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金杯飲(七)

第059章 金杯飲(七)

從采石場到堤上押送一趟石料一去一返,加上裝卸時間,差不多要接近兩個時辰這還是由雍臨領着一隊精壯彪悍的定淵侯府親兵幫忙的情況下。

好在每趟回到堤上,都有現成的熱酒食可以補充體力,抵消了許多疲乏和辛苦。

工部兩個司吏不是第一回幹運石頭的差事了對比以往和京營交接時對方傲慢無禮的态度別說酒食了連口現成的熱水還得他們自己張嘴讨,忍不住感嘆:“這位謝将軍,倒真是細心周到,體貼人意,絲毫不像個武人呀。”

申時山間又飄起雨好在不算大衆人坐在馬車裏也不至于受淋雨之苦只是畢竟是軍用馬車,比不得尋常家用馬車嚴實能擋雨但阻隔不了多少寒氣一路跋涉,終于回到堤上時幾人衣袍還是不同程度沾了些雨。

兩名司吏坐在最外面抱着胳膊當先瑟瑟發抖下車見雍臨帶領的一隊将士不僅衣甲全濕铠甲表面和露在外的袍擺上也濺滿泥點想着對方畢竟只是來幫忙的,由衷道:“将軍們辛苦了。”

雍臨指揮着人去卸車抹了把臉上的水,爽朗笑道:“這算什麽,當初我們跟着世子爺和北梁人幹仗時,還曾在雪地裏整整行了七八天的軍呢,那才叫苦。”

“而且,我們這點體力,跟我們侯爺和世子爺比起來,那是不值一提。”

“我們世子天不亮就起來,和士兵們一道在河岸上扛沙袋修堤,兵卒們還兩個營互相倒着休息,他從早到晚,除了中午接待了下諸位,都沒休息過呢,不是我吹,整個八營一百個人加起來,都不一定能比得上我們世子爺一個人的體力。”

兩名司吏回想了一下午時見到謝琅的情景,對方那一派閑然、八風不動的模樣,的确不像是已經在堤上幹了一上午苦力的人,不由由衷欽佩道:“難怪我等一路行來,這營中秩序井然,軍紀嚴明,士兵們也都奮力做事,毫無怨言,原來皆是世子統禦之功。世子軍侯之子,能身先士卒,與将士們同苦,實在教人敬重。”

回到帳中,值守士兵照例端來熱騰騰的酒食。

因為還要趕着回去複命,衛瑾瑜只讓大家簡單吃一些,不要耽擱太多時間,他自己則只喝了幾口熱酒。

孟堯迅速填了些酒食,便問雍臨:“能否帶我去見一下謝将軍,在下恰好有些修堤的經驗想與謝将軍分享一下。”

雍臨擦了擦手,點頭:“世子就在堤上,我直接帶孟經歷過去。”

“多謝。”

“不必客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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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一道往堤上行去,謝琅果然只穿着一件黑色單衣,袍擺掖在腰間,正站在河堤的缺口處,同士兵們一道往裏填石頭,他身量高,動作矯健,大冷的天,身上竟還冒着熱汗,在人群裏格外突出。

雍臨過去禀報了幾句。

沒多久,謝琅就走上來,袍擺已放下,小腿以下全是淤泥,直接請孟堯在河堤旁的石頭上坐下,問:“你修過堤?”

孟堯道:“以前在青州時,有幸參與過,不過在下冒昧過來見将軍,其實并不是為了修堤的事。”

謝琅意外看向他。

孟堯笑道:“将軍放心,在下沒有其他目的,在下其實想和将軍說一說衛三公子的事。”

“雖然外界都傳,将軍與衛三公子交惡,可我觀白日将軍行事,分明還是很在乎三公子的,至少遠到不了交惡的程度。”

“今日我們一道押送石料,路上同乘一車,在下無意間注意到,三公子身體似乎有些不适,如果夜裏再趕路回去,怕會加重病情。只是三公子行事極有自己原則,在下貿然勸,恐怕也是無用,還望世子能想個法子。”

謝琅點頭。

“多謝提醒,我知道了。”

孟堯又道:“關于修堤經驗,我今夜撰寫到紙上,再給将軍送去。”

說完便與謝琅告辭。

孟堯回去後,衆人已經吃完飯,準備出發。

謝琅後腳便掀帳走了進來,道:“方才斥候來報,通往縣裏的路塌了一大段,眼下已無通行,今夜你們便宿在此處吧。我已派人去戶部那邊幫你們說明情況。”

他将諸事都安排得妥帖周全。

衆人感動之餘,照舊看向衛瑾瑜。

衛瑾瑜若有所思看了謝琅一眼,點頭,道:“那便叨擾謝将軍了。”

不必再夜裏冒雨趕路,衆人都抑制不住地露出歡喜色,裴昭元更是直接一屁股坐了回去。雍臨則帶人又端過來好幾大盤熱食。

謝琅也坐下來,陪着衆人吃了一會兒,便問雍臨:“還有幾個空營帳?”

雍臨說兩個。

“七營一個,八營一個。”

謝琅點頭:“待會兒送裴大人和孟大人去七營,這兩位主事去八營。”

其他同行押運的兵卒則由雍臨安排。

他把其他人安排得明明白白,唯獨沒說衛瑾瑜,然而衆人也不傻,都識趣地點頭聽從安排。

衛瑾瑜正拿筷子蘸着酒小口嘗,聽過也沒什麽特別反應,等人都散了,方問:“謝将軍打算讓我住哪兒?”

“去我那兒。”

謝琅道。

衛瑾瑜嘴角一牽,直接道:“不去。”

“那你想去哪兒?”

衛瑾瑜沒說話,擱下筷子,站了起來,剛走到帳邊,便撞到了一塊堅實的胸膛上。大冷的天,那胸膛上竟冒着熱氣,教人豔羨。

衛瑾瑜擡起頭,便見雨絲霖霖,昏暗燈光下,前面人站在帳門交界處,一半身子淋在雨裏,一半身子矗立在帳中擋着光,也正低眉,直直望他。

投射下的影子,将他整個人都籠了起來。

“謝将軍長得真是高啊。”

衛瑾瑜似笑非笑喟嘆一聲。

“在北郡,應當有不少小娘子愛慕吧。”

謝琅沒說話,而是伸手,往衛瑾瑜額上探了探。

他劍眉倏地擰起。

“燒成這樣,還敢吃酒。”

衛瑾瑜又是一笑。

“金樽美酒鬥十千,鹹陽游俠多少年。”

“這樣的天氣,不吃酒,還有什麽意思。”

站在風口到底不沾光,說完,衛瑾瑜就沒忍住咳了聲。

他偏過頭,又掩唇咳了兩聲,不知道該往哪裏走,便準備繼續回帳中喝點熱酒,可惜沒走兩步,便被攔腰抱了起來。

身體瞬間被熱氣包裹。

衛瑾瑜依舊眯着眼睛笑:“謝将軍,咱們如今可是授受不親的關系,你這樣,當心心上人吃醋啊。”

謝琅只當這人在說胡話。

“我哪兒來的心上人。”

“上京城裏,不遍地都是你的心上人麽,哦,對了,有一個近的,心尖上的。”

說完,他自己仿佛想到什麽極有趣的事,先笑了起來。

那笑恣意暢快。

謝琅卻無端難受。

謝琅頭一回體會到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的感覺,默了默,咬牙低聲道:“那都是騙你的。”

說完,下面人卻毫無反應。

低頭一看,懷裏人眼睛閉着,竟不知何時已經睡了過去。

到了帳中,謝琅把人輕放到床上,脫了外袍,用被子裹住,又将火盆移到床邊,方把營裏唯一的軍醫叫了過來。

軍醫診過脈,道:“公子是風寒侵體,且疲勞過度,才導致發熱,将軍可先試着給公子灌碗姜湯,小人再去開一帖驅寒的藥。”

謝琅點頭,又問:“他這情況嚴重麽?”

“對于身強體壯者來說,自然無礙,只是公子體弱,從脈象看,這燒恐怕昨日夜裏就起了,還是得好生靜養才行,近來最好都不要再勞累受寒了。”

“我知道了。”

等軍醫退下,謝琅先絞了塊涼帕子,給衛瑾瑜墊到額上,便起身去火頭營親自盯着火長煮了碗姜湯。

知道是給病人喝的,火長特意在裏面加了些蜜糖。

等回去,衛瑾瑜竟醒了過來,一只手放在額頭上,正盯着帳頂出神,不知在想什麽,見謝琅進來,眼睛若無其事一彎,笑了笑,道:“到底還是給謝将軍添麻煩了。”

謝琅拿勺子攪着姜湯,道:“你我如今還是夫妻,私下裏說話,你可以暫把謝将軍三個字去掉。”

衛瑾瑜嘆氣。

“那怎麽好白占謝将軍的便宜。”

說着又忍不住掩唇咳了起來。

謝琅也顧不上掰扯稱呼問題了,忙問:“還冷麽?”

衛瑾瑜搖頭。

“不冷。”

“好多了。”

他是真的好多了,能烤着炭盆,鑽在溫暖厚實蓋了兩層被子的被窩裏,至少真是比昨夜睡在戶部的帳子裏舒服多了。

到底是主帥大帳。

何況還有人在一旁伺候着。

喝完姜湯,又喝過藥,衛瑾瑜就再度睡了過去。

許是身體真的太過疲乏虛弱,衛瑾瑜竟罕見做了關于幼時的噩夢。

幼時,那個電閃雷鳴的夜晚,母親進了宮門,便再也沒有出來的夢。

入宮前,母親親手煮了他最愛吃的陽春面,并答應他,等回來後,要陪他繼續臨摹那只摹了一半的王右軍帖。

他徹夜未眠,執拗地坐在書房裏等着,一直等到次日暴雨歇止,天光亮起,都沒有等到母親回來。

一直到父親死于登聞鼓下的三日後,宮中方傳出母親哀痛而絕的消息。

他內心一片麻木,甚至連淚都流不出來。

因他知道,興許在那個電閃雷鳴的夜晚,母親就已經離開了他。

他是罪臣之子。

因為不能為罪臣流淚,所以也不能為母親流淚。

然而在無人管束的夢裏,衛瑾瑜流出了那滴淚。

謝琅坐在床邊守着,看到少年郎眼角突然流出的水澤,愣了下,擡袖,輕輕将那滴淚拭去了。

謝琅緊接着察覺到,衛瑾瑜身體在輕輕顫抖,牙關也緊咬着,仿佛在經歷什麽極可怕的事。

難道還是冷麽。

謝琅想了想,解下衣袍,脫了靴子,也鑽進被子裏,把人緊緊抱進了懷裏。

那身體顫抖的幅度,果然小了很多。

緊接着,一雙還發着燙的臂,也緊緊環住了他的腰,仿佛用盡了全身力量,要拼命将他抓住。

“好了。”

“不怕了。”

他輕聲哄了句。

那緊咬着的齒關,終于松開,吐出含混呓語:“衛、姚、裴、章……還有……”

章什麽,還有什麽,皆破碎不可聞了。

謝琅不由擰眉。

衛姚裴,算是上京實力最煊赫的三大世家。

章氏卻只算中等之列。

這人為何會把這四個姓氏放到一起,連做夢都要念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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