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金杯飲(四)

第056章 金杯飲(四)

次日一早衛瑾瑜便和裴昭元一道,跟着戶部押送糧食的馬車一道,往安置災民的地方去。

因為來不及建造那麽多的屋舍災民大部分被安置在臨時搭建的棚子裏。

聽到糧食到了,災民們立刻呼啦啦從四面八方一湧而出,将糧車團團圍了起來負責押送的士兵不得不站到糧車上一面大聲呵斥一面拿刀驅趕。

然而士兵數量有限,面對越來越多湧上來的災民,難免左支右绌,氣力不支,有力氣大的災民已經伸手去扒車上的糧食。

裴昭元自小錦衣玉食從未見過如此場面一時看呆了眼。忍不住問那兩名司吏:“現下怎麽辦?”

司吏無奈嘆氣。

“就知道會出事。”

衛瑾瑜目視前方忽道:“給我找兩個火把過來。”

“啊?”

兩名司吏面面相觑。

這種時候要火把作甚,難不成這位禦史大人是凍着了?

然而對方既發了話他們也不敢不從不多時,一名司吏便抱了兩根火杖過來。

衛瑾瑜一手握起一根讓司吏将火點燃在裴昭元和兩名司吏驚訝的眼神裏直接和士兵一樣站到了糧車上冷然道:“都住手!”

災民們毫無反應。

衛瑾瑜直接将火把抛在其中一輛糧車上,保存完好的糧食接觸到火舌立刻竄起半丈高的火苗,洶湧燃燒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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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發生的太突然,所有推搡喝罵和喧嚷都戛然而止。

連維持秩序的士兵都驚得睜大眼,不可思議看着眼前一幕。想,這衛三公子是瘋了嗎!

“你、你做什麽!”

災民們後知後覺反應過來,想搶救糧食,又畏懼火勢,只能憤怒朝衛瑾瑜大吼大喊。

衛瑾瑜舉起另一根火杖,道:“朝廷分發下來的糧食,是赈災,是給所有災民,不是讓某一部分人仗着身高體壯肆意哄搶的。我話撂在這裏,只要按照秩序排隊來,所有人都能分到糧食,再敢有人擅自上前一步,我便将這所有糧車都燒了,你們一粒糧食也別想吃到!”

少年禦史聲音不高,卻清若冷玉,清晰地傳到了每一個人耳中。

士兵們也登時反應過來,紛紛抽出刀,喝道:“都退後!”

一些膽小的已經吓得縮回腳,還有一部分膽大的仍扒着糧車不放。

“松手松手,你們幾個,還不快把手松開!”

後面的災民開始罵前頭扒着糧車的幾個壯漢。

因誠如衛瑾瑜所說,能擠到前面從官兵手裏哄搶糧食的,都是身強體壯的那一部分,而大部分的老弱病殘,都只是在最外圍等着撿剩下的,運氣不好,連一口糧食都搶不到。有一些傷的病的老得走不動的,甚至只能躺在帳中等着活活餓死。

平日他們敢怒不敢言,如今出來一個少年官員給他們做主,他們自然要抓住機會,把心裏頭那股惡氣狠狠發洩出來。

裴昭元見這法子好使,立刻讓司吏又抱了幾根火杖過來,跟着跳到糧車上,高聲道:“都退後退後,尤其是你,你是長得好看還是比別人多一個腦袋,再不松手,小爺先燒了你那雙狗爪,到時候大家夥吃不上飯,都得問候你祖宗十八代。”

“退後,退後!”

“按規矩來!”

老弱婦孺團結起來,力量也是十分強大可怕的,一時呼聲震天,擠在前頭的那群壯漢和無賴終于悻悻松手,退了下去。

士兵迅速将糧車重新圍起來。

一刻後,所有災民老老實實分成數隊,按着次序上領各自口糧。

裴昭元氣喘籲籲站在供官員休息的棚子底下,頗是欣慰望着眼前景象,幾乎要熱淚盈眶,随行的司吏亦對衛瑾瑜這位衛氏嫡孫心服口服,滿目敬佩。

衛瑾瑜忽問:“之前糧車過來,都是這副景象麽?”

“是啊。”

司吏露出苦不堪言的表情:“回回都是這樣,糧車一到,還來不及分發,便被一搶而空,士兵們越是驅趕他們便越是鬧得厲害,赈災最怕激起民變,傷的是朝廷和聖上的聲譽,這些官兵臨行前得了上峰囑咐,雖拔了刀,沒一個敢真的傷人,只能任由他們搶。今日幸得衛禦史妙計,可算是替屬下們解決了一樁心頭大患。”

裴昭元當即憤怒道:“我就說姓蘇的不懷好意吧,來之前,他可沒告訴咱們現場是這種情況。今日若不是你反應快,等回去了他準得拿咱們的錯。”

兩名司吏縮着脖子當沒聽見,只奉承衛瑾瑜:“這規矩一旦定下,後頭糧車再過來,便不會再發生諸如哄搶之類的亂象了。衛禦史,您這功勞可太大了。”

衛瑾瑜望着前方烏泱泱望不到盡頭的災民隊伍,心情卻松快不起來。

因他知道,戶部的糧倉,其實已經空了,今日這批赈災糧,很可能将是能發放到災民手裏的最後一批糧食。

戶部虧空由來已久,然而無人能想到,會虧空到這個程度,連一個延慶府的災民也養不起。

戶部自然也無需擔心後面的問題,因根據上一世記憶,戶部派人前往延慶赈災的次日,延慶便突然爆發了一場史無前例的山洪,所有災民皆被淹死在那場山洪裏。

人都沒了,自然也無人再去讨糧。

究竟是天災還是人禍,自然也無人追究。

衛瑾瑜擡目,越過一張張目含期待、偕老帶幼,排隊領糧食的饑瘦鮮活面孔,看向如巨龍一般,伏卧在遠處陰暗穹蒼下的那座綿長山脈。

伏龍山,據說是整個上京龍脈所在,前朝和大淵都将國都定在此處,便是相中了此地強盛龍氣。

幼時他剛開始讀書識字時,母親拿着巨幅的上京圖冊,教他認識的第一個地方不是皇宮,也不是公主府,而是伏龍山。

然而上一世,正是這座象征龍脈的山,吞噬了延慶府成千上萬的生靈。

那場天災之後,戶部毫發無損,反倒工部因為兩河決堤、給災民居住的房屋修建不牢固等罪名被革職處置了一大批官員,憤怒百姓和一衆寒門官員、學生需要一個發洩點,裴氏和工部成了衆矢之的,裴氏家主裴行簡不得不主動辭去工部尚書一職,以平息民怨。

他重活一世,無心無情,冷血心腸走到如今,所為的不過是心中那一個執念,如果能趁機将裴行簡送入督查院,甚至可以省去報仇路上許多彎路。

然而這樣的複仇,有意義麽。

如果父親母親在世,會願意看到一點點被仇恨消磨掉所有良善和溫情的他麽。

衛瑾瑜慢慢向外走了出去。

裴昭元一愣:“瑾瑜,你去哪裏?”

衛瑾瑜回頭,朝他莞爾一笑:“出去方便下。”

裴昭元被那抹笑晃了下,一下失了聲,眼睜睜看那少年郎一身青色官袍,消失在雨中。

衛瑾瑜沿着毀壞的田莊,一直往前面一處林子裏走去。

風聲雨聲和着木葉簌簌搖晃聲,清晰入耳,然而衛瑾瑜從這些雜亂聲響裏,捕捉到了另一道極輕的衣袂翻動聲。

衛瑾瑜走至林中一片空地時,突然停步,轉過身,望着虛空微微一笑:“諸位,請現身吧。”

片刻後,十數道黑色身影果真變戲法似的,自林間顯露出來,足尖輕點,落于地面。

為首一人恭行一禮:“衛禦史。”

衛瑾瑜道:“有樁任務,辛苦諸位去辦。”

“衛禦史請吩咐。”

“今夜,我需要你們放一把大火。”

“放火?”

黑衣暗衛疑是聽錯,本着對少年的信任,還是問:“往哪裏放?”

“災民區。”

“……”

黑衣暗衛啞了好一會兒,正色道:“恕吾等難以從命,閣老只命吾等保護衛禦史安全,可沒讓吾等陪衛禦史幹這等殺人放火之事。”

衛瑾瑜不緊不慢自懷中取出一塊令牌。

“如果有它在呢,這把火,諸位是放還是不放?”

衆人臉色一變,齊刷刷跪倒。

因少年手中所持,竟是次輔顧淩洲手令。

黑衣暗衛不免崩潰,從揚州回來這麽久了,閣老竟然還沒有将這道手令收回。

只能忍辱負重道:“放——能放,可以放。”

“只是,日後閣老若責怪,衛禦史記着自己擔着。”

**

“一共才二十車的糧食,他竟然就直接放火燒了一車,還真是出身嬌貴,不知人間疾苦,蘇大人,如此荒唐行徑,豈能姑息縱容,您須得好好懲治這個衛瑾瑜,以正綱紀才好。”

入夜又下起雨。

燈火明曜,議事大帳內,蘇文卿面色蒼白坐于上首,官袍與靴襪上皆沾滿濕泥,下面兩列坐着陸續完成今日赈災任務,趕回來複命的各部官員們。

正憤怒說話的是一名戶部官員。

另一名戶部官員緊接着附和:“沒錯,聽說今日那些災民對他感恩戴德,都在背地裏稱呼他為‘小青天’,‘救世菩薩’,這不是胡來麽,若人人都通過這種方式博取名聲,那豈不要亂套。”

蘇文卿平靜喝着一盞熱情,聽着衆人議論。

孟堯和魏驚春也在其中坐着,魏驚春在戶部就職,跟着過來赈災,自然義不容辭,孟堯則是因為戶部借人,兵部無人願意幹這苦差事,便把在朝中毫無背景的他給推了過來。

聽了衆人議論,孟堯實在忍不住道:“亂世尚要用重典方能維持基本秩序,我倒覺得,那位衛禦史如此做,沒有問題,雖毀了一車糧食,卻保住了剩下十九車糧食,讓這些糧食都順利發放到了災民手裏。若連這也要受罰,以後誰還敢盡忠做事。”

孟堯官位最低,坐在最末一席,話音方落,方才說話的戶部官員立刻冷笑一聲:“我當誰在嚷嚷,原來是兵部的孟經歷,哎呀,早聽聞孟經歷昔年在國子監時,便經常讨好谄媚這位衛氏嫡孫,意圖攀上衛氏的高枝,如今怎麽只在兵部當了個從九品的小官,莫非是這高枝沒攀上?馬屁拍到了馬腿上?”

孟堯大怒,欲起身争辯,被斜對面魏驚春用眼神止住。

這時司吏忽進來報:“蘇大人,衛瑾瑜和裴昭元回來了,正在外頭等着複命。”

蘇文卿用茶蓋撥弄了一下茶湯表面浮末,沒有說話,帳內争吵聲和議論聲也戛然而止。一時,只有茶蓋與茶杯相撞的聲響。

司吏還沒見過這等場面,說完,也束手站在原地,不敢吱聲。

淅瀝雨聲,清晰傳入帳內。

帳外,衛瑾瑜和裴昭元一道站着,進去通傳的司吏久不出來,他們只能這般站着淋雨。

無人注意的院牆外,一列輕騎無聲駐立。

守門的司吏面露驚訝,驚得站起,要出聲,被馬上少年将軍擡手止住。

謝琅側目,銳利雙目直直望向裏面。

看那少年郎一身青色官袍,面朝帳門,背對着他,雙袖迎風鼓蕩,大半袍子濕着,安靜立在雨中。

緊随在後的雍臨看得不由皺眉。

裏面正在主持議事的,不是蘇公子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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