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金杯飲(八)

第060章 金杯飲(八)

謝琅抱着人一夜未眠,一直等到接近黎明,衛瑾瑜身上滾熱溫度終于有開始退下跡象時才稍稍阖上眼。

懷裏人仍環着他腰,他便遷就着,維持側躺姿勢一動不動胳膊也老實墊在下面由對方枕着。

懸着的心終于落下,這一阖眼,還真睡着了。

謝琅是被面上一陣癢意弄醒的,他意識到是有一根手指在他臉上來回畫着圈圈瞎比劃,像無聊又像很有趣的樣子怔了下及時收住尚未睜開的眼皮仍裝作假寐一動不動躺着。

那手指在他面上足足比劃了好一會兒功夫,方收了回去緊接着身側就有了動靜是裏面人從被窩裏鑽出來,坐起身穿衣裳的樣子。

謝琅不得不跟着及時醒來睜開眼一看衛瑾瑜果然正在咬着發帶束發。

“時辰還早不再睡會兒?”

“不睡了。”

對方重恢複了那副冷靜之态仿佛剛剛在他臉上畫圈的手指只是他一個人的錯覺。

“再睡這身骨頭真要犯懶了。”

“在下如今只是一個聽命于人的六品小官,比不得謝将軍自己的營盤自己做主。”

謝琅靜靜看着他動作,一笑。

“一大早就伶牙俐齒的,看來是真好了。”

衛瑾瑜不緊不慢纏着發帶,咳了聲,也不否認:“還要多謝你昨夜照顧之恩。”

“容我想想,如何回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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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話間,已束好發,衛瑾瑜開始找外袍。

謝琅翻身起來,道:“給你烤着呢,等一下。”

他利落地下了床,走到衣架旁,将挂在衣架上的那件淺綠色綢袍取了過來。

衛瑾瑜也抱臂靠在床頭,打量着謝琅背影,等謝琅回來,盯着那件綢袍看了片刻,沒接:“還是穿官袍吧。”

“吃完飯再換也來得及。”

“嗯。”

衛瑾瑜倒也沒堅持,接過綢袍穿上了。

軍中條件艱苦,沒那麽多講究,兩人各就着銅盆洗了把臉,謝琅要讓親兵傳飯,衛瑾瑜卻道:“不用了,我去找我的同僚們一起吃。”

“他們早就吃過了。”

謝琅直接讓親兵進來擺飯。

外頭還在飄着雨,老天爺似乎有意和整個延慶府作對,天色陰沉沉的,絲毫沒有放晴的跡象。衛瑾瑜燒雖退了,但仍斷斷續續咳嗽,謝琅不敢讓他再受寒,将炭盆也挪到了食案邊上。

衛瑾瑜也沒說什麽,覺得冷了,就伸出手烤兩下。

“還冷得厲害麽?”

“不冷,已經好多了。”

衛瑾瑜把手從炭盆上挪開,如常笑了笑道,不願讓對方再忙來忙後,因為他的事付出太多精力。

“吃飯吧。”

案上擺的都是易消化的米粥和小菜,兩人相對而坐,各吃着各的,謝琅忽道:“做個交易吧,從今日起,我派人幫你們押送石料,你們幾個留下來幫我修堤,如此各不相欠。”

衛瑾瑜正舀粥的勺子頓了下,擡起頭,看向對面。

謝琅就着菜大口吃着饅頭。

幾口幹完一個饅頭,方接着道:“你也不用覺着我是專為你開後門行方便,關于修堤的事,我的确沒經驗,如果有孟堯和那兩名工部司吏的幫助,應當會事半功倍。且就算你們不來,我也是打算找工部讨人的。”

“裴氏那個飯桶,權當我白養了。”

“你麽,我相信,這天下間,沒有你衛三公子不懂的事,幫我想想,怎麽能用最快時間把這幾道堤修起來吧。”

衛瑾瑜将粥送進了嘴裏。

謝琅接着道:“你該也瞧見了,我這回帶來的兩個營,都是些老弱病殘,這樣頂着雨日以繼夜的幹,時間長了,誰也吃不消,你們權當幫我解一下燃眉之急吧。”

“至于戶部那邊,我會派人去說。築堤是赈災重中之重,我相信,戶部那邊也沒什麽話可說。你若還有其他顧慮,皆可提出來。”

衛瑾瑜擱下湯勺,道:“孟堯和那兩名司事我可以給你留下,但我不能留在這裏。”

這回換謝琅動作頓了下。

半晌,他方開口:“你是怕戶部那邊不答應?你放心,我派人去說清楚,蘇文卿不會不答應。”

這是衛瑾瑜第一次從謝琅口中聽到這個名字。

淡淡道:“不是。”

“與旁人無關,我有自己的事。”

若他沒算錯,最遲後日,上一批赈災糧就該吃完了。

戶部那邊,此刻怕已經是油鍋上的螞蟻,他也該到出手的時候了。顧淩洲把他派來延慶府,可不是為了讓他老老實實幫着戶部赈災,更不是為了讓他待在這帳中躲清閑。

如今只欠一個東風了。

**

天還未亮透,一輛簡樸至極的青蓋馬車冒雨駛進了北裏,在一家位置偏僻的酒館前停下。

車裏鑽出一道裹着鬥篷的人,進了酒館,便直奔二樓一間雅室。

“都不必跟着。”

讓心腹侯在外,來人推門而入。

雅室裏,已經坐着一個人,四十上下年紀,一身錦袍,正沉臉喝着酒,竟是衛氏大爺衛嵩。

進來的人摘下鬥篷,露出一張精明面孔,則是一日之間仿佛老了十歲的戶部尚書虞慶。

虞慶直接朝衛嵩普通跪下:“衛大人,戶部糧倉什麽情況,你是最清楚的,你得救救我!”

衛嵩氣定神閑道:“怕什麽,兩萬賤民而已,還能吞了你不成,瞧你這點肚量,虧得還位列七卿。”

虞慶愁道:“兩萬災民的口糧,不是小數目,上一批赈災糧很快就要撐不住,屆時戶部拿不出糧來,是要出大亂子的,萬一查起來,那件事暴露,可是九個腦袋也不夠掉,我能不怕麽。”

“行了,沒有首輔允許,誰敢查戶部的糧倉,此事歸根到底,症結還在那兩萬災民身上,設法解決了不就行了。”

虞慶吞了口唾沫。

“您的意思是?”

衛嵩慢悠悠飲了口酒:“這就不用你操心了,我自有法子。”

虞慶:“那首輔那邊?”

“首輔如今年事已高,豈能處處操心,拿這種事去煩他,你是不要命了麽?”

虞慶吓得縮了下脖子,不敢再多嘴。

**

延慶府,白沙河京南大營駐地,帳中。

衛瑾瑜喝完了一小碗粥,準備起身。謝琅突然道:“如果我告訴你,留在這裏,能有一個絕佳的立功升官的機會呢?你留不留?”

衛瑾瑜本正撫着袖口,聽了這話,擡眸,用異樣目光看着對面人。

片刻後,垂目如常撫袖:“說來聽聽。”

“不劃算的買賣,我是不會做的。”

謝琅像是料到他會如此說,索性擱下筷子,抱臂道:“你知道,前日夜裏,伏龍山為什麽會突然發生坍塌引發山洪麽?”

衛瑾瑜動作幾不可察停了下,不動聲色問:“你知道什麽?”

謝琅:“山洪暴發之後,其實我上了趟伏龍山。”

衛瑾瑜眸底終于起了波瀾。

“你查到了原因?”

“原因不敢說,但我在坍塌的碎石間,發現一點東西。”

“什麽東西?”

謝琅從懷裏掏出一團白色帕子,放到案上展開,衛瑾瑜手從袖口間挪開,擡眸,定睛一看,見白帕之內,并未包裹其他物件,而是沾着幾點黑色粉末。

“知道這是什麽嗎?”

謝琅盯着那些粉末,目光忽然變得幽沉。

衛瑾瑜其實已經猜到,但還是等他說。

“黑火.藥,威力巨大,只要量足夠大,別說只是炸毀一座山頭,就是炸了整個延慶府都有可能。”

“如果不是那夜意外發生了一場大火,延慶府兩萬災民,都要死在那場山洪裏,兩萬多人的命啊,是覺着他們都是賤民,不配活着麽?”

“不是。”

衛瑾瑜聲音出奇冷靜。

“不是覺着他們不配活着,而是,這兩萬人不能活着。”

謝琅:“什麽意思?”

衛瑾瑜站了起來,走到帳門口,望着外頭陰雲翻滾看不到盡頭也看不到任何曙光的天際,掩唇咳了聲後,方回頭笑道:“只是幾點粉末,是做不了證據,也升不了官的。”

“謝将軍,既然你也對此事感興趣,不如暫時握手言和,一塊玩一把大的如何?”

謝琅眼睛輕輕一眯。

**

這日夜裏,雨勢再度加大,半空裏電閃雷鳴,竟有再降暴雨的架勢,好在在孟堯和兩名司吏的幫助下,第一道堤壩的缺口基本已經快速堵上,就算真下起暴雨,也不會再出現水淹半個延慶府的情況。

“世子。”

謝琅扶刀矗立在雨中,望着雷電閃爍的夜空,任由雨水澆過臉龐,雍臨撐着傘大步走了上來,從懷中掏出一封濕透的信,道:“蒼伯用二爺豢養的那只鷹送了信過來,說蘇公子勞累過度病倒了,從昨夜起便有些發燒,問世子能不能先把咱們營裏的軍醫借過去,給蘇公子看看病。”

謝琅皺眉。

“戶部自己沒有醫官麽?”

“說是原先有一個,但都被蘇公子派去救治災民了。”

“那為何不讓醫官先回去,反而要跑這麽遠借?”

“說是災民病倒了不少,幾個醫官已經忙脫了腳,蘇公子不願因為自己的事耽擱了醫官救治災民,硬是要硬撐着不讓請。”

“既然是救命的大事,沒道理舍近求遠,借到這裏來,我看他是做官做魔怔了,這種時候還要這種名聲。”謝琅直接吩咐:“讓軍醫開些應急退熱的藥丸,你先帶過去,順便從災民區領一個能騰開腳的醫官回去。”

“營裏的軍醫,怎麽能比得上戶部從太醫院借來的醫官,你先聽聽,到底是什麽病症,若是太醫解決不了,我再想其他法子。”

“是。”

雍臨瞧出謝琅是真動了怒,也不敢再多嘴,忙起身去辦了。

衛瑾瑜正撐着傘,同樣立在堤岸邊,垂眸盯着下方滾滾流動的河水,大雨如洪洩下,河面也一點點漲高,數尺高的浪花劇烈拍打着兩側新修好的長壩。

雨線被風裹挾着,隔着傘面,落到少年長袖和羽睫上,染上一層霧蒙蒙的寒意。

衛瑾瑜再度咳了聲。

一道身影自旁邊無聲走來,道:“回去吧。”

衛瑾瑜轉頭,看到了謝琅,擡袖,将即将湧上的咳意壓了下去,問:“都準備好了麽?”

“放心吧。”

謝琅順手把傘接到了手裏。

衛瑾瑜收回視線,轉身與他一道往回走,走了沒幾步,便被撈了起來。

對方一手仍撐着傘,只用了一條臂,就将他輕松撈起。

衛瑾瑜體力的确有些不支,便順勢伏在了那半邊寬闊的肩膀上,閉上了眼睛。

他就再小小的在這個地方紮根一小會兒,衛瑾瑜想。

蘇文卿的病情已經在官員間流傳開,次日議事,一名戶部官員先道:“大人身體欠安,也該适當歇息一下才是,如此操勞,可如何使得。”

“大人倒是也想休息呀,可昨夜又下了一夜的雨,兩萬災民,吃穿住用哪樣不要大人操心,你以為大人和某些人一般麽,只是運趟石料,便裝病躲懶,一點苦活累活都不肯幹,既如此嬌貴,幹脆躺在家裏,別來赈災呀。”

“行了。”

蘇文卿面色蒼白坐在上首,輕咳一聲,打斷衆人議論。

“說正事吧。”

這時,一名司吏急急奔了進來,道:“大人,不好了,外面、外面——”

司吏一副見鬼的表情。

有官員緊問:“外面到底怎麽了?”

司吏用手比劃着:“今早百姓們去井裏汲水,那井裏突然冒出好多死魚,也不知從哪裏飄來的。”

司吏這邊話剛落,又有守兵進來,道:“蘇大人,不好了,外頭的河面上也漂了好多死魚,那魚肚子還有書。”

“什麽?!”“這這這……怎麽會有這種事!”

官員們面色大變。

蘇文卿皺眉站了起來,問:“什麽書?”

守兵答:“是紙條,紙條上寫着——寫着——”

守兵嗫喏不敢答,蘇文卿沒再問,直接帶着一衆官員走出帳去。

已經有侍從抓了些死魚回來,蘇文卿捉起一只,從魚腹中掏出一封“血書”,只見上面用一種古體書法寫着六個字:「倉廪空,災禍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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