色不變:“下官想好了,請閣老和楊禦史允準。”

顧淩洲坐于案後打量少年片刻忽問:“這種苦差事讓你去不覺得委屈麽?”

衛瑾瑜:“閣老如此說下官惶恐。只要是督查院的差事在下官眼裏,便沒有苦與不苦之分能有此歷練機會,是下官之幸。”

“而且——閣老洞察秋毫,不會落無用之刀,閣老既讓下官去,想來自有下官的用處。”

實在是太聰慧了,顧淩洲忍不住在心裏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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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下也不再廢話,便吩咐:“今日值房這邊的差事便不用管了,災情緊迫,不容拖延,今日午後,便同鐘岳一道出發吧。記着,若遇到需要裁奪的大事,都需第一時間向本輔禀報,切不可擅自行動。”

“下官遵命。”

等衛瑾瑜退下,楊清忍不住感嘆道:“這孩子瞧着文弱,倒也是個肯吃苦的,這回揚州的案子辦得也漂亮,若不是他,換成其他任何一個人,都不可能這麽快把揚州這塊硬骨頭給啃下來。師父慧眼識珠,這回可是得了一個有本事的小将。”

“自然,揚州的案子能順利結下,也離不開師父鼎力支持,這孩子到了揚州大張旗鼓地大擺宴席,宴請各路官員,可沒少人暗中寫折子參他,督查院內部就有好幾個禦史要求師父懲治他,以正綱紀,要不是師父力排衆議壓了下來,那群人還不知要鬧騰成什麽樣子。”

“師父拿他年紀小為由頭壓着,不讓聖上給他升太快,應當也是怕木秀于林,太過招風吧。然而有句話叫‘金鱗豈是池中物,一遇風雲便化龍’,這樣好的一塊料子,師父就是想壓,又能壓多久呢。”

顧淩洲沒有說話。

半晌,道:“再看看吧。”

斟酌片刻,到底有些不放心,又道:“派一隊暗衛暗中跟着吧。”

督查院是不培養暗衛的,顧淩洲口中的“暗衛”,又稱雨衛,是江左顧氏本族豢養的一批武藝高強的精銳高手。

楊清神色一凝:“師父是擔心京郊那邊……”

顧淩洲道:“未雨綢缪,總是好的。”

楊清便不再多問,應是,接過顧淩洲手令,自去安排。

**

京郊,延慶府。

大雨淋漓,官道上,延慶府縣令黃有鶴不顧雨勢,剛過午時便領着一衆僚屬在官道上恭候。

“怎麽還不來?”

黃有鶴掂着腳脖子張望。

師爺胡信勸:“下了這麽多天雨,道路泥濘不好走,耽擱些時辰也正常,大人稍安勿躁。”

正說着,一頂青尼小轎便出現在了衆人視線裏。

黃有鶴狐疑:“這回鳳閣派來主持赈災事宜的,不是戶部新上任的那位蘇侍郎麽?這轎子,不像啊。”

胡信眼珠一轉,則道:“錯不了,大人您看,那轎子兩側,有京營的士兵随行,京營由首輔掌管,那位蘇侍郎又是首輔跟前的紅人,絕對錯不了。”

“這位蘇大人是有名的寒門大才子,低調簡樸些也正常嘛。”

胡信話雖如此說,心裏其實不屑一顧。

上京城的這些京官們,甭管七品還是二品,從表面看,哪個不簡樸,甚至品級越高,越要故意作出一副簡樸之态。古時簡樸還稱得上美德,如今不過是官員們沽名釣譽、博取名聲的手段罷了。

轉眼間轎子已到跟前。

黃有鶴已經讓人将傘都收了起來,就那般立在雨中,帶着衆人行禮。

“下官延慶府縣令黃有鶴,拜見侍郎大人。”

蘇文卿一身三品緋色官服,自轎內走了出來,随侍在一側的蒼伯忙打開傘,罩在他頭頂。

黃有鶴拿眼睛偷偷一觑,見這新任戶部侍郎,果真如傳聞一般,不到二十的年紀,生着一張如冠玉一般的俊俏臉,想想自己如今已經四十多歲,仍只是京郊一個七品縣令,心裏難免生出些嫉妒來。

面上卻是越發恭敬:“下官已在衙內略備薄酒,為侍郎大人接風洗塵,請侍郎大人屈尊移步。”

蘇文卿卻道:“先去災區吧。”

出了官道,便是泥濘鄉間土道,轎子已經無法行走。

黃有鶴忙道:“下官給大人備了坐輿。”

“不必了,直接走着過去便可。”

說着,他果真當先一步,踩着滿地泥濘,帶着幾名兵丁往前走了。

迎接的衆人面面相觑。

黃有鶴和胡信交換了一下眼神,黃有鶴朝着蘇文卿背影努了努嘴,無聲道:“作戲呢。”

衛瑾瑜與鐘岳亦于午後乘坐馬車抵達了延慶府。

迎接他們的是戶部一名司吏,司吏引着兩人來到臨時辦公區域,道:“二位大人先休整一下,等晚些時候,蘇大人會過來,統一分布任務。”

此次算上戶部本部和各部臨時抽調過來的人手,統共有五十多名官員參與赈災事宜。

延慶府的縣衙自然盛不下這麽多人,為了方便辦事,戶部直接征用了兩處未被完全沖毀的田莊,在院中搭了一些帳篷,作為臨時辦公地點。

“條件簡陋,兩位大人且将就些吧。”

司吏引着衛瑾瑜和鐘岳來到一處帳篷裏,懷着歉意道。

鐘岳打量一圈,見帳篷裏只有最簡單的一張床和一張書案,兩個矮凳,以及一座用來燒熱水的爐子,角落裏甚至還滴滴答答流着水,果然是堪稱簡陋。

衛瑾瑜倒是從容與司吏致謝,道:“和那些無家可歸的災民相比,這裏已經很好了,多謝。”

司吏暗松一口氣。

他也沒料到,督查院派來幫忙的禦史,會是這位剛憑揚州織造局一案聲名大顯的衛氏嫡孫。京郊可不比揚州那等富庶之地,這等世家公子,哪裏吃過這種苦頭。司吏原本還擔心對方找茬,見對方态度如此和悅,心也跟着放下。

道:“二位大人能理解,下官感激不盡。”

“不瞞二位大人,便是我們蘇大人,住的也是帳篷,還是最簡陋的一間,蘇大人說,要把尚能住人的屋子全部留出來安置災民。”

“幸好有蘇大人做榜樣,下面官員就算有不滿的也不好說什麽了。”

司吏交代完一應事務,就匆匆拜別,忙自己的事去了。二人收拾好行囊,鐘岳去找戶部相識的故交,衛瑾瑜則到帳篷外勘查地形。

“瑾瑜!”

後面傳來驚喜呼喚。

衛瑾瑜回頭,見是裴昭元。

裴昭元提着袍子,幾個箭步便跑了過來,道:“瑾瑜,你如今不是已經升了正六品禦史了麽,怎麽也被派到這兒了?”

衛瑾瑜微微一笑,與他見禮。

“大約是閣老想讓我多歷練歷練吧。”

裴昭元滿眼同情:“什麽歷練,這種苦差事,狗都不稀罕來幹,也就你想得開。那顧淩洲,素來器重寒門子弟,你揚州案子辦得那麽漂亮,這才回來幾天,他都忍心派你來幹這種髒活累活,怎麽不讓和你同時入院的那個許劭來?依我看,就是懷抱偏見,故意折騰你。你也是,六部那麽多好職位,幹嘛想不開非要考什麽督查院。”

衛瑾瑜沒接話,問:“裴司事怎麽也來了?”

“還不是我爹。”

裴昭元臉擰成苦瓜:“我爹也是打着歷練的名號,非逼我過來,我若不過來,他便要打斷我一條腿,什麽歷練,說白了都是為了滿足他自己的虛榮心,用我的痛苦襯托他的大公無私,順便給裴氏博個好名聲。”

衛瑾瑜道:“既來之,則安之,裴司事也想開一些吧。”

“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令尊也是在給裴司事争取建功立業的機會。”

裴昭元嘟囔:“你這語氣,怎麽跟我爹一樣。”

年紀分明比他還小!

不過美人說的話,總是格外中聽一些,裴昭元勉強應了,擡頭望天道:“只盼這雨能快點停吧,這種地方,我可真是一天都待不下去。”

傍晚時,衛瑾瑜和裴昭元接到了分配給他們的任務——給災民分發赈災糧食,鐘岳則和另一名戶部官員一道,被派去統計此次災情被毀田地房屋數量。

裴昭元不敢相信質問司吏:“讓我們給災民發糧食,這不都是下頭士兵們幹的事麽!”

司吏素知這位小爺脾氣大,只能小心答:“司事息怒,這都是蘇大人統一安排的,下官也只是負責傳令而已。”

“蘇大人說,下面士兵行事粗魯,一個不慎,可能引發民變,所以才要指派兩名做事穩妥可靠的官員過去,幫着維持秩序,盯着士兵行事。”

“少給小爺扣高帽子,還做事穩妥可靠,他怎麽不自己過去!”

裴昭元火氣越發大:“我找他去!”

剛跳起來,便被衛瑾瑜拽住。

只聞衛瑾瑜問那名司吏:“除了我與裴司事,可還有其他官員負責此事?”

司吏搖頭:“人手不夠,沒有其他人了。”

衛瑾瑜道:“我知道了,你且退下吧,裴司事只是一時性急,說了幾句沖動話,你莫要當真,也莫要亂嚼舌根子。”

司吏自然曉得輕重,忙擦了擦汗,惶恐退下。

裴昭元不忿道:“瑾瑜,姓蘇的這是擺明了欺負咱們,你幹嘛攔着我?”

衛瑾瑜攏着一只熱茶盞,不緊不慢喝了口熱茶:“因為他是三品侍郎,你我只是末品小官。而且,既是赈災,哪能人人都分得好活兒,你若當面去與他對峙,免不了還要落個不服命令的罪名。”

裴昭元不傻,也知自己沖動了,坐回去,冷哼一聲道:“他那點心思,我還不知道麽,不就是因為咱倆一個裴氏公子,一個衛氏嫡孫,他故意用這種方式來彰顯他的鐵面無私,處事公道麽。那群寒門官員,現在肯定正在大肆吹捧他不畏權貴,剛正不阿呢。我呸!他要真不畏權貴,他這正三品侍郎的官位,從哪兒來的,天上掉的?又要做婊子又要立牌坊,我真是最煩這種人了!虧小爺我當初眼瞎,還想着與他結交!”

裴府侍從在後面聽得直冒冷汗,簡直恨不得捂住自家公子的嘴。

低聲急勸:“公子,隔牆有耳,慎言啊!人家畢竟是三品侍郎,你沒瞧見,戶部那群官員都如何捧着供着,您畢竟還在戶部任職,這話若是傳出去,怕要被報複!”

“有本事讓他放馬過來,小爺倒要看看,他能如何報複小爺!”

裴昭元不屑哼一聲。

謝琅深夜方回到京南大營,剛坐進帳裏,喝了半盞茶,一個名喚熊晖的副将掀帳走了進來,笑吟吟道:“謝将軍,大将軍有請。”

熊晖口中的“大将軍”,即京南大營主将,官拜三品昭威大将軍的彭文彪。

等人走了,雍臨擔憂道:“那彭文彪這時候讓世子爺過去,準沒好事。”

謝琅迅速喝了剩下的半盞茶,方展袍起身,道:“誰讓人家官兒大呢。”

到了主帳,除了大将軍彭文彪坐在主位,還有另外幾名将領也在帳中,方才傳話的熊晖則站在彭文彪身後,一臉看好戲的表情。

謝琅佯作不見,進了帳,徑直單膝跪落行禮。

“末将見過大将軍。”

彭文彪擡手撫須,并不喊起,而是隔案瞧着那恭敬跪在下頭朝他行禮的少年郎,心中既有嫉恨,又有得意。

半晌,才慢悠悠道:“短短三月,謝将軍就已經升到了四品,只怕再過不久,就該本将軍朝你行禮了。”

謝琅一笑,恭謹道:“大将軍言重,之前僥幸立了兩樁軍功,也不過是全賴大将軍指揮有方,兵部諸位大人心明如鏡,只不過因為顧及家父臉面,才勉強将末将職銜提了一提,就算真有功勞,也是大将軍的功勞,末将豈敢逾越。”

彭文彪自然不會因為這幾句好聽話就消了心裏那股恨意。

然對方姿态做足了,他也不好讓人一直跪着,便叫了起,皮笑肉不笑道:“眼下正巧一樁能立功的好差事,本帥思來想去,也只有謝将軍少年英雄,能承此重任了。”

謝琅依舊帶笑。

“将軍請吩咐。”

彭文彪:“連月大雨,延慶府那邊災情嚴重,京營忙不過來,想讓咱們京南大營派兩個營過去,幫着戶部的人一道赈災。謝将軍,便由你帶着七營與八營的人去吧。”

其他将領不免都幸災樂禍看向謝琅。

誰都知道,赈災是個苦差事,吃苦吃力最後不一定能讨得了好,一個不慎引發了什麽亂子,還可能丢官掉腦袋。

京營十幾個營駐紮在延慶附近,根本不存在忙不過來的情況,不過是因為不想沾這苦擔子,才把他們京南大營推了出去。

這已經不是京營第一回做這種事。京營由首輔衛憫直接掌管,而他們京南大營,不過是被丢在荒郊野嶺裏的野營盤,爹不疼娘不愛,世家子弟刷資歷都不稀罕過來,有什麽髒活累活,自然緊着他們上。

平時沒有謝琅這號人時,他們之中必要有人頂上。

如今來了這麽個大将軍的眼中釘肉中刺,他們便都能躲清閑了。

而且,七營八營都是些懶漢和老弱病殘,大将軍此舉,顯然是故意借機整治人。

見謝琅不說話,彭文彪漫聲問:“怎麽?你不想去?”

謝琅搖頭:“只是有些受寵若驚,将軍竟肯把這般好的立功機會給末将。”

“的确是個好機會啊。”

彭文彪在心裏冷笑:“災情刻不容緩,今夜,你便帶着七營和八營出發吧。”

雍臨淋雨等在外頭,聽了始末,怒道:“還下着雨,山道泥濘,夜裏行軍何等危險,那彭文彪擺明了是故意整治世子,赈災這種事,做好了,功勞是他彭文彪的,做不好,他還能借機治世子一個赈災不利之罪,如意算盤打得南天門都能聽到了。”

謝琅沒說話,而是望着轅門外停着的幾輛華麗馬車和正進進出出搬東西的士兵,問:“那是做什麽?”

雍臨啐一口,道:“彭文彪讓人将他幾房小妾全部接了過來,眼下正往營裏搬家當呢,聽說那幾個小妾都是這邊富商家的女兒,把女兒嫁給他,就是為了借他的威勢,恐吓那些山匪。世子瞧見那幾個沉甸甸的大箱子沒,裏面裝的全是金銀細軟。”

謝琅忽然一笑。

雍臨大為不解:“都這種時候了,世子還笑得出來?”

謝琅眼裏現出些邪氣:“他們不是想躲清閑麽,我便成全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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